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陆咸《吴史杂识》,古吴轩出版社,2008,第6-9页;原题“君子亡吴”)
读史书,常会读出些意外。前些天读《史记》,读到《仲尼弟子列传》, 发现亡吴国的, 竟是孔子的弟子子贡。他巧言令色,说动了吴王夫差与齐、晋两国打仗, 消耗了吴国的实力, 最后终于被越国消灭了。这就是说,亡吴的不是西施之类的女子, 而是孔子、子贡之类的君子了。
原来, 齐国的田常想作乱,但又怕惠子、鲍牧、晏圉等人反对,就决定把准备作乱的军队去打鲁国。那时孔子已经老了,回到鲁国编书教学生。他听说齐国将要打鲁国,而鲁国当时已经很衰弱,是难以抵抗的。他就对学生们说: “鲁国是我们祖先坟墓所在的地方, 也是父母亲人居住的国度。现在国势危险到这个地步,谁来想想法子呢?” 子路、子张、子石都愿意出来帮助鲁国, 孔子不同意,独独派出了子贡。子贡素有“利口巧辞”, 孔子常要“黜其辩”, 但这一次, 孔子要利用他的“利口巧辞”了
子贡到齐国, 对田常说: “鲁国很弱小,所以很难打。吴国很强大,武器精良, 士兵训练有素,所以很容易打。” 田常听了很气愤,说: “容易打的被你说成难打的,难打的被你说成容易打的,你是什么用心?” 子贡说: “我听说忧患在朝廷的去打强国, 忧患在百姓的去打弱国。你的忧患在朝廷, 假如你打败了鲁国, 扩充了齐国的土地, 君主更骄傲, 大臣更尊贵, 功劳并不在你身上, 君主和你交情更疏远了,你的大事就难办成。不如去攻打吴国,打不胜,人民在外死战,大臣率兵出战, 可以孤立君主而操纵齐国的也就只有你了。” 田常说:“很好。可是我的兵已开往鲁国了,再到吴国去, 大臣就要怀疑我了。” 子贡说: “我可以到吴国去, 使吴国出兵帮助鲁国, 你就乘机出兵迎击。”
子贡到了吴国, 满口仁义道德、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 一副替吴国着想的腔调,对吴王说: “现在万乘的强齐要攻千乘的弱鲁,想和吴国来争强,我替你感到危险。你如果能去救鲁,可以显扬声名。” 他对吴王历数伐齐的好处。吴王对他说: “越王苦身养士,想要报复我,所以要等我打下越国后再按你的意见办。” 子贡说: “等你打败越国后,齐国已灭了鲁国了。” 他又讲了一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什么“勇者不避仁, 仁者不穷约, 智者不失时, 王者不绝世”之类, 什么“存越以示诸侯以仁”、“救鲁伐齐, 威加晋国, 诸侯必相率而朝吴, 霸业成矣”。真是好话说尽,暗藏祸心,目的是挑动吴齐动武。他还表示要去动员越国派兵参加吴国伐齐,“以此空越”。吴王听信了子贡的花言巧语,就派子贡到越国去。
子贡到了越国, 又换了一副面孔,教唆越国如何用两面派的态度对付吴国。他说:“吴国残暴, 臣子们受不了; 国家屡次征战,士兵们都不能忍受; 大臣内变, 伍子胥因进谏而被杀, 太宰龉主政弄权, 顺着君王以达到自己的私利。” 他叫越王用重金贿赂吴王, 用好听的话奉承吴王, 并派兵助吴王伐齐, 以增强吴王伐齐的决心。如果吴王伐齐打输了,是越国的福气; 如果打赢了, 吴王就会打晋国,吴国内就空虚了,越灭吴就是必然的了。越王听了子贡的话,就派兵跟着吴王打齐国去了。子贡又到晋国, 告诉晋君, 说: 吴王打胜齐国就会打晋国, 叫晋国“修兵休卒以待之”。晋君也照办了。
后来吴王伐齐,在艾陵打败齐国, 又和晋国在黄池争霸。越王乘机袭吴, 灭了吴国。
《史记》中的这段记载了一千多字,要把它都译成白话,要用很多文字,所以只能删节一些。但删节了,子贡那种表面上一副君子样, 满口仁义道德, 实际上两面三刀、包藏祸心的两面派腔调,就无法表达出来,只能保留一些他的原话。也许有人会说,他的动机是为保护鲁国。然而, 无法使鲁国强盛, 以灭人之国求本国的残延苟活, 实在也违背了他嘴上所鼓吹的“仁恕”之道的。
吴王夫差为什么会这么听信子贡的话呢?原来当时吴王虽然强大, 但在文化上总有自卑感, 见到中原人士总是自称 “我文身断发,不知中国的礼仪”。鲁哀公八年, 吴国打到鲁国边境,向鲁国索取一百条牛,鲁国派子贡去说理, 子贡讲了一套中国礼仪的大道理, 夫差就放弃了自己的要求。子贡正是利用吴王对他的尊重,以满口仁义道德的漂亮话来欺骗吴王, 导致吴王国灭身亡。
司马迁对这段历史是很重视的,他归纳说: “故子贡一出,存鲁, 乱齐, 破吴, 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 使势相破, 十年之中, 五国各有变。” 可见这是在春秋战国之际的一次重要事件。东汉时写成的《吴越春秋》, 于此也有记载, 虽然基本上是抄《史记》的, 但也于这一事件并不隐讳。可是,在以后的史书中, 却不再见到有关此事了。至少就我所见,一些正史与史论中都没有这件事的记载。不知道是我的孤陋寡闻、所见有限呢,还是因为儒学已为正统学说, 子贡这次行动并不光彩, 所以“为尊者讳”?
最近,总算找到一本近人写的书,记录了这件事,并且发表了议论。这本书是著名语言学家林汉达先生写的,书名为《东周列国志新编》,1954年出版。林先生叙述了子贡的这次行动,评论说: “孔子凭着门生子贡的一张嘴, 弄得别人打仗, 总算没有打到鲁国来。可是打这儿起, 就开了一个'游说’的风气。一些'说客’为要达到自个儿的愿望,就不管道德不道德,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有的胡说八道,鬼话连篇,真像现在所谓'半吊子”了。
如此说来,孔子和子贡简直是苏秦、张仪之类的“说客”的先驱了,现在研究儒学的先生们十分仰慕孔子的仁恕学说, 不知道对这一件事会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