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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村里该来的老人都来了。大多数都是祖母的姊妹,她们围在祖母的床边,说一些好话,让祖母先把身子给洗一洗再走,安安心心地走。我在门口看着,没跟小妹一起跪在祖母的床边,之前是一起跪的,只是被挤得丢了出来,才不得已站在门口。这时,升起来的朝阳把我照得暖洋洋的,让我忘掉了这几天难受的滋味。

慢慢升起的太阳啊!带来了阳光,带来了温暖,却带不走我内心深处的痛苦,我难以言说的悲伤。

01

祖母是在年前发的病。在此之前,去医院医过一回,是堂弟去照顾的。可医得没几天,祖母坚持要走,我父亲对她说,先医好了再回去,若是你担心用钱,所有费用我来支付。祖母坚持回来,大伯也只好把祖母接回她居住的瓦房里。

至于祖母为何生的病。这还要从七月份说起,大山山脚处的桃树结的毛桃已经青绿色的成熟了,一棒子下去,树上结的毛桃则哗啦啦地掉下来。一棵桃树大抵能敲出五六斤的桃子核,拿到街上也能卖出七八十块钱。祖母就是贪这点小便宜,她叫上我的姑奶一起去,可姑奶非但不去,还叫她也不要去,说,你一大把年纪了,你还去捡什么桃子核,要是有一个什么意外,那怎么办。没想到,真应了我姑奶的这句警告。

祖母是在回来的时候摔下去的。她说,天气雾蒙蒙的,眼看着要下起雨来了,我就一边杵着个拐杖,一边背着箩筐就往家走,接紧着天也逐渐暗淡了下来,我看到前面是有路的,可没想到,一脚踏下去,却落了一个空,我就摔了下去,直到有人听到我叫喊,才把我送回家来,我还以为我要死在哪里了呢。是跟祖母生活在一起的大娘来我家告诉我,说我祖母摔倒了,叫我赶快过去。我急忙跑了过去,祖母在床上呻吟,她叫我打电话给大伯,我拨通了电话,说祖母摔倒了,严重得很。大伯说马上到。祖母叫我先把火给引起,大伯没一会儿也到了,他坐在了凳子上。祖母看大伯到了,她的叫喊声和辱骂声也高涨了几分。大伯也许是听不下去了,大声地堵了回去,谁叫你去捡什么桃子核的,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去捡,现在好了,出事了又在那鬼叫。祖母被大伯三言两语给堵得说不出话来了,竟连呻吟声也没了,顿时房间安静了许多,让我感到有一丝不安起来。那时,二伯在厂里打工,父亲在帮人家揽活,都抽不开身。大伯没有第一时间送祖母去医院,在开始的时候,他说过要送,去借人家车子把祖母拉到医院去看一看。我在旁用手烤着火,等了差不多天都黑了,大伯改了口,说买几副药吃了也就没什么问题了,说着走了出去。等他走回来时,提着个满是锅灰的茶壶,他把茶壶放在了三角架上,等茶壶上发出哨子般的声音时,倒了满满一碗,散发出来的味道是三颗针。我之前喝过,配姜熬,色黄,味苦。大伯叫我端给祖母喝,祖母喝了之后,等了一会儿,我就走了。

因疫情影响,开学一再被延迟。在这段时间里,帮祖母喂猪却成了我的任务。每次我一去,祖母总会说,儿啊!你来了,来帮我把猪饲料给猪提去,等猪杀了,拿一只猪脚给你。我觉得祖母话中有意,前些时候并未理会祖母说的话,只是觉得她行动不方便,作为孙子理应帮她喂一下。刚喂的时候,我把饲料的水给配多了,导致猪不吃,这不吃就好几天,等我再去的时候,祖母说,那猪槽都成水汤子了!接着说我的是姑妈,她说,小华,你给猪喂的饲料水配多了,猪不吃,要把猪槽里的饲料给舀出来,下回记得少放些水。我没说什么,猪圈很矮,猪槽摆放在入口左侧的上方,横放。我个子又高,头老是碰到房梁,上面爬满着猪屎和一些肮脏的东西。回到家,我先洗了一个澡。之后几天,每次去给猪喂饲料的时候,祖母总会叮嘱我少放些水。我说我知道了。这时候我却开始在意祖母之前说过给我猪脚的话,我觉得这是祖母用来捆绑我给她喂猪的理所应当。再者,有几次我去晚了,饲料都被祖母喂了,我以为祖母好了,便不再去了。我父亲来找我,问我怎么不去给祖母喂猪。我说,你怎么不去。他反驳我说,这是你作为孙子的责任。我觉得我父亲这话让我反感,不悦地说,她的孙子又不只我一人,我也没见他们去过一回啊!父亲无话可说了,就跟大伯二伯商量,叫谁去喂。最后,一家也没去。

