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自己的故事很久了,以前每次开始写之前我总是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下载一个好用的写作软件,准备一套舒服的书桌和椅子,开通一个专门用来写作的个人公众号,甚至需要整理一下电脑留下足够的空间,就这样,我总是在准备当中,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写了几篇随笔,但是迟迟没有开始写自己的故事。现在想来,可能当时的我真的还没有准备好吧,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情绪和心情面对自己的过去,该自我感动痛苦流涕?还是捶胸顿足哀其不幸?
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开始就是这么平静地开始敲打文字,不需要复杂的准备,打开一个最简单的word文档就可以了。所谓的需要准备,其实是我自己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而已。
——前言
01 那段充满温情的时光
好像很多人的故事都是从出生环境和家族情况介绍开始,我也未能免俗,为了让大家更好的理解后面故事的背景,我也简单介绍一下我的家庭环境。
我的妈妈是外公外婆的老来女,上面有三个哥哥,但是在那个年代能养活孩子实属不易,大舅因为小时候小儿麻痹发高烧未得到及时救治,落下残疾,一只胳膊和一条腿萎缩了,行动不便,只能依靠拐杖,生活勉强自理,所以一生未婚。三舅十几岁的时候突发疾病夭折,只有在妈妈对外婆话语的转述中,我隐约了解到他是一个聪明可爱勤奋好学的孩子,这样的夭折对于外公外婆自然是毕生的痛。二舅比我妈大近八岁,小时候感情也很好,如父如兄,但是性格懦弱,特别是娶了性格凶悍的媳妇之后,就家宅不宁。他们和外公外婆住在同一个很大的院子里,这个大院子我有很深刻的印象,因为真的很大,有农村普通人家院子的三四个那么大,据妈妈说这是外公毕生的心血,他大半辈子的奋斗什么都没有挣下,只挣下了这个大宅院。他们和外公外婆一个住院子东边,一个住西边,但是凶悍的舅妈整天欺负性格善良的妈妈和外婆,每天不是指桑骂槐,就是没事找事,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闹得家宅不宁,当然这些是后话了。
外公外婆只有我妈这一个小女儿,外公也是三兄弟,没有姐妹,而他们兄弟家的孩子也是以男孩居多,所以我妈自小就是掌上明珠,从起的名字就能看出,单名一个“姣”字,可见从小她是多么受到长辈的宠爱。同时,我妈自小就生得漂亮,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虽然这样的漂亮也让她后来的生活吃了很多苦头,但在当时来说,漂亮就是女孩子的骄傲和优势。至今妈妈仍然会时时满怀温情地缅怀那段时光,十四五岁之前,外公外婆健在,她还是父母最受宠的小女儿,吃喝用度是家里最好的,虽然那时候物质贫瘠,可是长辈把最好的最心爱的东西都给了她,那是多么美好安逸幸福的一段时光,她可以为上学走路太远而向父母发脾气,为总是做不出来的数学题而发愁,为作为学习委员能够发挥得天独厚的优势抄袭到别人的作业而窃喜,也会霸道地霸占父母为哥哥买的新衣服尽管这件衣服自己并不合穿,也会和闺蜜晚上挤在一张床上窃窃私语到天亮,这是那个年龄一个幸福的小女孩充满温情的岁月,也是妈妈幸福的回忆,给她的生命铺上了一层温情的底色,就算之后有诸多坎坷和磨难,她始终坚强、善良、勇敢。每次妈妈回忆起那段时光,眼睛里会散发着奇异的光彩,那段时光太宝贵了,温暖了她的大半生。如果时光可以快进快退,我真想将妈妈十五岁前的时光慢慢回放,一帧一帧,一秒一秒,让时光流逝的慢一点,让我妈妈多一点时间享受儿时的幸福时光。谁说儿时的幸福不重要呢?如果没有被全心全意的爱过,又如何具备正常的爱的能力?
