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儿说她先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我答应一声没抬头,继续在灯下帮她忙着剩余的作品。
窗外一片漆黑,旁边高楼上的霓虹灯早已停止了闪烁。华装褪下,一切浸于夜的慈爱与包容之中。
古老的冰箱时不时的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墙上的时钟不紧不慢的维持着生来就有的节奏,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永不觉得疲劳。它们都18岁了。人类的十八岁,是青春与活力,花一样的年纪。电器的十八岁呢?人类的八十岁呢?
十多年前也是在这个座位,大约也是这样的深秋和深夜,曾经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这同一盏灯下也在帮他的女儿忙绿着……
此时此刻,我的身体和多年前他的身影跨越时空交叠在一起。我的这份母亲对女儿的爱,和他的那份父亲对于女儿的爱,流淌在同一条亲情的河流里。他的爱流过我,我的爱继续流淌下去,伴着漫漫长夜,暖煦的灯光和滴答做响的时钟……
2
那年深秋,父亲来我家小住,帮独自带娃的我解决工作上的困境。那是一个突如起来的小住。和母亲通电话中讲到了客户下的这批订单有些麻烦。母亲说"让你爸去帮你。"然后傍晚时,我就在车站接到了拎着大包小裹的父亲。他见到我,满脸皱纹的瘦削脸上,因为高兴绽放成一朵绚烂的花。他兴奋得说"真不孬,原来我是用一根绳子系住这个大面板和后面一个包。这样俩手里还能再拿俩包。这不,刚出了站,绳子就断了,面板没摔坏! 要是早断一会儿,我就不知道这些东西该咋拿呢。"父亲骄傲的再次检查那个面板,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士兵在向上级汇报战功。
"爸,以后来别带这么多东西了,超市里啥都有。大老远的,拎着多沉啊?"我说。
"不沉,就一会儿。坐汽车上八个小时,下车拿着走路才多长时间呢?"这话说的,感觉他像占了很大的便宜。
我上前帮着一起拿包。父亲说,我拿不动那么多东西,只让我拿一个面板就行,其他的他拿。他很高兴的蹲下,把那根断了的绳子,重新接好,把两个包系一起。这样,他左肩一前一后各一个包,右手提一个。我说我们每人两个正合适。他有点急,说女孩子没那么大力气,干不了这活。再说,我从小是拿笔写字的手,长大了是拿粉笔,按键盘的手,干不得这样的活,就让我把面板拿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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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父亲看不到的日子里,在我独自面对生活的日子里,这双手也曾搬过数不清的箱子,肩负过此刻他这般的沉重,面对过如同他刚才那样的一地凌乱。我走在后面,看着父亲一米七多的瘦削身躯,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前方。这无雨的干燥的秋夜打湿了我的双眼,同时也温暖了我的心。
人要么肩负重任也努力挺直腰杆前行,要么被生活压弯了腰,蜷缩着走下去。总之,不可以倒下。那时我同时做两份工作,另外还要带娃。一旦客户提出产品的构思,我都要全力帮他找工厂去做。实在不行,能力可及的,我就自己想办法完成。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心里就种下了这样一个想法。也许是源于早年父亲总能把我不小心损坏的文具化腐朽为神奇,也许源于母亲总能把姐姐的旧衣服改成小而可爱的"新衣服",也许源于姥姥总能把家里的粗粮杂粮变着花样做给穷苦的孩子们。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是冥冥中,觉得身上流淌着某种说不出的东西,带着我一直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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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订单没有工厂愿意去做。因为产品小,货值不算高,组装很费劲,单位时间人工费非常高。工厂说只能给我提供半成品。如果我想从客户手里接这个订单,需要到另外一家工厂买配件,然后自己组装好,再找包装工厂订包装袋和纸卡,最后自己把成品包装起来。那时的我不想那么多,只要可以赚钱,自己累点儿不怕啥。我买了小型切割机,磨光机开始做,第一天下来只做了几十个,一道道程序下来只是一个人做,还要接送孩子,进展太慢了。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赶来的。
那天晚上,父亲一进我家的门,就看到了餐桌上,地上,客厅到处都是金属粉尘,还有各种配件七零八散。我尴尬的向父亲解释家里就当车间了,没顾得上收拾就去接他了。他笑了笑,说带来的包里有母亲做的包子,拿出来可以当晚饭吃。我急忙生火热包子。说话间,父亲放下行李,戴上老花镜,走到餐桌前开始看我完成的那些产品。他说一些产品组装的不够好,胶粘的不牢固,容易脱落,要返工。还有一些产品磨光处理的不好,要重新打磨或者直接作为残次品挑出来。合格的产品必须是既不能影响美观,又不能因为打磨使得产品残缺。
父亲做了一辈子车床师傅,工作一丝不苟。他退休时送给几个孩子每人一把游标卡尺。我们几人没有一人继承他的衣钵,这他是知道的,但是为什么送这个。他没说,他向来不善于表达情感,只是有事说事。
多年后我有了我的理解: 尺子是丈量事物的标准。做人做事要懂得分寸,有原则,有底线,更要精益求精。一般的尺子只可以量长度,游标卡尺还可以量圆形物体的外径和内径。丈量外面容易,丈量内在是个技术活。外径和内径是有差异的,就像人,我们看到的外表和一个人的内在差异肯定更会有,如何去发现,需要自己细心,就像这游标卡尺,精确度高了,就量的更加准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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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几天都在忙,餐桌的那张椅子一坐就是一天。晚上他催我哄孩子去睡,早晨我没起床他又开始忙活了。我不曾知道他一天到底睡几个小时,或者有没有睡觉。
有一天吃晚饭时,我突然发现他的头一抖一抖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应该是没睡好觉,休息一下就好了。工作接近了尾声,那天他破天荒的十二点以前睡下了。第二天干完活,他说出去转转,我说开车带他,他说不用。几个小时后他回来了,进门就让我给他定车票,说他要回家了。我不同意,来了一直干活,都没出去玩儿玩儿,不能就这么走。
父亲笑着说,这批货交工了,我和孩子都很好,他也就放心了。在城市里生活,开销太大,上个厕所都得花钱(马桶冲水交水费)。我低下头,没说话,眼睛酸酸的,不争气的眼泪吧嗒吧嗒滴到桌面上。父母供我上学这么多年,我无以回报,自己的生活还要他们担心。我满心愧疚。
父亲见状慌了神,却还是笑着说,"哭啥,哭啥吗。我不走了,不走了还不行吗?"