等十月底的时候,我收到开学通知,也该走了。祖母是杵着一根拐杖来到我家的,让我感受颇深的是,她瘦了,瘦了很多很多,我感觉她一百二十斤的体重一下子锐减到了九十斤的样子。她对我说,小华呀,你要怎么去学校啊!我最怕的就是你找不到路。我说,现在手机那么发达,找不到路就在手机上导航,怎么会找不到路。祖母哦了一声也没再说话了。等坐了一会儿,祖母又重复了之前的话题两三遍,我有点不耐烦了,就不回答她了。祖母也没问了,坐了一会儿,杵着她的拐杖走了。

02

我是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回的家,刚回到家,祖母就来了。这回她来,和我走时见到的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祖母更瘦了,脸庞也扭曲了,就连手指也能看到一些骨头,牙齿也掉得只剩几颗了。她一来,就在门口说,小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找不到去学校呢,看来还是找得到嘛?我说,车子直接把我送到学校,怎么会找不到。祖母转了话题,问,你打个电话给小英她们,问她们过年的时候回来不。我拨打了电话给我的姐姐,那边接通了,扩音器是打开的。姐姐问我打电话干什么,我说,祖母问你过年的时候回来不。她回答说,不回来了。祖母也听见了,说,英,你过年的时候不回来要去那。那边传回话来,说在厂里,还是不回来了。祖母怕姐姐听不到似的,提高了音量说,你回来嘛?我好把喂的猪给你宰了吃。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钟,或许姐姐和我也不会想到吧!祖母会这样说。姐姐说,祖母你喂的猪应当自己吃,不必等我回来再杀。祖母这时感到劝不动了,竟悲凄地说,祖母怕过不了这个冬了。那时,我还以为这只是祖母的一句玩笑话,有点戏谑的感觉,我竟嘲讽般地说了一句,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嘛?我想祖母也听见了,只是她没有回答。

月底的时候,姐姐回来了。也是在姐姐刚回来没得几天,祖母就发病了。还是大娘来我家告诉父亲的,父亲叫我去通知大伯和二伯。等我们到的时候,祖母正在大口喘气,感觉一口气要上不来似的,我当时就害怕了起来。父亲说,要把祖母从这老房子里背出来,大伯二伯也同意了,由二伯来背,大伯和我拿被子,父亲在二伯背后帮衬。走到三岔口的时候,上面是大伯家,中间岔口进去是二伯家,下面是我家。二伯问祖母要去谁家,祖母往上指了指,是大伯家的方向。于是,二伯就把祖母往大伯家背。那时,我跟大伯走在前面,刚一进门,就看到躺在被窝里打游戏的堂弟小琳一脸懵的被大伯吼,祖母要来我们家了,起来,快起来!我也一脸懵地看他,出这么大事,居然还有心情打游戏。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问了我一句怎么了。我说祖母可能要去世了。他望着沙发上的祖母,听着祖母大喘的气息,往我身后挪了挪。

