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思起重机厂成立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曾是中国设计、制造销售起重机运输机械的基地,邵波的父母也曾任职于此。中专毕业后,邵波也毫无意外的踏进这家国有企业的大门。在外人看来,国企铁饭碗是个不错的营生,身无贷款又有稳定工作的人生很多人都羡慕不来。但只有厂里人自己知道,随着大环境的改变,厂里接到的订单越来越少,工资也长年不涨,早就不及那些私企混的舒服。邵波的岗位更是说的好听——设备检修和维护的人员——实际上只是个打杂外加打更的,还三班倒。他不止一次想辞掉这份工作,自己出去闯荡一番,却次次都没能坳过那长久以来扎根在他骨子里的安逸感。
刚刚十二点,邵波推开办公室门。屋子里空无一人,邵波左看看,右瞧瞧。工位在进门右手边靠墙第二个,眼尖的他一下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张摊开的纸巾,上面摆着几块褐色的饼干。看样子又是坐他前面的那个刚过三十岁的已婚妇女在家自己倒腾了点心,拿来分给大家的。
刚从警局回来,也没赶上厂里的晚饭。邵波正有些饿,走过去拿起一块塞进嘴里,一边顺手将脱下的外套挂在墙上,换上工服。
“人都哪去了?”邵波嘟囔着,砸吧砸吧嘴。饼干的火候似乎有些过,整个口腔里除了饼干渣以外,还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感觉有些口干,他走到桌旁,端起水杯就要喝。
“别喝。”
水杯停在嘴边,他竖着耳朵,房间里只有头顶的风扇发出嗡嗡的响声,带来的一缕暖风。“热的脑子坏了,都出现幻听了。”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容,杯子随着手的推动,开始倾斜。
“停下。”那声调又高了些,邵波却像没听见似的,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
“你别喝。”那声音仿佛就在耳旁,烤焦的饼干味道也愈发浓郁。邵波“啪”的一下将杯子撂在了桌子上,“他妈的,谁啊?”声音中却夹着一丝颤抖。
没有人回答,对着走廊的窗户上倒映着室内的一举一动。邵波慢慢转动眼珠,靠窗户上的倒影观察屋里的情况。
什么都没有,邵波长舒一口气,脸上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整个人瘫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脑门上已经渗出一层冷汗,他揉揉有些酸软的双腿,微颤的手伸向桌子上的水杯。
“嘁,真是大惊小怪。”他把脚交叉着搭在桌边,昂起头“咕咚”灌了一口水,目光蹭过杯沿扫过面前的窗户。只一眼,邵波的手却不住的颤抖起来,水从嘴角缓缓流出,滴在衣服上,洇湿了一片。
一个女人正趴在他的背上,看着他。
邵波双目圆瞪,尖叫声被水卡在嗓子眼里,呜噜噜的发不出来。他想站起来,可搭在桌上的双腿却不听使唤,使不上力。他就那样翘着二郎腿,端着水杯,一动也不敢动。刚刚那一吓,让邵波鼻子里吸进好多水,憋得他喘不上气,嘴里发出“咳咳”的声音。
玻璃上的倒影里,那女人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她半张脸,发梢掠过邵波的肩头,钻进他衣服里。她微微转动脑袋,纤长的手指划过他的下巴,轻轻搂住他的脖子,青黑色的嘴唇贴上他跳动的脉搏。
邵波瞪大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似乎能感受到那凉凉的指尖和唇瓣,像毒蛇吐着信子,盘旋缠绕在耳边。
“我不是告诉你别喝吗。”她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像是被烟雾堵着一般,骨节分明的手指抚摸过邵波的脸。
“既然想喝,那就让你喝个够吧!”
“啊!”邵波大叫一声,手里的水杯“咣当”一下掉在地上。
“怎么了?”组长看着邵波狼狈的样子,不禁皱眉,“邵波,我让你昨晚检查一圈设备,你的报告呢?你干什么去了?啊?”
邵波盯着组长手里的茶杯,摸了一把脸上的水,从地上站起来。
“对,对不起,组长我……”邵波低下头,藏起他涨红的脸。
“行了,这个月的奖金别要了。赶紧下班,赶紧走。你看你这个穷酸样。”
邵波低着头,泛红的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手指却早已被他捏的泛白。
“穷酸,呵!”