他坐在我的对面,伸出颤巍巍的手,不知如何安慰我。他不会说什么,也不知做什么。他是个传统又有些儒雅的男人。在我很多很多年之前的记忆里,有他早晨上班走时,亲吻半睡半醒的我的额头。那硬硬的胡渣是最早的爱的烙印。然后,我慢慢长大,父亲之于我,就不再有身体接触的爱意释放了。他在我们几个孩子面前,永远的穿戴整齐,像要去上班的样子。甚至夏天,再热,也永远是一件白体恤着身。不会像其它同学的爸爸那样,袒露出黝黑的,脏兮兮的臂膀。以至于多年以来,我一直对于夏天不穿上衣的男人很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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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模糊的眼睛在释放了又一滴大大的泪珠后明亮起来,我看清了父亲的手,他的右手手臂上有一块乌青。
我不安的问"爸,你的手怎么了?"
他像个不会撒谎的孩子,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母亲已经告诉他,不能让我知道。他自己出去的那段时间先给家里的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的头总抖,应该是生病了。母亲让他去附近的诊所看看,打吊瓶,如果有效果,就赶紧订返程的票,回去接着治疗。
听了这话我更是无地自容。我说,病了更不能走,要带他去更大的医院检查。他说遇事别慌,已经打了吊瓶,观察一天再说,有好转就不用去大医院了。听起来有道理。但是,于我心中一道坚固的高墙有点岌岌可危的感觉。几十年来,父亲就是如此瘦削的样子,但他瘦而不弱。他是将我隔离于暴风骤雨,隔离于冷漠残酷,隔离于艰难困苦,隔离于悲观痛苦的那堵高墙。有他在,我可以在疲惫,惧怕,失落之时,跑到墙根下暂且栖身。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不说什么,但是总能抚慰我的心灵。然后我可以拍拍尘土,抖擞精神,整理行装,再次出发。可是父亲,他怎么还会有生病的时候呢?他不是应该一直都是那样健康的吗?
好在接下来的几天,父亲慢慢恢复。他时不时的在我面前显示他的恢复速度有多快。故意把一个盛满水的暖水壶举起,笑着说"看!胳膊一点儿不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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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真快呀,转眼又是一个十年。父亲近年来常吃药,但是,看起来依然精神矍铄。人老了,哪有不得病的,更何况他都八十多岁了。我常这样安慰自己。也总回忆我每次到家时,父亲一路小跑的出来帮我拎行李。甚至,有次哥哥竟然调侃说,我一回家,父亲就像安上了马达。我说,我希望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我回家时,父亲还能这样跑出来给我拎行李。话说出来那一瞬间,我鼻头发酸,哥哥也湿润了眼眶。
晨练时,我总愿意站立在一座被废弃的宾馆围墙外看那岁月流淌过的老墙。
春天,高出围墙的树稍冒出新绿,然后逐渐的挂满沉甸甸的榆钱。夏天,透过老墙的镂空花窗,看到院里一片葱绿。秋天,鲜红的爬山虎,用三季的努力在老墙上绘出壮观的山峦,瀑布。眼下,刚过立冬,不过我可以想象冬天的老墙应该会尽显沧桑。但是,时间啊,一直在流淌,当它带走了春的萌,夏的热,秋的爽,冬的寒,难道不是又会有春的萌继续在流淌吗?
人在年少时追求友谊,年轻时追求爱情、名利。所以,常常因为求而不得而感到孤独或愤懑。但是鄱阳湖干了,露出下面的千年古城,塔克拉玛干沙漠淹了,盖住了滚滚黄沙。当喜怒哀乐流过我们,当内心接受了无常,当孤独变成一种享受,我们就可以更加淡然的面对世事变迁,也更加珍惜尘埃落定后的一切。
云海在天空流淌成群山,群山在远方流淌成波浪,波浪在沙滩绘制出山峦和云海。而亲情,在岁月里流淌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