然而,这一切的幸福在她十五岁的时候戛然而止,外婆得了中风,一个哥哥残疾,另一个哥哥已婚且媳妇不孝,最小的妈妈扛起了照顾外婆的重担。我从未见过外婆,因为中风两三年后外婆去世了,据说是被我舅妈气死的,或者是犯了病被舅妈推到在地上摔死的,这些已经无从考证,外婆临终时邻居听到了舅妈的破口大骂和打斗的声音,接着外婆就去世了,在那个法制不健全、很多事都被视为家务事私自处理的年代,无法考证和细究外婆到底是如何去世的。只是在最后的两三年里,妈妈过得很辛苦,每天要拉着一个平板车走十几里的路带她去医院针灸,还要熬中药、照顾卧床不起的外婆,帮她清洁、翻身、接大小便,因为住院费用较高,只能每天往返家里和医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却是很枯燥很辛苦。妈妈回忆起来那段生活总是很后悔,因为她有时也会抱怨,冲外公发脾气,埋怨自己为什么要整天照顾病人,无法继续读书,没有个人时间,可是现在,如果有那样一个母亲给自己照顾多好。很多年后,当外公外婆都去世后,妈妈有一次逛商场,看到了一些老年人的衣服,那么柔软那么舒适,是当年的外公外婆没有享受过的,她忽然就流泪了——如果这样柔软舒适的衣服可以穿在自己父母身上该多好!如果自己的父母还健在可以让自己尽孝该多好!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确实是人生一大痛事。
外婆去世后,外公和妈妈与舅舅舅妈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在强悍的舅妈面前,外公和妈妈都是那么柔弱,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孩子,男人拉不下面子和一个泼妇对骂,孩子涉世未深,更不是泼妇的对手。日子就在这样的摩擦和碰撞中慢慢流逝,如果说外婆的去世给了妈妈一个不小的打击,婚姻中的遇人不淑才是真正的改写了妈妈的一生。
转眼,妈妈已经到了十八九岁,高中毕业的她在村子的小学当老师,与大多数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间劳作的人相比,这也算一份令人羡慕的正当职业,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因为长得漂亮,有很多说媒的给我妈介绍对象。一个十八九岁还正处于幻想、性格还不成熟的女孩子真的知道自己想要找怎样的另一半吗?知道自己想过怎样的生活吗?如果有母亲的把关和指导她也许还能少走一些弯路,但是凡事只凭自己当时幼稚的感觉势必会引发一些悲剧。
02 有时命运就在一念之间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有时命运就在一念之间。不知是谁说过,人生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关键几步,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妈妈当年没有选择父亲,而选了另一个结婚对象,人生是不是会是另一番光景?应该也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相夫教子,过着充满烟火味的人生,有幸福也有小烦恼。我不是说妈妈后来的生活没有烟火味,但是因为嫁人时没有擦亮眼睛,直接将她的大半生推入了苦难的深渊,一个人忍受贫穷、操劳、困苦,独自抚养四个孩子,离婚后一直孤身一人。所以,嫁人时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没错的。
注意到了吗?我用了妈妈和父亲这样两个完全不匹配的称呼,妈妈应该和爸爸匹配,父亲和母亲呼应才会比较和谐。可是,我无法说服自己的内心,在我心里早就没有爸爸了,我无法将“那个人”与“爸爸”这样一个如山般伟岸、坚忍、慈爱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因为这些字眼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带给我更多的是痛苦、屈辱、无奈、贫困和被抛弃的无助感。可是我在写作中要无数次地提及他,总是要称呼他,给他一个名号,于是我就选择用法律意义上没有什么情感色彩的“父亲”来指代他,这与“妈妈”这样饱含深情、亲密无间的称呼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就算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直至今日,我们四姐弟背地里提起都是叫他“姓王的”,是的,就是这样称呼,完全没有孩子对父亲应有的亲昵和敬畏,也没有人挑唆我们这样称呼,关键在于我们几个孩子内心中完全感受不到作为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温情。
这些已经是后面的故事了,我们还是先回到妈妈十九岁那年,豆蔻年华、青春貌美的姑娘,被很多人提亲,妈妈有点挑花了眼,也有点骄傲和得意,一开始一个都看不上。直至媒人介绍了年轻时的父亲给她,那时父亲正在部队当兵,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都去当兵服兵役,过两年在部队表现好可能转成士官再继续留下,表现一般的大多数还是反回原籍继续做农民。可能是父亲当年的绿军装打动了妈妈吧,年轻时的父亲容貌属于中上等,皮肤白皙,看起来很斯文,特别是一身与一般农村人不同的军装为他增加了不少光环。妈妈有点动心了,虽然他家庭条件较差,父母务农,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未成家,另有一个妹妹还在读书。这样的条件在众多求亲者当中怎么说都不算出类拔萃的,可是我妈就是喜欢上了那身绿军装,带着少女特有的浪漫和幻想。父亲也对妈妈也很满意,毕竟以他的综合实力能娶上妈妈真的是高攀了。