组长走后,邵波抹了把后勃颈,一股凉意随着瘙痒感蔓延开来,他使劲挠挠,摊开的指缝间,一缕细丝般长发缓缓飘落,伴随着几片不知什么东西的灰烬。
换好衣服,刚走出工厂大门,邵波就被跑着赶上来的工友叫住了。
“哎,邵波,你回来一趟,组长叫你去他办公室。”
心在烈日的烘烤下忽然一凉,他寻思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脚脖子上仿佛坠着几斤沙袋一般,缓步走回办公楼。
十平见方的办公室里,那个圆胖的身子正窝在办公椅里,桌上的玻璃茶杯缓缓向外冒着热气,透过被划痕遮盖的杯壁,还能看到翠绿的茶叶漂浮在淡褐色的茶水中。
门敞着,邵波还是抬手敲了两下门框。发量稀疏的脑袋从报纸里抬了一下,复又低回去,连眼镜也没摘。
“邵波啊,你家里是厂里老员工了,我这也不跟你绕弯。看你最近状态不好,我跟上面领导请示,给你批一周假期,回家调整调整。”
邵波一愣,他心里明白这单位是不会把他开除的,而且工作也不忙,每天就像养老一般的生活其实上班与不上班都没什么太大区别。但最近经历的这些事,让他心烦意乱。他是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每天只有在办公室里才能感受到点儿人气儿,心里也能放松一些。这突如其来的休假,他反而不满起来。
“领导,我昨天就是打了个盹儿,最近也没出什么岔子,我不用休息。”
“让你休你就休,别人盼都盼不来的事儿,你还不知道领情。最近厂里抓安全生产不知道吗,这万一出了事,你我都担待不起。赶紧回去吧,下周一再来上班。”
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组长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这一周的休息时间对于邵波来说可谓是度日如年,只要他躺在床上,刚闭上眼睛那噩梦般的回忆就浮现在眼前。
每天只有两三个小时的浅睡眠,让他精神更加萎靡不振,头也经常嗡嗡的疼。一个普通的蓝领工人是看不起心理医生的,在往上胡乱搜了几个网络医生的建议过后,他还是托人从医院开了一瓶安眠药出来。
这天夜里,邵波服下安眠药后躺在床翻看着手机开始刷微博,看过平时关注的几个大V之后,还是没有困意,准备看看身边发生的事。前几个都是地方的官方新闻,其中一个叫“太思鬼事”的用户吸引了邵波的注意。
这个微博关注量不高,粉丝量只有500多个,注册时间是2010年,简介写的是:您身边的故事,不定期更新,欢迎来稿。
大概翻看了一下前几条微博,都是长图片的形式,最新的那条是一个发生在大学的故事。在太思市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上边的故事邵波却从未听说过,可是故事中的背景又完全符合当地的真实情况。这让邵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点开私信。
“您好,我有一个故事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
等了好久对方没有回复,困意渐渐袭来,便睡着了。
梦中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邵波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大学时代。大雪天,对面的宿舍楼让他感到熟悉,只是脚印只剩自己刚留下的一排。夜晚的宿舍只有五楼中间的一个窗户有光线出来,他正要将视线从五楼挪开的时候,一个黑突然出现在那窗前,来没来的及反应就顺势影爬上窗户纵身跃下。
伴随着尖叫和高空落地的声音,一谈黑红的液体溅射在尸体的四周。他正想避开,才发现原来那窗口处,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向下望着,然后转身离去。
突然一阵妖风吹来,雪也越下越大吹的邵波赶紧用手捂住脸,那风中仿佛还带着血腥味。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邵波又站在一个湖边,湖水像一滩墨水,黑漆漆的一滩。湖周围的路灯把湖边长椅照的发亮。在离他最近的长椅边突然出现一位女子,女子向着湖水走去,嘴里好像说着什么...邵波刚要上前,女子的半个身子已经在湖水里了,嘴里还一直念叨着那句话,直到湖水漫过女子整个人消失在湖中。这时邵波才发现湖对面依旧站着那个瘦高的男子,和他一样目睹了这一切,然后男子消失在湖边的树林里。
“叮铃铃!叮铃铃!”
邵波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吵醒了,是孔喻。
“邵波,是我,你最近怎么没动静了。”
邵波从床上坐起,半倚着枕头,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那女子的那句话。
“谎言终将会被拆穿。”
他挠挠头发,几天没出门,也一直没洗。指间几缕油的发亮的掉发中,隐约掺杂着长度明显超过他所属物的一根,淡淡的焦糊气味飘来。
“不行!来不及了!”抓起外套,邵波急匆匆向外跑去。虽然已经不报希望,但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必须再去找老王寻个救命法子。
气喘吁吁的坐上车,他才想起刚刚孔喻的电话,回拨过去。约好“佛缘”门口见。出租车绝尘而去,明黄色影子在卷起的沙尘中渐渐模糊,一阵风吹过,便又恢复平静。
孔喻赶到佛缘时,卷帘门已经打开,老王背朝门口坐在柜台里,微微弓着身子,不知在捣鼓什么。他放轻脚步,向那圆润的背影走去,低声问道:“王老板,我是孔喻,邵波来了吗?”
