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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读了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和《我的阿勒泰》,便喜欢上她自然清新、天然去雕饰的文风,爱屋及乌,也对李娟本人产生了很多好奇和喜欢。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可以将贫瘠的北疆生活写得那么明朗欢快和自由辽阔? 那种辽阔不光是天之高、地之大的辽阔,更是心灵上天然自在、无所羁绊的辽阔。
于是在网上买了她更早时期的作品《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因为这本书收集了李娟最初在网络上所记录的文字,所以比较随意,但随意也意味着更真实吧,可以更好地了解李娟。
因为疫情和物流原因,这本书迟迟两个月才收到。但冥冥之中就有一种巧合,收到这本书的当天就看到了鲜有露面的李娟为了《遥远的向日葵地》土耳其版录了一个小视频,他说那个视频录了10遍,还是磕磕绊绊。的确,视频中的她好像有点局促,视频最后能看出她抑制不住马上结束的欢喜、调皮和如释重负。
她从不爱包装自己和推销自己。在形形色色的人们蜂拥而至,在网络上绞尽心汁争夺流量的时代,李娟一如既往的安静和低调,即便成名已久,她好似依旧站在这个世界的背后,置外界的喧嚣和繁华于不顾。
看到她的作品能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出版世界各地,非常开心。就像她所说的,人类都有亲近大地的基因,文化差异存在于世界的各个角落,但是面对种子的生长,面对粮食的丰收,面对大地的馈赠,全世界的读者都拥有同样的好奇和真诚。
回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这本书,这里记录了李娟的童年、成长、青春和改变。相比其他作品,这本书不再拥有阿勒泰的月朗星稀和天高云淡,更多的是童年的孤独和自卑,青春的迷茫和无措,成长的纠结和痛苦,整本书的基调是灰暗压抑的,让读者看到一个受伤的小孩,被抛弃在时间的某个节点,让人心疼不已。
李娟从小没有户口,她几乎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的生父,在其他几本书中提到过的叔叔是继父。妈妈是离职的兵团人,没有单位,非农非工,她的生活常态就是不停地搬家,不停地换学校。
每当老师说:“没有户口的站起来”,年幼的李娟就心怀巨大的不安,孤零零地站起来,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然后老师会仔细地盘问为什么,教室里安安静静,所有人侧耳倾听。李娟的心开始变得敏感,她说老师盘问的每一句话都被这安静和倾听无限地拉长、放大,意味深远。即便她是个孩子,她非常介意自己"没户口"这件事,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制造意外的人,是一个多余的人。她怪怨妈妈,回家找妈妈哭诉,弄得妈妈很恼火,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一顿打。
提及母亲时,李娟总像一个异常冷静的叙述者,总觉得她在克制着什么,缺少了描写外婆时那种汹涌澎湃的细腻情感。
李娟的童年,大多是跟外婆一切生活的。她七岁时从新疆回到内地四川上学,那时外婆已经七十五岁,外婆上面还有一个九十多岁的母亲,李娟称之为老外婆。
外婆是捡垃圾的,他们仨以此为生,李娟说自己是在垃圾堆长大的孩子。他们住在不到8平米的天井里,房间阴暗潮湿,堆满了垃圾。外婆捡回的垃圾她会帮忙进行分类,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可以卖钱的,她都一清二楚,一双小手又麻利又欢快。
上小学时,她发现自己与同学不一样。她写到:我发现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被抛弃了,只有我的外婆天天坐在坡底的亭子里等我回家,风雨无阻,从不改变,她一手抓着一张纸壳板,另一手握着一个空酒瓶。
当春天校园里繁花盛开时,李娟折了一枝花,花头掉了,手里只剩下一根空树枝,然后被老师发现了。老师把她带进一个从没去过的房间,像对待一个真正的贼一样对待她。
她写道:我不是贼,我长得不好看,满脸都是疮,但那不是我的错;我在班上年龄最大,学习最差,那也不是我的错;我们家是捡垃圾的,专门捡别人不要的东西,那仍然不是什么过错呀。在别人看来那些垃圾都是肮脏,可在我看来它们是"可以忍受的肮脏",我没有做错什么,同时我也实在不知道何为“错”,我真的不知道花不能摘,不是假装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花不能摘,就我不知道,这就是错。我紧紧捏着那枝空树枝,我被抛弃了。