其实妈妈和父亲在结婚前没有见过几次面,父亲一直呆在部队里,回家时间很有限,和我妈见面的时间更短暂,我一直觉得妈妈并未真正认识和了解过父亲,她喜欢的只是他头上的光环和自己的幻想。媒人介绍父亲和妈妈认识后,其实还有不少人继续提亲,毕竟他们并未正式确立关系,没有订婚没有聘礼。后续介绍的人当中有一个后来常被妈妈提起,那个人住在邻村,姓郭,是一个很精神的小伙子,他们一家全在邻村的学校当老师,家境很好,他本人是小学校长,那在当时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业。其实他已经订婚了,但是当他在偶然的机会见过我妈后,就央求别人给他做媒介绍,虽然还不知道结果,他却立刻退婚了,因为他想以一个自由之身博得我妈的青睐。媒人是他母亲七拐八绕的远房亲戚,也是我外公家的邻居,那段时间,这个姓郭的小伙子每天除了上班剩下的时间都泡在外公邻居家里,听到我妈家有什么动静就过来帮忙,家里的粗活重活全包了,累了就躺在邻居家院子中间的长凳上休息一下,一直等着我妈的答复。他对我妈说,我对着学校那么多人讲话的时候一点也不紧张,但是一到你家就特别紧张。
面对他我妈很犹豫,因为他觉得这个小伙子虽然好但是皮肤黑了一些,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我父亲年轻时白净斯文、穿着军装的样子才是她喜欢的。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父亲听到消息,立刻从部队赶回来,去我外公家爬树摘香椿(当地的一种能吃的野菜)、系着围裙去厨房饭,甚至为了做家务还划破了手。面对这样的情形,我妈招架不住了,问外公的意见,外公也说先来后到,不能反悔。最终,姓郭的小伙子无功而返。
我常常想怎么那时的婚姻大事那么儿戏?明明是决定一生幸福的选择,却往往很仓促。盲婚哑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可能幸福,但是也要取决于对方的人品,好像在拆盲盒,又像是一场豪赌,赢了就是“从前车马很慢,一生只爱一个人”,输了就是悔不当初赤裸裸的悲剧。不过对于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也许最好的选择就是跟着感觉走吧,她心里还是停留在风花雪月的阶段,对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还思考的太少。很多年后,妈妈每次说起当初的选择就很懊悔,埋怨自己,为什么那么以貌取人。长大后的我认为,她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没错,错就错在她根本没有深入了解对方,直至结婚后才发现,对方的表现和婚前判若两人。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当初年龄小,阅历和视野不够,所以做重大决定的时候有些糊里糊涂。
也许和姓郭的小伙子在一起也不见得可以幸福一生,对没有发生的假设没有意义,但从退婚这件事看来他起码是有担当的。其实,一个人的人品如何从一些小细节是看得出来的,只是恋爱中的人总是容易头脑发昏。
我妈的闺蜜素珍想买一台缝纫机,在那个物质缺乏的年代,很多限购物品就算有钱没有渠道一样买不到。父亲当时在部队还未转业,说自己可以买得到。于是素珍欣喜若狂,拜托他帮忙买一台。可是钱给出去了,好几个月没有音讯,每次问他什么时候能买到,他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最后拖了大半年,实在没办法搪塞了,他告诉我妈自己有急用把钱花掉了,现在根本没有钱给素珍买缝纫机。一个是最好的闺蜜,一个是男朋友,我妈没办法向闺蜜交待,而且缝纫机在当时属于大件物品,价格不菲,她只好和我外公东拼西凑把钱还给了素珍,还给人家说了一箩筐的抱歉,耽误了对方的时间却没买到东西。这样的事情其实已经暴露了父亲不负责任、没有担当、自私自利的性格,可是那时涉世未深的妈妈却选择了原谅。最终当他做出更多不负责任事情的时候,将我妈推向了更加痛苦的深渊,代价是一个女人一生的青春和幸福。
后来当我见到他们的离婚判决书,“性格不合”几个字让我印象深刻,如果真的因性格不合而离婚无可厚非,但是一切打着“性格不合”的旗号逃避责任就是耍流氓。同龄的女孩是比男孩要早熟一点,但是从结婚后我妈却在很多时候独自承担了照顾这个家的重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个人照顾三个孩子,还种了四亩地,对,你没有看错,所有这些都是她一个人承担的,但是这些都不是最残酷的,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对方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出轨背叛,并以孩子作为她的软肋和要挟的筹码,将她狠狠踩在脚下,还要指控她脾气不够好、带孩子带得不好、太懒家里收拾得不干净。
一开始我无法以人性之恶去揣度一个人,特别是这个人还是我血缘上的至亲,然而是我低估了人性的恶,不是所有人都爱自己的孩子,不是所有人都配当一个父亲,很多记忆碎片化地充斥在我脑海中,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全忘了,因为我不愿意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很多时候它们却又历历在目,我才发现原来那些记忆只是被我尘封了,其实那些痛苦无助的感觉从未离去,很多细节也依然清晰,只是我主观选择了遗忘,否则幼小的我如何担负起这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尽管如此,三十岁之前的我依然觉得心灵不堪重负,时常在心底涌起与自己年龄不符的悲凉。
