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到母亲

母亲还在,但已经不常见面了。

随着年纪的渐长,心的确渐渐硬了起来,甚至是主动为之。但只要想起母亲,它又变得柔软起来。仿佛坚硬的只是心的表层,内里仍旧如熟透的柿子,甜软而流淌着浓情蜜意。

只要想起母亲,我就会同时想起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想起欧阳修的《泷岗汘表》。我虽没有像他们那样少年丧父,也没有瘫痪在床,但母亲的辛苦丝毫不曾衰减。

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都堆在脑海里,它们会毫无章法的浮现出来。只要想起这些,我就不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了。

母亲从未让我感到过惧怕,哪怕她有过咬牙切齿的凶狠的时候,但我仍能泰然自若的面对母亲。因为我是如此清晰,母亲的爱包裹着的身体,我永远只能看到一个动人的女性。而我也会害怕伤害母亲,这是我对母亲唯一的怕。怕她担心,怕她失望,怕她劳苦,怕她委屈。然而母亲并未因为我的这些害怕,减免了这些苦难的临头。她担心,她失望,她劳苦,她委屈。

如今,为了自己的生活,我搬离了家而租房生活。离母亲住的不远,但已很少回去。自从弟弟上大学后,我突然的一次回家,发现我的床被母亲用很大的一块布蒙了起来。我想,母亲也做好了我不常回家的准备。甚至很多次回去的时候母亲根本就不在,她总是在忙碌的“工作”。母亲从不让自己闲歇,她总是在做工。我只好买点吃的用的,放下,坐一会就走了。我常常希望母亲能有闲下来的时候,什么也不做,就是呆着,我们一起闲谈,或做点特别的美食。但母亲总是忙碌,越来越忙碌,她似乎不懂我的心思,或不在意。她很少会为了让我回去而停止做工。她至多在没有工可做的时候和我说今天自己没事,你回来我给你包点饺子。

想起她的工作,我也会很难过。

母亲16 岁结束了农村生活进城务工。她先是在省城学习缝纫,学成后去了上海,一干就是十余年。后来上海产业转型,又去了福州,一干又是十余年。其间始终是做衣服,一家又一家服装厂的换着做,为了增加收入,常常工作到深夜两三点,还不觉得累。

弟弟出生后,母亲最终回到了老家。她重新收拾起家里的田地山林,种水稻之外,要种玉米,红薯,花生,红豆等等。除此而外还要经营茶园和板栗。说实话,那时候跟着母亲真的很累。父亲常年不在,只剩下我是一个壮劳力,很多笨重的活需要我来承担。即便如此,我知道我能为母亲分担的重量少之又少。毕竟我多数时间在外读书,只有假期才会帮衬母亲。母亲没有除了我之外的任何帮手,而且还要兼负照顾弟弟。

母亲回到农村,一边干活一边抚养弟弟,这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现在的人总是说照顾孩子很困难,或者一个人带孩子是没法做别的事的。我总是以母亲为参照,觉得总不至于此吧。但现在想来,母亲才是异数。她做饭的时候,就把弟弟放在学步车里,再给点玩具或吃的,任其自为。母亲多数时间都在忙着田里的活,回家后一边要做饭,一边还要洗衣。匆忙完成后,又要下地去了。弟弟很小的时候,只能送到爷爷那儿,让他看一会。后来长大一点,就送去了幼儿园。弟弟是两岁多就进了幼儿园,这在我看来也很奇怪。因为那时候我也还小,总以为去学校就是学习的。但母亲只是希望能够腾出一点时间来做工。