除了被老师关小黑屋,还被老师打。
她写道:我在小学坡上学,我的学习不好,老师老打我,还掐我的眼皮,因为做眼保健操时规定得闭上眼睛,我却没有闭,全班同学都闭上就我没闭,老师走过来掐了我,我眼睛流血了,可是不敢让外婆知道,只是对他说摔了一跤……我学到的新知识越来越多,我的羞耻之心模糊了,却变得更加介意打满布补丁的书包和脸上的疮疤,我开始进入混乱之中。我一边哭一边独自回家,路过路边的垃圾桶时,还是习惯性的趴在上面往里看,流着泪,看里面有没有有用的东西。
字里行间能够感受到李娟读小学时所遭受的各种不友好对待,连到她家玩的小伙伴也会被他们的父母连打带骂地带回家,从此就再也不来了。年幼的她独自默默承受这一切,这些歧视和不友好让她慢慢学会了思考,这到底是为什么,她渐渐长大,渐渐了解。原来世界是这个模样,原来周遭的成年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这个新疆回来的穷孩子。
她在脖子上挂着捡来的20多把钥匙,但是同学都笑话她,可他们脖子上也挂着钥匙,她后来明白她的钥匙太多了,长长短短的一串废铜烂铁,没有谁家会用这样一串钥匙,况且她的家根本就没有钥匙,因为家中有个老外婆坐在一堆垃圾中守着家。她说这些钥匙再也没有用了,他们被废弃了,他们能够开启的那些门也被废弃了,他们都是垃圾,是多余的东西,再也不为人所需了。
这篇《小学坡》是这本书中最让人揪心的一篇。也许正是这些经历让内心敏感的李娟对生活的感悟越来越敏锐,虽然她的内心积攒了太多的悲伤,但后来北疆的广阔天地将她的悲伤和痛苦一一稀释,呈现给读者的是一种历尽千帆后剩下的冷静、知足、感恩和从容。
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曾经多处看到李娟用了"抛弃"一词,比如播种完后李娟离开了,她说:我把我妈我外婆和小狗抛弃在荒野深处,抛弃了一整个夏天,又觉得像是把他们一直抛弃到现在。
再比如,给身处戈壁荒野的母亲打电话,信号不稳定,她说:电话那头那个总是被不停抛弃的母亲,后来怎样了? 电话一挂断她就被掷向深渊。
写到小狗赛虎时,她说:它睁着美丽的圆眼睛看着我,看得我简直心虚,好像真的打算抛弃它一般心虚。
读那本书时就觉得李娟反反复复地在用""抛弃""这个词,一定是有一种隐藏的情绪在那里,但究竟是什么又说不清道不明,因为整本书的格调是欢快明亮的充满希望的。但是心中的困惑一直萦绕不去,余华曾说他把悲伤带给读者,把快乐留给自己,那么李娟会不会有可能是把明媚送给读者,把灰暗留给自己呢?
直到读了这本《走夜路请放声歌唱》,从她的年少岁月里我似乎找到了一些答案,她跟着七十多岁的外婆和九十多岁的老外婆颠仆流离的年少岁月,幼小的心灵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悲伤和孤独,她们一同流浪,体会着什么叫做背井离乡,无依无靠,无着无落,还有数不清的人间冷暖。
又想起她前几天突然发布了一篇碎碎念,其中有这样一段:
我妈还有起床气。无数的记忆里,都是在挨骂中展开新的一天。
其实我妈也并非总是那么暴躁,她也有许多温柔的时刻。于是我总是在她的这两种状态之间挣扎。我没法给她定义,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而导致,当她暴力的时刻,我不能接受她的残忍,当她温柔的时候,我也没法相信她那时的爱意。
我做过的最最激烈的梦,几乎都是梦到我妈。在梦里,我总激烈地谴责她。但梦里的她总是显得无动于衷。这大约源于我内心的两个反射。一、谴责她——这是现实中的我不可能做到却极渴望做的。二、虽然我渴望这么做,但心里认定了无论如何我们也无法沟通。所以梦里的她永远“无动于衷”。
从中可以看见李娟跟母亲之间的情感纠结。记得她曾歌颂向日葵地里扛着铁锹的母亲像女王一般荣耀,也记得她说几乎每个母亲都有自己的拿手菜,几乎每个孩子对母亲的怀念里都有食物的内容,但她没有。
为了忙于生计,母亲辗转于新疆大地,对李娟疏于照顾,产生的疏离和哀怨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每每提及母亲,她那种冷静和克制终是有原因的。不敢去评断她是缺失母爱的,但是她的内心一定是住着一个受伤的小孩。
这个小孩渴望有一个安稳的家。在《我梦想杰瑞那样生活》这一篇中,李娟说每次看《猫和老鼠》时都会羡慕杰瑞鼠那个小小的家,连杰瑞都有自己坚固不变的家,虽然它的家只是在别人的家里开凿出来的一洞小小空间。她梦想着自己也能有一个固定的家。李娟说:到了那时我就哪儿也不去,天天窝在房子里,躺在床上回想往事,再像回想往事一样回想未来,那光景说起来似乎很无聊,但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其中深沉汹涌的幸福感。
了解了她的过往,便能体会她所说的那种幸福感。不知道成为知名作家后的李娟,是不是找到了她想要的幸福。如果说年少时她总是感觉自己被抛弃,那么此刻,是她主动抛弃了这个世界的喧嚣。因为她在酝酿更持久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