又是一次长途跋涉,这次足足开了八个小时。湛江到广州这条高速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八年多,从单程最快的四个小时,到高峰期的十二个小时,记录一次次被刷新,曾听说有人开了十八个小时。
随着年龄和体力呈反比地发展,如今一趟车开下来一般都要歇三个站,每站半小时左右,加上途中正常的行驶时间四个半小时,所以每次行程至少要花六个小时。
我像很多男人一样,喜欢车,也喜欢开,但这条广湛高速却越来越让我望而生畏。不仅仅是因为日益拥堵的车流和整日翻修的路况,而是在这条路的两端牵系着我生命的全部——沉重而辛酸。
这条路,曾是我全部的向往,也曾无情地撕碎了我所有的梦想。这条路,给过我无穷的勇气,也伴随过我无数次的孤独和哭泣。这条路,一端是牵挂,一端是惆怅;一端是期盼,一端是迷茫。我在路的两端来回往返,不知哪一头是起点,哪一头又是终点。
我就这样麻木地在这条四百公里的高速上游荡,遭遇过劫匪,亲眼目睹过惨烈的车祸现场,很多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也有很多次想一脚油门冲向死神……
这是一条孤独的旅程,然而这一次却多了个旅伴——二姨。二姨已经六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那是常年积劳成疾的显现,一辈子没享过福,总活在困顿和疾病中。听院长说,最严重的时候,二姨腿上长了大瘤,腿上的肉烂了个大洞,医生说没治了,要截肢。后来随表姐来广州,才把这条腿治好。想想都可怕。
二姨来湛江住了一段时间,想家了,所以趁着我这次开车上广州陪儿子,就跟着我一起回去。一路上二姨沉默寡言,只会对我说“你太好了!你对我太好了!”直把我说得不好意思,每到一个服务区,我都会拉着她,以防她走丢。二姨是个路盲,来湛江住了一个多月,到小区里散步都会迷路,找不到我们家的门牌。我对她千叮万嘱,上完洗手间就在门口等我,没见到我哪里也不许去,二姨说好。
人总是这样,当你身边有人比你更凄惨,更需要照顾的时候,你就会忘记自己的苦难。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一些人比你还要苦。所以,换做平时,这次八小时的驾驶足可以让我精疲力竭,心力交瘁。但因为二姨,一个比我凄苦百倍的老人,让我那点可怜的苦难瞬间化为同情和爱护。
老人的凄苦在我走进她的家门那一刻得到了证实。那是表姐在广州的住处,在白云区一个城中村租来的房子。夜晚下起了雨,七拐八弯的小巷里没有路灯。我好不容易停好车卸下二姨的行李,表姐没有关心母亲一路的舟车劳顿,却嘟囔着:“这么多东西?”二姨笑呵呵,并没有责怪女儿的不耐烦。表姐一边嚷着对母亲说“我要上班去了”,一边让母亲自己照顾自己。
因为东西太多,整个车尾箱都装满了,所以我就帮着她们搬了一些。走进一栋斑驳陈旧的老楼房,爬上陡峭而狭窄的楼梯,气喘吁吁地爬上四楼,一开门,一张床几乎已经顶到了大门。这就是二姨在广州的家,一房一厅,面积不足三十平米,厅里摆了床、冰箱和一张小桌子,剩下的过道都不够立足。家里凌乱不堪,昏暗潮湿,密不透风,无法想象二姨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如何生活的,况且她还有那一身的病。我的眼泪快冒了出来,连忙告辞离去。
离开的路上,儿子打来电话,说今天不和我见面了,等后天再说。我感觉到抓方向盘的双手明显在发抖,那是劳累过度的症状,也是那颗弱小心脏的抖动。途中又给家人打了几通电话,没人接,到后来也没回。一阵酸楚袭来,终于可以一个人品尝属于自己的那份苦涩。
车里又剩下我自己,手机导航不断传来“直行”、“向左”、“向右”和“掉头”的指令,试图引领着一个在黑夜里前行的孩子,却不知在人生这条路上,引领自己的只有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