见老王没有回应,又提高几分声调:“王老板?您忙呢?”
那背影轻抖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放下手上拿着的铜钱和桃木小剑,看着孔喻,脸色有点凝重。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好一会,老王才出声,“把店门关上,留个口给下一位。”
见孔喻把卷帘门拉低只剩个缝隙,老王探身拽过一把椅子,搁在自己身边。
“别站那,来坐着说。”老王转身,将刚刚手里摆弄的玩意收进抽屉。
“您知道我想问什么?”孔喻走过来坐下,老旧的藤椅有些松散,他一个趔趄,赶紧扶住柜台沿,才没跌倒。
老王看着有些慌乱的孔喻,眼神中透着一股深意,说道:“我知道你定是被东西缠上,隐约之间带着晦气,怨念颇重。之前跟你来那小子也一样。”
孔喻听他说得神神叨叨,听不出是否只是算命先生忽悠人的套路话,不过来都来了,卲波那事他又看得准,不如信一次。
“那是什么事,是什么人?”孔喻向前探身,急切地想询问更多细节。
一阵刺耳的“哗啦”声,闸门被拉开,巨大的声响让孔喻一惊,转头望去,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卲波。
“您口中的下一位,是指卲波?”
“不是,不过我知道这小子迟早要来。”
卲波脸色煞白,看见坐在柜台里的孔喻,脚步顿了一下,转而三步跨作两步奔向老王。
“王老板,拜托你救救我,您一定要救救我。”
老王撇了他一眼,“还瞒?问你的话不实说,让你办的事情也不去做。兄弟被你连累成这样,命都在你手上。再不说,我也没法帮你。”
听到这儿,卲波脸色愈发暗青,嘴上也哆嗦着不甚利索。
“我,我不是故意要瞒。之前那么长时间也都相安无事,谁知道这会儿能扯上孔喻。王老板,我说,我都说,你救救我。”
卲波微低着头,用余光偷瞄孔喻,颤抖的嘴唇上翻起一层干皮,他伸出舌头舔舔,咽了口吐沫,似是下定决心般缓缓开口,声音却如细蚊,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
“孔喻,我心里真当你是兄弟,也不是故意瞒你这么久。你就听我说,千万保持冷静。不然,我真没法说完。”
眼前的发小,让他忽然有种陌生的疏离感,似乎一个深藏许久的秘密即将揭开,他不禁紧张起来,只得点点头,用沉默表示同意。
盯着柜台上的玻璃板,卲波握紧的拳头中,指甲深深陷入手掌。
“是,因为……”
正要说下去,却被一阵刺耳金属摩擦声打断,三人齐齐望向门口,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正费力的抬起卷帘门,猫腰钻进来。
“大师。”男子大跨步走到老王跟前,扑通跪下。
“快起来。”老王赶紧上前,搀起男子。
没理会站在一旁,面露疑色的二人,老王扶起男子后直接转向邵波。“我问你,前几日我嘱咐你把买命钱全都布施出去,事儿办了吗?”一手还把着男子胳膊,另一手往腰间一插,挺起圆滚滚的肚子,故作姿态的样子甚是滑稽。
“呃,这个……”邵波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最近太忙,我忘了。”
“哼!你我非亲非故,如今救你全因念在给我那师弟几分薄面。你却连这点钱都不愿花,那大罗神仙也保不了你。”老王显然不悦,语气中透着阴冷,插在腰间的手一甩,转身向里间走去。
“大师大师,我兄弟不是不愿破财消灾,他是真忘了。我作担保,该花的钱一定会布施出去。”孔喻见状,忙上前拽住老王胳膊,劝道。
“对啊对啊,大师若能渡我此劫,我愿散尽家财……”邵波生怕抓不住这根救命稻草,也忙上前,跟在老王屁股后头,连连说道。
“嗯,那好。既然你有这个心,那我就再给你出个主意,帮帮这位老弟。”老王依旧背对着他们,一手指着刚刚进来的中年男子。
话音未落,“叮、叮”两声清脆的铃音,孔喻和邵波拿出手机。
“大师,你看。”刚看了眼手机,邵波便迫不及待的将屏幕怼到老王面前。声音颤抖着,竟还夹带些微哭腔。
老王布袖一甩,将邵波的手推开些距离,脸上略微有些不悦。
“呵,王胖子我一只脚早就踏进这烂泥潭里,哪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仿佛一剂定心丸,邵波听后,“嘿嘿”尴尬的笑了两声,推到一边,瘫坐在椅子上。
孔喻站在一边,也凑过去看了一眼,顿觉心惊。他握紧手中的手机,手心里微微渗出汗水。两个不同的屏幕上,竟是同样的一句话。
“搀和这事儿的,一个也别想跑。”(未完待续)
下一章 【悬疑】灼皮(15)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