03 幸运还是不幸?
在我要写自己的成长故事时,我又一次仔细回忆自己与父亲相关的一切,可是能想到的片段实在太少了,更别提温馨的互动了,关于他,我只能用陌生来形容,似乎这个人根本不是我血缘关系上的至亲,甚至还不如我的邻居、老师、同学与我相处的时间更长。所以,长期以来,我心中父亲的形象都是缺失的,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爱好、兴趣、生活习惯等这些家人间本应十分熟悉的东西,当然,他更加不了解我。在我成年之前,我一直在仰望他,觉得他一直高高在上,触不可及,我多希望他能够俯下身来看一看我,关心一下我,然而这样的记忆碎片实在少得可怜。
还是从妈妈和父亲的婚姻说起吧,因为那也是我生命的缘由和起点。
父亲家很穷,那么多弟弟妹妹还没有成家,作为哥哥的他婚礼也很简单。按照农村的习俗,儿子在结婚前,父亲都要为他打一块宅基地,盖几间房子,作为儿子的新家,也是儿子未来生活的落脚点。当然,这是条件稍好一些的家庭的做法,比如我四爷爷家三个儿子,他就另盖了两处房子给两个大一些的儿子,最小的儿子他计划以后安家在老宅里,和他一起生活。但是父亲家里不具备这样的实力,爷爷只有自家的一处院子,除了自己和奶奶、姑姑住的三间上房之外,院子里还有东边和西边各两间厢房,预备东边给叔叔以后结婚用,而西边的是父亲的婚房。但是,这个房子并不是像别人家一样无偿的,而是要住房子我妈和父亲就得欠他400块钱,这个钱以后是要还给他的。我之所以对400元这个数字记得这么清楚,固然是因为这在当时也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更重要的是因为后来还不上这笔钱,我们一家四口被逐出家门,我妈一度带着我和妹妹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还差点在一个大雨天被活埋在塌方的旧泥坯房里。在爷爷眼里,这400元可比我们几个人的性命重要多了。
别人家女儿结婚都是收彩礼的,妈妈结婚一分钱没收到却先欠上了债,但是,因为爱情,她还是欢天喜地的嫁过去了。妈妈19岁,还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所以他们先摆了酒席,算是结婚了。在那个年代大家的意识里,光明正大的摆酒席就是“合法”婚姻了,以至于结婚证他们甚至忘记领了。一直到我十四岁那年,法院的人因为他们离婚的事情到学校找我谈话时,我才知道我和弟弟妹妹竟然都是非婚生子女,就是他们没有在法律意义上完成结婚手续,却生下了我们,真是天大的讽刺和笑话,这样一个儿戏的婚姻竟然让我妈用一生去背负。
有时我不忍回忆和想象过去,心里会一阵阵刺痛,对着这个花一样年龄的女孩,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面对她不幸生活的开始,从结婚到后来剩下四个孩子,她的生活不断被捆绑,越来越紧,越来越失去自我,好像深陷在泥潭里,越挣扎陷得越深。鲁迅说,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从这个角度来看,明明是结婚这样的喜事,确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结婚后没过多久,父亲就回部队了,妈妈跟着爷爷奶奶一大家子人生活。这样的婚姻就是一个女人单枪匹马融入别人的家庭,矛盾肯定是有的,比如我妈煮稀饭喜欢煮稀的,多放点水文火慢熬,搭配上一些馒头,简单的饭菜干湿相宜却能让人吃得比较舒心;但是我奶奶喜欢将稀饭做得特别浓稠,玉米糁糊糊稠得竖着放进去一个汤勺倒不下来的程度才算合适,这样不用吃馒头,可以节省粮食。虽然有这样的生活摩擦,但一家人还是可以勉强相处,因为我妈白天要去学校教书,在家的时间并不是很多,而且刚结婚,可能彼此之间还是有一些客气的成分在。
我妈怀孕后,特别馋,想吃一些有味道的食物,但是平时做六七个人的饭,奶奶并不会特别给我妈开小灶,就算她胃口不好也不会有什么额外照顾。在那个贫穷的家庭,吃上白面馒头都是奢侈,奶奶家的白面只会给爷爷吃,理由是他要下地劳动,而且是长辈,所以就算是怀着孕的妈妈都只有看的份。外公心疼女儿,时常蒸一些白面馒头或者是做一些手擀面,再用重油炒一些时令小菜给我妈送来,我妈躲在自己房间里吃。对这件事大家都心照不宣,虽然奶奶也知道外公过来是为了什么,但是她从来没有对我妈说过,你怀着孕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别让你爸来送饭了,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是客气一下,但是从来没有。
一直到我快出生的时候,父亲才从部队回来,而奶奶也计算了日子,从邻村找来了一个接生婆。妈妈从怀孕到生产,没有做过一次产检,也没有去过一次医院,连怀孕都是感觉身体有些异样奶奶和一些有经验的妇女判断出来的,直至最后要生了,也是找一个接生婆在家里生。我是1987年出生的,在那个年代,农村也有很多人去乡里的卫生院生了,因为大家普遍有了安全意识,知道生孩子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而妈妈的第一胎仍然是以这种蒙昧的方式完成的。在外面见过世面知道生孩子应该去医院的父亲小声嘀咕,要不去卫生院吧,奶奶说医院太贵了,父亲也一声抗议也没有就不了了之了,连作为当事人的妈妈,也为了省钱在懵懂无知中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运气,交给了老天,交给了别人。虽然当时家里不富裕,但是生孩子的钱也完全拿得出来,我妈每个月教书也是有工资的呀!可是她就是这样既懂事又无知,完全不知道生孩子意味着什么。