弟弟不上学的时候,就会被母亲一并带到地里,母亲干活,它自己玩。我也在的时候,总是不得不帮衬着母亲,所以弟弟也是独自在泥地上自己玩。歇下来的时候,我才会带他玩一会。记忆很深的是,板栗总是需要喷洒很多农药。所以我常和母亲,弟弟一起去林地里打农药。我们用的那种喷壶都是背在身上,手动加压后喷出的那种,那个壶灌满水总有三五十斤。细细的肩带,往肩上一放,就会把人勒的很痛。母亲从未让我喷过农药,我只是帮助母亲把笨重的药壶送到她的肩膀。因为太重,母亲如果蹲下来带好肩带,根本就起不来。等帮母亲带好后,我就重获自由的带着弟弟玩耍去了。那时候我好像没有要帮母亲喷农药的意思,我总以为这是需要技术的,所以心安理得的看着母亲一壶一壶的在林子里喷。可后来,我想起穿梭在农药雾气中矮小的母亲,奋力的伸直了手臂,把农药喷洒在够不太着的高枝上的形象时,我总是陷入愧疚。我想,我那时至少可以学起来,帮母亲喷几壶才对的。

白天母亲在田间地头劳作,夜里也不停息。她买了好几台缝纫机,冬天和农闲之余她便依赖自己的老本行过活。母亲“下班”的时间,一般都是夜里十一点半以后。那时候小,我需要更多的时间玩或看电视。所以多数时间,都是母亲一个人在前厅的缝纫机前把机子踩的哒哒哒响。弟弟还小,八九点钟他就睡了,我偶尔也会坐在旁边帮母亲打下手,剪剪线头或别的什么。

我家那房子坐西面东,而房子狭长,故而冬天,前院是晒不到太阳的。而母亲的缝纫机就放在这屋子的最前端,因为母亲本想在家里开一间缝纫店,又因为需要更多成本而作罢。冬天的时候,空旷的大厅里很冷,母亲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但做衣服手是很难防护的,所以母亲的手一到冬天肿胀的就像一个刚出笼的包子,严重的时候手背长满冻疮。即便如此,母亲的工作一件也不会少,还是需要频繁的放进水里,洗衣做饭。

再后来,为了我和弟弟进城读书,母亲毅然决然的放弃了自己创下的这一片天地。年产一万多斤稻子的十余亩水田,一百多棵总需要人打理的板栗树和三片茶园,菜园,三四亩旱地,全都丢下来了。

再次进城后的母亲和我们租住在临近我和弟弟学校不远的破旧老街。我们租的那间房子已经荒废很久没人居住了,临路,对面是公厕,狭小,极破。但我们都不觉得有问题,因为至少不用和别人住在一起打搅。住下后,稳定了几天,母亲就开始做工了。她在学校附近找了家服装店,在弟弟读书的时候她便去上班。弟弟放学,她就把衣料拿回家做。每天仍要忙到夜里十一点多才躺下来。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这么忙碌,那时候我总是觉得母亲很烦,因为她片刻不停的忙碌让我无法心安理得躺在床上。而那时,我唯一找到的依据便是读书。母亲只要听说我在读书,便不会强求我做别的事了。也因此,读书成了我逃避劳苦的一招。母亲也从未反对过我买书看书,也不管我看什么书。有一次在新华书店看到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需要一百多块,我立即打电话让母亲给我送钱。她没有问一句什么书这么贵?一会儿就来到书店帮我付了钱。但是我知道,那时候母亲有时候忙一天还赚不到五十。

这个破房子我们住了很久,参加完高考后房东因为另有他用而收回了房子。我和母亲便在离这房子不远处另租了一间。这间房子也是独立成套,不用与人合住。但颓败了很久,无人使用。母亲费了好大劲找来房东,说服他简单维修一下租给我们。房东开始说他老父亲死在这间房里,父亲死后就空在这里了,懒得弄。母亲还是说动了他。房子比先前大了很多,依旧很破。母亲依旧是打零工,各处服装店领衣料回来做。每年暑假我也在家的时候负责照看弟弟,母亲就去大厂做临时工,每天可以赚两百多。