大伯叫我和小琳一起去叫大伯母她们。我猜,大伯母她们可能在去世的那户人家哪里。我们在火堆旁找到了她们,或许是我们声音太大了,还是我们的表述不正确,反正全村的人都来看望祖母来了。祖母只一个劲的在那里喊道,我要去了、要去了。听得我毛骨悚然的,我都不敢进去房间里了,在门边站着。然后有老人说,去那儿嘛?要去那儿嘛?我祖母还是一个劲地说,要去了、要去了。然后就是大奶大声地问祖母,姐妹,你还认得我不。祖母直摆手,不认得了、不认得了。我在旁看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直到父亲对我说,快把堂屋里的东西给顺了,我才反应过来,我们六人一起动手,很快堂屋就收拾了出来。等我再回到门边时,该走的人也大多数走了,剩下来的,都是本家的亲戚。远在市区里的六伯六伯母也来了,我退出了门边,我是不想退的,谁料被嫁出去的堂姐给硬生生地拽了出来。她把我拽到猪圈旁刚升起的火前,向我打听着祖母的事,我也只好如实回答了。不一会儿,六伯母也来了,跟着来的,还有我父亲和六伯。我让了位,六伯母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她以前看到我都要说什么的,这次怎么这么反常,我顿时感到有点不知所措起来。还是大伯母开的口,说祖母一直在哪里鬼叫,还形象的用手在空气中乱抓比喻了一下,逗得我们大家都笑了。说明妈现在还清醒着呢?一时半会也走不了。还有小家在沙发上坐着说一家凑点钱的时候,妈更加地说要去了,要走了。那声音渗人的要命。我知道大伯母在说父亲,六伯母也说父亲在老人面前说话注意的,别没轻没重的。父亲就蹲在火坑旁,把头埋下,点着头。

半月来,祖母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姐姐有时对我都有埋怨了,说我不去守夜也不去照顾祖母。我说你去就行了,要我干什么,而且我去了也做不了什么啊!你不去照顾你怎么知道,好歹你也要在大伯家。看来姐姐是对我不依不饶起来了,我也勉为其难地去那么一两回。第一回我是夜晚去大伯家的,大伯家房子背后是竹林和坟墓,前面是自家的一片土地,再走三四里路才看得到人家,也算是村尾人家了。我走着走着,不时竹林传出一声响来,怕不是妖魔鬼怪,我内心慌了起来,步子也快了起来。当走近大伯家房子时,大伯母和姐姐正在外面烤臭豆腐吃,里面由幺姑妈照顾着呢。我找了张板凳坐了下来,也烤起了臭豆腐,吃了一块,只感觉嘴里一股臭酸的味道,还挺好吃。大伯母说,英,去把你祖母的屎尿盆抬出来倒了,将就去把把手给擦一下。我看出姐姐不想去,可又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大伯母,最后居然看上了我,说,华,你去把祖母的屎尿盆拿出来倒了。我说,我才不去,祖母是女的,我是男的。大伯母笑着说,倒一下屎分什么男女。反正我就是不去。姐姐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动手了。然后气鼓鼓地坐了回来。姐姐回家去了,她看夜色很晚了,然后临走前嘱咐了我几句,我说你放心吧!我进了房间,祖母的鼾声很大,大的隔两三间屋子也听得见。差不多到凌晨的时候,我被祖母吵醒了,我从床上吓跳了起来,穿好鞋,我从屋子走到客厅。小琳正在哪里打游戏,我看到大伯母和幺姑妈把祖母从屎尿盆上抬了下来,祖母凄惨地说,血,屙了好多血。我听起来毛骨悚然起来,我记得八月份去给祖母喂猪的时候,祖母从厕所回来,就跟我说她屙了好多血。那时,我没在意,这时,我也没在意。我直到凌晨三点钟才睡,祖母太吵了,一边说我要去了,一边说我祖父来接她了,时不时地起身,用她那瘦骨嶙峋的双手抬起来,身体前倾,摇摆着,配上她的声音。让我有一种错觉,祖母来抓我们来了。把我吓得有了阴影,再也不敢去大伯家了,姐姐也没有办法,整天对我气鼓鼓的。