我生下来8斤7两,无法想象妈妈生我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接生婆在算好的要生的日子来到了奶奶家,可是几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妈妈一点动静也没有,对于生孩子这样关系到两条生命的大事,他们却不知道到底是自己日子算错了,还是出现了什么异常,就只是一天天地等下去。最后接生婆在奶奶家住了一个月多才等来了我的降临。生我时妈妈疼了一天一夜,孩子太大根本生不下来,接生婆只会在旁边喊使劲,使劲,什么忙都帮不上。说白了,这样的乡下接生婆其实也只是会在孩子生下来后剪个脐带而已,至于孩子胎位正不正、产妇是不是难产、胎儿是不是会窒息,她一概不知。最后,我妈非常痛苦地生下了我这个超大儿,自己的身体也受到了很严重的损伤。
我的出生是在农历三月,在北方这正是一个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美好季节,可是每次听妈妈讲这些往事,我的内心都是一片冰凉。我是该惋惜妈妈对自己的生命如此无知如此蒙昧呢,还是该感谢上苍的厚待?让我没有因为难产而畸形或窒息健康出生,让妈妈能够在毫无保障的环境里没有感染没有大出血虽然经历了痛苦却依然平安。
我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呢?正如十几岁时,我很多次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都说生命是美好的,拥有活着的机会是幸运的,可是当时的我宁愿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就算出生也不要在这样的家庭中,不要有这样不堪的父亲。我无数次羡慕别人的家庭,无数次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弱小,无法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也无法改变这个让我觉得不幸福的世界。
04 颠沛流离的生活
据妈妈说,小时候我们一直过着没有家颠沛流离的生活,从一个别人空置的老房子搬到另一个不能住人的房子里,或者是从一个亲戚家搬到另一个亲戚家寄居,但是对于这段经历我却没有什么不愉快的记忆。一则因为自己年龄尚小,更重要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和妈妈待在一起的,有妈在的地方就是家。
妈妈一共生了四个孩子,虽然第一胎从生孩子到坐月子都受了不少罪,但相对于其他三个孩子来说,还是相对安逸的。这时候妈妈和爷爷奶奶他们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还没有分家,所以吃饭生活总归有人照顾。这时候的生活条件相对较好,第一胎孩子按照风俗办了宴席,亲戚邻居送来了很多鸡蛋。在那个物质贫瘠的年代,妇女坐月子没什么吃的,大部分人就是每天吃鸡蛋,胃口好的一顿可以吃十几个,胃口差的一天七八个,也没有很多花样,就是做成水煮荷包蛋,再搭配一些面食。那时候有客人来了,最尊贵的待客方法就是打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再放上白糖,而荷包蛋的数量则代表了主人家的诚意。妈妈可能因为生产时受损伤严重,胃口并不好,宴席上收到的很多鸡蛋都被爷爷挑到集市上成筐的卖了。可能因为早早没了外婆,妈妈并不知道坐月子该如何保养,闲暇时她就靠在床头给刚出生的我织毛衣,昼夜不歇,面对她这样的行为奶奶也并未提醒或者阻止,直到邻居有个奶奶过来看我,才委婉的提醒妈妈,坐月子不能累着,要好好休息。
而那时,妈妈与父亲的矛盾随着他们的相处也日渐显现。妈妈生了我不到三天,在床上还不能动,父亲端了一碗饭送到房间给妈妈,走到门口时被门槛和门帘子绊了一下,碗摔在地上碎了,他对妈妈发起了脾气——天天像个猪一样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过来接一下!妈妈又急又气,也不能大哭大闹,只能悄悄地抹眼泪。我无法想象当时妈妈的隐忍,有时候又觉得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却过早地成为一个母亲,承担起生活的责任,如果她再成熟一些,年龄再大一些,阅历再丰富一些,她应该不会选择父亲这样性格的人作为丈夫吧?
父亲很快又回到了部队,对于他来说,生孩子只是他人生的插曲,但对于妈妈来说,生活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要去学校上班,必须把我给奶奶带,但是奶奶很不情愿,围绕着带孩子这个问题他们发生了很多次冲突。按理说,叔叔和二姑还未结婚,再加上奶奶有三个成年人,轮流带一下孩子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是他们却百般推脱。妈妈上完课的闲暇时间全部用来带我,有时也需要一些零花钱给我买些奶粉、鸡蛋之类的营养品补贴,但是每个月到发工资的时候,爷爷便去学校把妈妈的工资领走了。纠结无措的妈妈打长途电话问父亲该怎么处理时,他却用最随意的语气给出了最逃避的建议——那你别去学校了,在家带孩子吧!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妈妈竟然真的辞去了学校的工作。每次听到她仓促不计后果的决定,我就觉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真的是一个孩子在赌气时下的决定,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问题,辞职真的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好吗?只是在逃避问题罢了。
