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去听了戏曲进校园的讲座。主讲人据说是湘昆的名角,但也已经很多年不演出了。是冲着演唱环节去的,等到讲座的最后,算是生平第一回现场听戏。唱的是《牡丹亭·拾画》一出,没有扮相也没有布景,甚至于连配乐也没有,唱词听得一知半解。即使是这样,现场仍然是掌声雷动。昆曲优雅唯美的唱腔,实在是及其符合这亦真亦幻的《牡丹亭》的。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以前不是没有读过《牡丹亭》,却好像直到现在才开始懂得。《牡丹亭》美,是真美;情,是至情。
大约是401年前的7月,汤显祖66岁的人生走到了尽头,这个倔强的老头在江西临川那个简陋的小屋里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后的时光。玉茗堂里,他给后人留下了永垂不朽的“临川四梦”。《牡丹亭》当是其中魁首,汤翁也曾自言“一生得意之处,唯在牡丹”。
人鬼情未了的题材古今中外不是没人写,中国古代戏曲中为了爱而大胆私奔的闺阁女子也比比皆是:《墙头马上》因一眼定终身而出走的李千金,《倩女离魂》中魂魄随情郎赴京的张倩女。但是似乎这些都抵不过这个“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杜丽娘。
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情深一叙,读未三行,人已魂销肌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若士以为情不可以论理,死不足以尽情。百千情事,一死而止,则情莫有深于阿丽者矣。”
杜丽娘,是个太过情深,太令人怜惜的角色。这是一个长到十多岁,却连家里有一个大花园都不知道的大家闺秀,是正值二八年华,身边却只有古板的父亲和迂腐的老师的青春少女。连白日午睡、刺绣鸳鸯都被认为是不符合家教的行为。本应是烂漫的好年华,却被自己的亲人以爱的名义束缚在一个精致而扭曲的封闭空间内。
汤翁给了这个精致的金丝雀一个亦真亦幻的美梦。他安排丫鬟小春香趁着杜宝下乡劝农的空当,领着杜丽娘去花园散心。杜丽娘第一次见到这“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的美丽景色,心下悸动,悲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如此观景伤情,回到闺阁杜丽娘便沉沉睡去,这一梦便梦见了那个令她思念至死而又复生的柳梦梅。
夏志清言:“丽娘的梦,是一个无时间性的世界,在这世界中,爱是唯一的真实。”
昆曲历来爱演那一出《寻梦》,不是没道理的。这一出里,那么细腻婉转的心思,在当时那么大胆的行为。汤显祖真是把一个女孩对青春、爱情、自由的渴望写到骨髓里了。杜丽娘不满于自己的处境,却找不到这种痛苦的根源;她憧憬着自己的理想,却找不到它的出路。因此。她把自己的理想托之于偶然在梦里出现的书生的身上。
杜丽娘之情深,在于她因梦中情而亡。旁人看来不过是一梦的荒唐,于她却是致命的爱情。杜丽娘不是死于爱情的打击,而应当是死于对爱情的渴望。春光与幽梦勾起了少女对情的向往,然而觉醒后,她面对的却是无路可走的困境。
寻梦不得而亡的杜丽娘,成了亡魂后遇上进京赶考的真实的柳梦梅。身为魂魄的她没了束缚,又大方地与柳生相爱,甚至于死而复生,冲破世俗的藩篱,与柳梦梅成就姻缘。从“梦中情”启蒙,转为“人鬼情”,最后归结到“人间情”。杜丽娘因梦生情,一往而情深,最终得以重返人间。
在明人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里记载:“娄江女子俞二娘,秀慧能文词,未有所适。酷嗜《牡丹亭》传奇,蝇头细字,批注其侧。幽思苦韵,有痛于本词者……”。大约是太沉溺于《牡丹亭》的至情,这位俞二娘最后竟至断肠而死,死时也不过是17岁的年纪;无独有偶,一位女子读了《牡丹亭》后,对汤翁仰慕不已,在得知汤翁已是垂暮老人后,誓不嫁他人,投水而死。更有女伶唱到“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时,突然倒下气绝身亡。
你看汤翁这至情的《牡丹亭》,颠倒了多少痴情的女儿家。如同汤显祖自己所说的“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杜丽娘为情死而又为情生,方是人间的至情。
究其根源,汤显祖其人其实就是那个至情至性的代表。杜丽娘的身上,倾注着的是汤翁的热烈的情感。
汤显祖的一生都是藐视权贵追求自由的。家族世代习文,汤显祖亦同许多在文学史上留名的才子一般,早在年少时就展现出了不一般的才华。然而他的仕途也是同样的不顺畅。
当时的首辅张居正看中了这位踌躇满志的江西才子,曾前后两次让汤显祖陪其子赴考,并且许愿让他高中鼎甲,但均被汤翁拒绝了。“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这是汤翁本色。
此后受挫十载,直到张居正去世后,汤显祖才得以以极低的排名中了进士。然而面对张四维和申时行两位新贵,汤显祖仍然不给面子。因而虽然中了进士,他苦等了一年才被塞到南京去作了个掌管礼乐祭祀的太常寺博士。
虽然是个小官,但汤翁并未放下志向。万历十九年,汤显祖向皇帝上了《论辅臣科臣疏》,直接抨击了当时的首辅申时行等要员大臣,更是明里暗里讽刺神宗皇帝。毫无疑问地,他被贬至偏远的广东徐闻县担任典吏,后又被调到贫穷的浙江遂昌任知县。
在官场上颠簸了15年的汤显祖,终于是累了。长期的沉沦下僚、官场的黑暗腐败,上有暴政下有豪强,还因为爱女先后夭亡的强烈刺激,汤显祖毅然辞官归隐玉茗堂。
汤翁一生痛恨“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在他的世界里情感远大于理智。在牡丹亭中,他更是将所推崇的“至情”化到极致。
“不颠不狂,其名不彰”,他极是推崇李贽,并且受到其个性解放思想的极大影响。在那个以宋明理学为正统的时代,他算得上是一个异类,以至于40来岁他就辞官告老,而且这一去就是20年,直到离世。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尽管未能在庙堂之上一展身手,但是隐居的生活却无意成全了让他流芳百世的“临川四梦”。
人生的路就是这么不可预知,这些闲笔之作穿越了四百年,即使在今天的舞台上依旧让人感动涕零。
一生推崇一个“情”字的汤显祖,即使在政治上也尝试以情施政,在担任遂昌知县时他企图创建“至情”理想国。不但灭虎清盗,劝学兴教,更是在除夕、元宵放狱中的囚犯回家过节或者上街看灯。
或许是同样为其情所感,除夕、元宵所放之囚犯按时归狱,无一逃逸;当他辞官南下时,遂昌黎民代表在扬州苦苦挽留,百姓为这个离任的好县令在他所开办的书院中建立了供奉的生祠。
然而绝情无义的朝廷及其大小爪牙们的倒行逆施,最终使汤显祖的政治“至情”理想国的美梦归于破碎。于是,他只能借梨园小天地展现人生大舞台的瑰丽画面,在戏剧艺术中畅快恣意地演绎出无情、有情和至情的多元境界。
他的一生跟他的剧本一样,见证了人世间龌龊的现实,同时也展示了至情至性的理想,在“四梦”中,汤显祖“把人情世故都高谈尽。
汤之哲学,一言蔽之,唯情而已。汤显祖仍旧不是一个隐士,他仍有情要发。正如《牡丹亭外》所唱的那样:“从古到今说来慌,不过是情而已”。《牡丹亭》的情,汤显祖的情,穿越了四百年的光阴,仍然让今人心动神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