过完了年,姐姐该去打工了,连着一起去的还有大伯母,也就是说照顾祖母的责任落在了她的三个儿子身上。姐姐去之前我就跟父亲说,姐姐和大伯母一起走了,谁来照顾祖母。你啊!父亲瞪着一双眼睛回答着我,我也不甘示弱地说,我才不去,不是还有大伯嘛。你大伯,他整天东逛西逛的,会照顾你祖母。我觉得也是,果不其然。他跟祖母吵了一架,叫祖母搬下去她的老房子里去住,大伯来找了我,叫我和小琳一起扶祖母出来晒太阳,并没有多说什么就急匆匆地去了城里。我的一只脚刚踏进门槛,祖母尖锐的嗓门就大喊了起来,小华,你要送我去下面不。我被祖母的声音震住了,待在了原地三四秒钟才反应过来。我走了过去,小琳走了过来,跟我说今早的事,我明白了过来,原来是大伯嫌难照顾祖母,让祖母一个星期去一家轮番照顾,可祖母不愿去,说拿条床被子在大马路上走来走去她丢不起这个人,死活要下去她原先住的瓦房。可我想着,祖母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不能把她放在下面,她只是比上来的时候要好一点,可又不是比健康的时候。我跟小琳说了,他也做不了住。祖母却坚持要下去,我说你身体都没好,你下去了谁照顾呢。我不需要谁照顾,我自个儿能照顾好我自己。我被回得无话可说,看着祖母穿好了鞋,杵着她的拐棍下了地,我和小琳只敢看着,也做不了住。今天太阳正好,是寒冬里的一抹暖阳,照得我身体一阵舒服。祖母是从大马路上走的,她在一棵香樟树下歇息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起身。有人问我,小华,你祖母好了嘛?我被问得囧了一会儿,回答道,好一点了。祖母回到了她的老房子,很乱,都成了鸡窝了,灶台上,沙发上,还有床上都有鸡屎。这些鸡都是祖母帮二伯家养的。

我去通知了父亲和二伯,父亲正在房背后刷墙,二伯正坐在门口晒太阳。我说,祖母搬到她的老房子里住了。父亲说,让她搬来我们家住,喊你母亲回来照顾她。我说,祖母一家也不去,她只想在她的老房子里。二伯说,喊你们好好读书,一个也不好好读。我们是你祖母供不起我们,我们是供得起你们也不好好读,若是你祖母供我们读书,我们现在会愁养不起她嘛。父亲接着说,你祖母在我们小的时候对城里的那几家好得很!还说死了之后他们会来埋。现在呢?人影都见不着,只在她生病的时候买点东西来看望一下就算了事。所以啊!你们要好好读书。说来说去,他们都认为是自己没好好读书,才养不起祖母的。总之就是谁家也不想接祖母来住。城里的六伯来了,大伯也回来了,还有一些叔和伯,他们一起聚集在祖母的房前。父亲坐在树墩上不吭声,只一个头地答好。二伯则对着大伯讲一些大道理,说儿子不养自己的妈算什么了,说把自个的妈丢下又算什么了。大伯最后站了起来,对二伯吼了几句,说就你最会说,有本事你来抚养。就气冲冲地走了。祖母则在屋里说,我谁家也不去。二伯觉得面子挂不住,说,不养妈成啥人了,大不了我来养。二伯叫我跟他到他家收拾东西去,还说你大伯养个妈还要我们两家出一千块钱,现在我来养,叫他来出钱。二伯过去了祖母待的老房子里,我没去。最后我是从父亲哪里得知,祖母搬上去大伯家住了,一家住一个月,若是父亲和二伯出去打工,则一家给大伯六百元。我说二伯会给嘛。至于我为何问出这一句,主要是因为前几天把祖母喂的猪给杀了,二伯和我还有他的儿子一起炼油,他儿子要买个苹果手机,二伯不让,他就说不去舅那里学技术了,二伯没法,给了他三千元,剩下的由二伯母出。父亲说,他,他有钱会给,没钱还不是拖着,你大伯还不是怕这。