因为各种矛盾冲突,爷爷奶奶和父亲分了家,所谓分家就是各自单过,从妈妈的世界就只剩下我和锅碗瓢盆以及地里的农活。分家后,父亲依然回了部队,那里简直是他的避风港,可以逃避家中的一切,年幼的孩子、大家庭的矛盾、农田里辛苦的劳作都与他无关了,而他能够提供给家里的只是一点微薄的补助津贴,但很多时候这些津贴也不能及时汇到家,因为他自己常常因为各种理由花光了。分家时,因为要住在爷爷家的西厢房,算是欠了爷爷家400块钱,对方也就有了随时将我们扫地出门的权力。
分家后的生活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美好,别人家分了家依然是母慈子孝,爷爷奶奶还是以含饴弄孙为乐的慈爱老人,但是我们家却被人为的切断了一切感情。妈妈要下地做农活,还要带着我,经常把我带到田间放在地头树下,自己去劳动。那时候没有自行车,来回几里地的路程往返都要抱着我,回到家还要自己生火、蒸馒头、擀面条,还要时常哄哇哇大哭的我。这样的情况每天上演,妈妈经常吃不上饭,因为没有人帮忙带孩子,那时候没有像现在一样方便的小推车、带围栏的小床等,妈妈担心我翻到地上,要时时照看,手忙脚乱。而爷爷奶奶一家人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疲惫不堪的妈妈连饭都吃不到,非但不帮忙,还冷嘲热讽——那么大的人连个孩子都带不了!我无法了解妈妈当时的心情多么难过,只是这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觉得既愤懑又生气,他们对自己唯一的孙女也并没有什么亲情和爱怜。
后来就连这样的生活也被打断了,爷爷奶奶以我家迟迟不还欠他们的400元钱为理由将我和怀着孕的妈妈赶出了家门。天无绝人之路,村里有家人盖了新房,同意把他们的一间旧房给我们住,虽然房子破旧不堪漏风漏雨,但妈妈还是感恩戴德的搬了进去。后面的事情我好像有一些碎片化的记忆,旧房子隔壁是远房亲戚堂叔家,堂婶和堂姐时常带我玩,老房子地处偏僻,晚上妈妈住在里面害怕,堂婶时常让堂姐过来和妈妈作伴,就算我家居住条件这么差也没有嫌弃。房子因年久失修,夏天暴雨漏水太厉害,一下雨就要把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拿出来接水,有时妈妈正在睡觉,忽然被雷声吵醒,一伸手,房间里的积水已没到床腿,赶紧叫堂姐起来,一起拿洗脸盆舀水向门外倒,因为是土坯房子,连根基都没有,所以很担心被水泡塌。
至今我的左边额头还有一道隐隐的疤痕,那是1岁多时磕在堂姐家的石头上了。由于自己家里没有水井,平时打水洗衣服都要去堂姐家,有次妈妈正在洗衣服,调皮的我站在靠背椅子上,抓着靠背上上下下来回压,妈妈还没来得及制止我,我已经将椅子压翻了,一下子摔在井边一块用来捶打衣服的石头上,额头刚好磕在石头角上,顿时血流如注。妈妈吓坏了,拿着一块小手帕捂在伤口上帮我止血,堂叔也赶紧帮忙抱着我跑到村里的诊所。诊所的医生看了下,说他们处理不了,伤口太深了要缝针,不然以后会留疤,让我们去县城的大医院。当时我家到县城没有通车,需要步行三四里的土路到一个叫榆树陈的地方坐车,而这时天又忽然下起了雨,他们只好穿着雨鞋抱着我踩着泥泞的土路,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去。折腾了一番,到县医院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医生已经下班了,我的额头不流血了,伤口很深,隐约看到了额头的骨头,我也哭累了,可怜兮兮地缩在妈妈的怀抱里。为了感谢堂叔,妈妈给堂叔买了一碗烩面,自己饿着肚子没舍得吃,堂叔很推让,最后和我一起把面吃完了,总算等到下午医生上班,给我缝合了伤口带回家了。
妈妈讲这些的时候对自己的处境轻描淡写,只是为了给我讲我额头上伤疤的来历。自己有孩子之后,我才了解到一个人带孩子有多难,先不说缝制衣服、擀面条、蒸馒头这些家务活的琐碎,也不说地里农活的繁重劳累,单是孩子遇到意外或生病的时候,那种慌乱和手足无措就让人很崩溃,更何况是一个独自带着孩子的孕妇。
父亲从部队回来探亲时我头上还包着纱布,妈妈去集市买东西了,又要抱我又要拿买来的东西实在走不动,就让堂婶帮忙看着我,并交给了我一项任务——看家。可能对这项任务比较感兴趣吧,我难得没有粘着妈妈,乖乖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妈妈回来。这时父亲回来了,因为根本不认识他,所以不让他抱更不让他进家门,堂婶说这是你爸爸呀,但一直和他没有情感链接的我并不接受,他只好也坐在门口等着,妈妈回来后看到这样的情景也哭笑不得。这件事妈妈曾经当作一件好玩的趣事讲给我,但我却在言语间看到了父爱的缺失和妈妈的孤单。
体谅到父亲当时的身不由己,妈妈并未因为他的缺席而对他心生埋怨,反而是充满了理解、信任和包容。我不知道是父亲本性不堪,还是妈妈的独立包容纵坏了他,如果他碰到的不是知书达理、勤劳善良的妈妈而是一个凶悍霸道的泼妇,他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不敢那么肆无忌惮?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农村还没有像现在的城市一样普及暖气,一到冬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冰冷刺骨的,刺骨的寒风、刺骨的冷水、刺骨的空气,早晨的屋檐下总挂着长长的冰柱子,连被子都是冰冷的,要哆哆嗦嗦鼓起勇气才敢钻进去慢慢暖热。妹妹是农历腊月24夜里出生的,前一天是腊月23,按照农村的习俗要炕烧饼祭灶神,妈妈还挺着硕的大肚子,和泥土修土灶,带着我炕了烧饼,心里也直犯愁,自己快要生了身边没人怎么办?腊月24上午,父亲终于回来了,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大包脏衣服,他竟然千里迢迢从部队带着自己的一大包脏衣服回来让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帮他洗!理由是部队的水太冷了!难道妈妈不觉得水冷吗?!我既对他的行为感到气愤失望,也对妈妈无条件的包容感到生气心疼。
