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迟国王偏心不是没有理由的。二十年前大旱,民生国本,都遭威胁,只好家家焚香,人人求雨,当此之时,道士求得来雨,和尚求不来雨,不崇道抑佛还反过来不成?
那车迟国王该算是个现实主义者,不过行事实在有些偏激。这一场大考验后,崇道也有些过,君臣结亲,上殿不礼;抑佛也实在有些太过,拆了寺院,把和尚都贬与道人为奴,也不准还俗,也不准还乡。
以国王为人,我猜那场大雨之前,和尚的处境应该也还不错,不料罹此大难,二十年中无数折磨,两千余众,累死病死六七百,自尽而死七八百,还有五百个,寻死多少次,只是神不让死,在他们看来也不是福,只是苦捱着长受罪而已。实在可怜。
道士就到底得益了吗?也未必。二十年中颐指气使,身福算享尽了,也有无限尊荣,可是离修真的宗旨确是渐行渐远;一朝到头,三位师父身死名败,多少儿徒难免星散。也是可怜。
下边的和尚过不好,道士也过不好,在上位的国王就过得好吗?未必。二十年中,多听了多少是非话,难免费心生气,结果还是国力空耗,国民不安,自己行著于史,为后世耻,怎么会过得好?
在上的,在下的,谁都过不好,一个关键原因在于:听话。
长期以来,我们的社会政权结构、我们的教育结构,都强调一件事,那就是“听话”,上有令,下必达。从社会运行机制来说,这本是应有之义,没有合理的决策和执行机制,即无所谓社会结构的存在。但问题在于,一般所“听”的“话”,却不等于理论上应有的最优决策——经合理意见集中机制,能代表最大利益——而往往和在上位的具体的人相联系,所谓系于一身。这个人的个人学识品德的影响就被极大放大了。对社会来说,这是风险极端集中,对上位者来说,又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的过度压力,都是不利的。
不做社会分析。单从上位者和下位者个体简单看。上位者由于心理重担,往往会有两个不同倾向:一是觉得自己果然天纵奇才,滋长傲慢之心;二是觉得不堪其负,推托谢责。关于谋一己私利的事相对倒算小事。下位者也有两个倾向:一是顺从上意唯命是从,自己不再承担思考责任,不再发挥个体作用;二是谄媚取容。可以看出,无论哪个倾向成为现实,都是不好的,对整个社会不好,对其中的每个人都不好,包括上位者和下位者。翻翻历史,看看现实,我们又不得不很遗憾的承认,这些倾向几乎总是成为现实。
怎样才能脱出这个魔圈,让大家都过得好些?主要的思路应该是把所“听”的“话”从上位者的意见变为民意集中的最优意见,或者从具体意见变为大家广泛认可的原则方法。这样,大家在思考看待问题时,就比较容易跳出个人利益的狭隘视角,而能从更理性的角度看待。
果能如此,车迟国王对佛道有了轻重心也没关系,他只是个人看法,不见得能导致集体政策的变化;即使集体看法有个偏重,也不见得就能低此高彼到那样偏激。佛道皆得所安,人民熙熙和和,国既壮盛,王亦安枕,其乐为何如。
那到底能不能做到这样呢?能。把事态完全扭转过来后,孙悟空并没有报复性要求抑道崇佛,而是恳切劝告车迟国王:“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这不正是跳出自己和尚角度小利益的大眼光?
我们的教育,正是要能教出这样有大眼光的学生,那才算成功,才算恰当履行了社会职责。当然了,这要求我们老师既不做车迟国王言出法随,也不让学生或做车迟和尚唯唯求容,或做车迟道士得誉骄横。目前来说,达到这要求还是有相当难度的。
也许有人要说,这也太麻烦,我脱出这烦恼圈,不掺和这些破事,不做上不做下,就做个逍遥派多好。其实不然,只要你在这个社会中,怎么会脱得出去?你以为车迟国一般民众没有这种想法?他们也不当道士,也不当和尚的,可是也不要想扯离这是非,一声捉和尚,“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这些都是没准头的,谁也可能碰上。说冤枉是冤枉极了,说不冤枉吧,也有些对,谁叫你从开始就不发表意见,放弃了自己作为社会成员的权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