我记得我八月份去喂猪的时候,大伯母就跟祖母说搬到上面去住,那时祖母死活不愿意。她跟我说,大妈家修房子时,一没去帮个忙,二没给人家一点东西,搬上去住了这张老皮往那搁。我说,她叫你上去住你就上去住嘛。再说了,这样一来照顾你也方便啊!祖母没说什么,也没有上去。我家房子刚修,到处是水泥和石灰,家里没一个人,祖母去了还不如不去。二伯从去年打工还没回来,他儿子王鑫从去年纂学也打工去了,家里也没个人。九月份的时候,王鑫回来了。到十月底的时候,祖母的病情严重,大伯也没办法,只能把祖母送到医院。到了医院之后,大伯说他还要忙农活,叫王鑫去照顾。二伯发给了王鑫五六百块钱,王鑫用这些钱去抽烟喝酒。到清账的时候,二伯把这件事说出来了,要把这几百块钱算进去。我父亲说没问题。大伯就不干了,他说,若是他拿这几百块钱去读书买资料,别说是几百,一千我都愿意,可他拿这些钱去抽烟喝酒,难不成我还要给他烟酒钱。二伯说,王鑫去照顾你又没去照顾,不管这钱是不是烟酒钱,都该给。大伯被气得站了起来,说,小华他们七月份去掰玉米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也给他们工钱呢?这话把二伯给咽住了。祖母说,他要算就算进去嘛!这话激怒了大伯,就对祖母吼了几句,大伯母一走,这件事就成了祖母与大伯吵架的导火索。

03

母亲是回城里来了,可她不愿回乡下来,她是在城里以前父亲修的房子里住。她回来并没有告诉父亲,还是那边的舅妈说的。前一天晚上,天很黑了,父亲从城里刚一回来,没坐得几分钟,又骑起他的摩托车走了,当天夜里没回来,我一直悬着一颗放不下的心。直到第二天天早上才回来,我才安了心。车里买着过节用的食物。他对我说,过节叫我煮饭炒菜供祖宗,一天三顿一顿也不能少。我说,你大晚上骑摩托车出去干什么。他说,接你那疯子妈回来住。白天的时候,父亲就去我母亲那了,叫她来跟我们住,她不来。到了晚上,父亲再去的时候,我母亲已经连夜赶火车走了。父亲回来没多久又出去了,这天又恰恰是元宵节,以前过元宵的时候家里挺热闹的,姐姐帮母亲洗菜,我跟父亲去祭奠老人,小妹则在一旁看动画片。现在只有小妹跟我在一起,我和小妹一共炒了三个菜,连上父亲买的鱼罐头一共有四样菜。我问小妹我炒的菜怎么样,她说,还不错。我笑着问她,那是不是比姐姐和母亲炒的还好吃,她没说话了。

元宵前后,祖母连续犯了两次病,第一次的时候祖母连喘带哼,第二次的时候祖母就闷在被窝里。按照时间推算,元宵第四天就轮到我们家来抚养祖母了。大伯跟祖母说,妈,今天早上煮了碗稀饭叫你吃你也不吃。祖母摇了摇头说,吃不下、吃不下。你不吃饭怎么会好呢。我清晰地记得祖母这次回答的声音中带着许多的沧桑与悲痛,好不了了、好不了了。大伯接着说,要不这样,若是好不了就去小华家,最后死了就在小鑫家过灵堂。你从我家搬到小华家去,我家地点太小,酒席的时候摆放不下那么多人。祖母点了点头。当天夜里,祖母就搬到我家来了。下午的时候,我们就把房子收拾了一遍,满地的灰尘与粉末陈留于空气中。