下午妈妈洗完一大盆衣服之后,晚上就生下了妹妹。
05 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生下妹妹之后,因为借住的房子条件太差,父亲和爷爷商量,暂时搬回爷爷家的西厢房住。搬回去的第一天,奶奶过去看了妹妹,然后当着妈妈的面说,我儿子命不好,又是一个丫头。妈妈很生气,哪有婆婆这样明摆着挑拨离间的?生怕家庭和睦吗?妈妈问父亲,你嫌弃这是个女儿吗?父亲自知理亏,说不嫌弃。
父亲所谓的不嫌弃并没有改变妈妈无人照顾的现状,短暂的停留后,父亲又回到了部队,奶奶借口已经分家,不肯照顾妈妈月子,并且对妹妹也满是嫌弃。在寒冬腊月里,妈妈要自己带孩子、洗衣做饭、洗尿布,那时候因为穷,连尿布都很少,衣服床单都不够用,根本没有多余的布来做尿片,只有勉强用旧衣服改成的四五个尿片。很多年后,当我有了自己的女儿,妈妈在商店里买了两大包白色的穿棉尿布给我,说简直不敢相信,现在的尿布这么好,柔然吸水,还是纯棉的,这在我们小时候简直不敢想象。冬天尿布洗了不会干,妈妈每天晚上还要趁我和妹妹睡着了在炉火前慢慢将尿布烤干。女人的很多病都是月子病,因为太过劳累,妈妈落下了病根,总是畏寒、腿特别容易累,不过那时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并未放在心上,后来在她年龄逐渐增大之后,当初月子里留下的毛病才越来越凸显。
刚出了月子,带两个孩子的妈妈又被迫搬回借住的老房子,那时候最大的问题不光是辛苦,主要是穷。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是最辛苦最不易的,村子里五年分一次地,妈妈的户口迁过来较短,我和妹妹虽然上了户口但是也没赶得上分地,家里只有父亲的一亩地,再加上父亲微薄补助,一家人生活很勉强。我出生后,虽然家里也穷,可是因为孩子数量少,再加上外公时常私下给妈妈贴补,我的营养相对比较好,断奶后也经常能喝到奶粉、麦乳精之类当时还比较稀罕的东西。我印象中有一双绿色带图案的胶鞋,也是外公买给我的,据说当时花了10块钱,妈妈很不舍得,但是外公看到我看着其他小朋友下雨穿胶鞋眼巴巴的样子就买给我了,这双鞋我穿了很久,接着是妹妹穿,后来弟弟也穿过,直至我们的脚都长大了,谁也穿不了为止。但是鞋的质量真的是特别好,穿了那么多年一直没有坏。
有了妹妹之后,外公的身体也不如以前,很多事情做不动了,经济越来越捉襟见肘,想再接济妈妈却有心无力。妹妹小时候特别瘦,体弱多病,营养也不够,断了奶之后也没有合适的辅食,家里吃上白面都很奢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妈妈挖空心思也给不了妹妹更好的营养。
妹妹半岁时,父亲转业了,回到家里成了地道的农民,并且成了一个家里只有一亩地的农民,靠天吃饭不容易,贫穷一直是伴随着我们的难题。前面几年,父亲不在家里,妈妈对生活还是有期待的,盼望着丈夫回来探亲,盼望着孩子长大,盼望着丈夫转业之后开启新的生活。然而,两个人开始长时间的共同生活后,生活又撕开了另一层面纱,妈妈发现父亲太懒惰了。如果家里男人不在家,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人带孩子、干农活,再辛苦也会强撑下来,因为实在无人依靠,可是父亲回来了,他宁愿到外面和人侃大山、在家睡懒觉,也不肯做家务、干农活,筋疲力尽的妈妈总想让父亲勤快一些,分担一些地里的事情,但是父亲能推就推毫无作为的态度让妈妈越来越失望,两个人矛盾争执不断。
对于一个农村男劳力来说,做一亩多地的农活根本不算什么,别人家里都是四五亩地,相比之下我家反倒少得可怜。如果父亲不肯下地,那只好妈妈去,但是孩子都恋妈妈,只要妈妈一出门,我和妹妹必定要跟上,家里没有自行车,妈妈只能背上背一个手里牵一个,一边做农活一边还要哄哭闹的姐妹俩,这样的生活让妈妈心力交瘁。
有一个深秋的夜晚,妈妈带着我们又累又冷从地里做完农活回来,我和妹妹因为饿一直哭闹,妈妈回到家发现家里火也没有生、水也没有烧,到村口一看,父亲坐在有个邻居家门口和别人聊天,别人都已经在吃晚饭了,他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为家里做点什么,在和别人吹嘘他没成家之前父母对他多娇惯。看到这样的情形妈妈勃然大怒——我在家里不娇吗?我的名字都带着呢,我带着孩子出去干活,你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回来还是冰锅冷灶!两个人说着说着吵起来了,后来发展到砸东西、打架,妈妈彻底心灰意冷,这样没有盼头的日子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甩手掌柜一样的丈夫、嗷嗷待哺的孩子、冷漠无情的公婆、一贫如洗的家庭,这些其实都不会压垮妈妈,真正让她绝望的是她在这个家里看不到任何希望,如果一开始还寄希望于能和丈夫同心同德一起把日子过好,但一直经历生活粗暴的打磨,她已经灰心丧气到极点了,而今晚丈夫的表现也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正在绝望之际,她看到邻居窗台上有个农药瓶,趁人不注意打开灌到嘴里。父亲发现后一下子着急了,找了左邻右舍过来赶紧送到村里的诊所,大夫给她灌了肥皂水洗肠胃,又说赶紧送乡卫生院吧,村里治不了。万幸的是,邻居家的农药瓶里装的并不是原装的农药,而是涮瓶子的水,因为节省,邻居农药用完之后灌清水涮了几遍瓶子,里面剩下的是涮瓶子的水,没有致命的毒性。在卫生院打了几天点滴后,妈妈回来了,劫后余生的她看着我和妹妹可怜兮兮的样子,自责不已,和父亲吵架喝农药也有赌气和冲动的成分,幸好没有生命危险,否者撇下两个无辜年幼的小生命该怎么办?又有多可怜?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生死,侥幸地捡回一条性命,妈妈说这是天意,是外公积德行善报在了自己身上。