这样的生活母亲过了六年。六年间母亲就住在这别人都不住的破房子里,支撑着我们的家。但弟弟从小时起,学习就和我差不多,不是很上心。所以我总为母亲不平,不平于她这一生遇到了父亲,遇到了我,遇到了弟弟。因为遇到了我们,她的辛苦增加百倍千倍。母亲年轻的时候,在我心中是最漂亮的女性,我常常拿出珍藏的母亲18 岁时拍下的写真,仍然感叹那时候的母亲真美。但就在陪我们去城里读书的六年间,母亲的苍老已经无法被掩盖,无法再被忽略了。记忆很深的是有一次,一个大妈带着孙子在门前玩,玩了一会指着弟弟:“你孙子长得真好。”当时我听到心里一震,母亲尴尬的应和了一声,也没有多做解释。这让我想起大学时做的一个梦,我梦见母亲以最年轻的样子闯入我的宿舍,后面跟着弟弟,径直的穿过宿舍,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梦寓意着什么,只觉得对母亲的苍老而感到触目惊心。我想,那个曾热爱穿裙子的母亲,伴随着身材的臃肿,再也不爱穿裙子,不爱施粉,不爱拍照的母亲,站在镜子前,也曾有过无数个触目惊心的时刻吧!

再后来,我和弟弟换了城市读书,母亲也便跟了来。无论去哪里,母亲的生活模式都会被整体搬迁而至。她仍旧在迁就弟弟上学的空隙去服装厂打零工,或是把衣服领回家加工。后来因为做衣服实在赚不到钱了,又去宾馆做卫生。又因为宾馆不自由,又去了几家有钱人家里做保姆。但无论做什么,母亲似乎都能得心应手,也从未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也总让雇主喜欢。母亲永远平视这个世界,以及这世界上的一切人,这和父亲是迥乎不同的。

近两年,母亲做上了家政。总是在路上,去一个又一个新地方做工。其间,为了让母亲轻松点,我为她注册了一家家政服务公司,好让她只做中介,赚点差价,别再如此辛苦了。可母亲和父亲因为读书不多,对这样需要自己经营的事总是充满担忧。以至于营业执照都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母亲仍在四处奔波。

上周我准备回去看看。推开门没有看到母亲,我记得母亲明明给我打电话说下午结束的早,要我回来给我做好吃的。但我也习惯了,母亲总是有数不完的突发状况。母亲口中的快了,很早等词汇往往都没法郑重看待。谁想我刚坐下,电话响起,我一接就听母亲在电话那头怒吼着。听了几句,大概是和别人起了冲突。我只好匆匆赶去,才了解到是和一个小区的保安发生了矛盾。因为母亲打扫完一间房屋后,房主让母亲将房内的一点塑料布带下来扔掉。又因为塑料布上印有家装公司的品牌字样,小区认为这属于建筑垃圾,勒令母亲带离小区。母亲气愤不过,认为小区保安与自己为难,偏不听命。为此吵起来,母亲在盛怒之下大吼大叫,保安又报了警。我到的时候,警察刚好也到达。事情很小很简单,当然犯不上报警,我和警察说明原因后就让他们离开了。为了平息风波,我让母亲也先行离开了。在和保安的继续沟通下才知道,他认为自己为母亲所看不起,故而气愤。这话说起来当然可笑,母亲此时作为一个清洁工,且因为忙了一天,整个人灰头土脸,有什么道理瞧不起任何人呢?于此,我想到,无论是对于母亲还是保安而言,都生活不易,故而心态都不是很好。就好比当下的我,早已没有了早年的那种隐忍,随时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动怒。不是因为计较,而是因为懒得忍让任何人罢了。但为了母亲的平静,我将原先准备好的怒气压下去了而选择与那个保安和解。我理解他的不易,希望他也这样理解我的母亲,包括我。

这一周天气格外的冷,足有零下十多度,很多年没有这样冷过了。每天骑车去学校的路上,面部都被冷风割裂般的疼痛。母亲仍没有停下那一直以来辛苦的本性,仍在寒风中穿梭着谋活。我是害怕直面这些事实的,因为它们硬生生证明了我的无能,懦弱和不负责任。我总为此而陷入精神的困顿,我除了遐想母亲过上安闲的日子以外仿佛别无办法。我不知道何时才能让母亲不再这样劳累而辛苦,就这点微弱的愿望我竟还没有信心将其解救。

只要我想起母亲,我的灵魂就扭曲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了。母亲的存在映照出的我是如此渺小而软弱。母亲温暖如太阳,却距离逐渐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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