父亲也有些后怕,在往后的日子稍微收敛了一些,开始放下身段做一部分地里的农活了。后来,妈妈和父亲决定自己盖房子,因为借住的房子漏雨漏得太厉害,而且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也该有一个自己的家了。他们攒了一些钱,又向我外公借了一些,东拼西凑又向亲戚朋友借了一点,准备先把上房盖了。打宅基地花不了太多钱,主要是要买砖、水泥那些建筑材料,还得找人帮忙。爷爷这边是指望不上了,外公在村里的威信比较高,亲戚之间的感情也更好一些,所以找了很多人过来帮忙,这种情分上的帮忙是不用给工资的,但是肯定要管别人吃饭,而做饭的重任就落在了妈妈身上。盖房要从拉土开始,因为分到的宅基地地势很低,所以需要从几里地外用平板车拉土回来将地势抬高,接着要从打地基开始,扎跟脚、砌墙、上梁、封顶、粉刷等,一系列工程,在没有多余的钱请建筑工程队的情况下,一切都得自己来。二十多个壮男劳力,也要忙活两三个月。在这段时间里,劳动者的辛苦不言而喻,妈妈一边带孩子还要一日三餐做二十多人的饭也很不容易。因为买不起馒头和面条,这些能够补充体力的主食全靠我妈手工制作,每天晚上都要蒸一大笼馒头,发酵、和面、揉面都要自己来,剩下的时间就是买菜、洗菜、擀面条等等,从早忙到晚。当时妹妹刚能坐稳不久,一个亲戚给了我们一个小孩子坐的木椅子,四周围起来,孩子刚好坐在中间不会摔倒,从此这个小凳子就成了妹妹的专属座位,从早到晚坐在那里,默默看着妈妈从天蒙蒙亮忙到深夜,累了就睡在里面,妈妈担心她一直坐把腰累坏了,一得空赶紧抱起来抱一会儿,睡着了再把她放床上自己继续忙碌。
在妈妈的回忆里,妹妹那时候特别善解人意,看到忙碌的妈妈没空抱她,也不哭不闹。等到妹妹再大一些,需要到处爬的时候,妈妈缝了一个罩衣给妹妹穿在外面,她开始在地上到处爬,天气冷的时候一双小手冻得通红,身上也满身是土,我也每天灰头灰脸和妹妹一起玩,因为爷爷奶奶不肯带我们,妈妈又忙,只能放任我们自己玩,对此妈妈既心疼又无奈。
房子盖着盖着,在快要封顶的时候没有钱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只能停工了。刚好是在农闲时节,父亲外出打工,计划赚一些钱回来继续把房子盖完,他当时也没想到,这一走竟然差点是永别。
又是一个下雨天,那时我不到三岁,妹妹刚会走路,中午妈妈做好了饭喂我和妹妹吃,我不肯吃要去拉粑粑,妈妈说下那么大雨你蹲在屋檐下拉吧,平时我经常蹲在屋檐下解决大小便,可是那天无论我妈如何劝说我也不肯,非要跑到院子中间蹲下,妹妹看到了,也到院子中间和我并排蹲下,妈妈无奈,只能拿一把伞站在院子里给我们姐妹俩撑伞。当我们三人全到院子中间时,正在住的房子突然塌了,没有提前掉下来一土一瓦,没有任何预兆,因为土房子缺少有力支撑,屋顶和墙全塌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震耳的巨响。妈妈每次说起这件事时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们命不该绝,所以,老天以这样的方式提醒我们,让我们三人的生命得以幸免。如果不是因为我执意要在院子中间拉粑粑,我们母女三人就被埋在废墟里了。这是妈妈第二次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虽然我们有幸捡回了性命,可是家里的东西全埋在废墟里了,为数不多的家当以及锅碗瓢盆全砸烂了,只剩下撑着一把伞站在雨里的我们母女三人。房子倒塌发出的声音太大了,半个村子的人都过来要看个究竟,几个平时和我们并不十分亲近的亲戚都说,你带着孩子还没吃饭吧,到家里来让孩子们先把饭吃了。而在那个时候,之和我们隔了半条街的爷爷一家没有任何人露面,更没有人出来帮忙,哪怕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妈妈背着妹妹牵着我,撑着那把仅存的伞,冒着雨踩着泥泞的土路去了外公家,而那把伞已经是我们家唯一的财产了。妈妈没打算长久住在外公家,二舅懦弱,舅妈凶悍,虽然外公和二舅家已经分家了,带着残疾的大舅单过,但是在同一个院子里,舅妈看到我们母女三人就骂骂咧咧的,好像我妈沾了她多大的光一样。妈妈让外公看着我们姐妹,自己去榆树陈的集市些锅碗瓢盆,又回到的借住的房子。虽然住的房子塌了,但还幸存一小间厨房,可以勉强放一张床进去,好心的邻居也帮忙从废墟里挖了一些东西出来,又把家里闲置的小木床借给我们用,这样,我们终于又有“家”了。
可能从小到大经历过太多的颠沛流离,一直过着没有固定住所、父母不在身边的生活,对于家的渴望在我的内心特别强烈,孩提时代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用东奔西跑不用看人眼色,有一个完全的彻底的属于自己的地方,可以吃饱穿暖、随心所欲,不用担惊受怕。很多年后,当我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成家之后,经常提在半空的心才慢慢落了地,放下了习惯性的担忧和焦虑,开始慢慢的舒展、放松,整个人也变得柔和淡定。我喜欢平静安逸的生活,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有一个温暖的家,自己能够给家人支持,给孩子陪伴,和爱人一起慢慢变老。
我想要的人生,仅此而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