祖母刚来第一天,我没睡着。祖母跟我的房间隔了一层墙,根本抵挡不住她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这一次,我确实相信了祖母真的病了,我害怕了起来。拿起我的毛毯,敲响了小妹的房间,她还没睡,正在刷视频。我说,你大晚上不睡,刷什么视频。她也问我怎么不睡,我说我睡不着,你听,祖母的声音传到小妹的房间很轻了,基本上听不见。我说,你在这里玩手机还不如去那边照顾祖母去。她反问我,你呢?她这一问把我问得当头就火了。我说,我好歹睡觉也不玩手机啊!小妹没说话了,继续看她的手机。我从小妹的房间出来,外面是客厅,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我看了一眼手机,才五点多钟。我走到祖母的床边,大伯和二伯蹲在火坑旁边聊天。二伯问我,你怎么醒了。我说,我睡不着。他笑着说,你还睡不着。我觉得二伯有点挖苦我的意思,也确实如此,他们可是一晚上没睡啊!父亲由于一晚上照顾祖母,没休息,精神不振,去床上睡去了。祖母咽不下食物了,只能吃一些水,我的任务就是烧开水和喂祖母吃水,吃水得一瓢一瓢地挖给祖母喝。祖母的脸庞更加地扭曲了,凹下去的脸庞好似一层黄油包裹住的骨头。

天完全亮了,大伯和二伯回家去了,走时大伯对我说有事叫他。到八点多钟的时候,父亲醒了。六伯叫父亲去城里买货,父亲很赶,而祖母由于喝了许多水要上厕所,叫父亲,父亲就只顾着跟六伯去城里,不管祖母的呼喊。叫我照顾,我一想我一个大男生怎么照顾祖母上厕所啊!我不去,我叫小妹,小妹也不去。最后祖母叫半天父亲没人回答,就说了一句,这家人死绝了不是。我听着有点冒火,就叫着小妹跟我一起去到祖母的床边。我先扶祖母的背,小妹拉手,很重,扶起来祖母又倒下去,这样重复了三四次。祖母说,快一点嘛!要不然要尿在裤子上了。我也想快呀!可我和小妹连拉祖母站起来都费劲。我打了电话给大伯,大伯说马上来。等了半天,大伯还是没来,祖母在那叫喊的更加激烈了起来,没办法,我只能隔窗喊二伯,二伯来了。对我吼了一声,叫你父亲来照顾,我没说什么。二伯把祖母放回床上,大伯没来,是他的儿子来的。他抱怨着大伯,等到下午大伯来的时候,问了我一句,你打电话叫我来干什么,你不会喊你二伯啊!我瞬间就懵了,不是你说有事叫你嘛?之后,我也明白了过来,大伯无非就是跟我客套一下而已。

第三天,我刚一睡醒。就听见二伯跟一位老人在大声谈话,谈话的内容大抵都是儿媳妇一个都不来照顾老人,或者别家有什么情况之类的。我坐在火炭旁,祖母要喝水,都是这位老人在帮忙,我也插不上手,父亲醒了,叫我去煮面给姨奶吃。水在铁锅里烧着,我问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她是谁。父亲告诉我,她是祖母的妹妹,我也才知道祖母原来还有个妹妹,我们换做姨奶。二伯也来了,这几天以来,他对我讲的大道理我听着都烦了,叫我们仨兄弟打电话给自己的母亲回来,说老人病重的很。我拨打了我母亲的电话,她直接把我拉黑了,我也没法。等到下午的时候,只有我跟姨奶在一起,她问了我一些学习上的事,还叫我去她家玩。我推辞是不了,说实话,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祖母还有妹妹。等到她喂完祖母准备回来坐的时候,摸了一下祖母的被子,对祖母说,你这都湿了,要换一换了。祖母却始终扯着被子不愿换,最后说了一句“造孽哦!”我听着这话心里的滋味蛮不好受的。只见祖母用被子捂着了头。

第四天,父亲对我说祖母现在连话都说不了了,说是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我看着病重的祖母,和之前在大伯家大喊大叫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中午寒冬的太阳温暖的照了下来,祖母被安放在了堂屋里,我们也把摆放在堂屋里一袋袋的玉米、五谷子用大伯家的三轮车拉到他家去了。在此之前,不是商量在二伯家过灵堂嘛?我好奇地问父亲,父亲回答你二伯昨天夜里就跟我们商量就在我们家过,我也没说什么。什么?我一听就恼火了起来,这咋能临时变卦呢?我跟他们闹,说一些房子漏水,是因为邪气重。还有什么祖父在二伯家过灵堂,祖母也去才好之类的话,可他们就是不听,坚持要在这里过灵堂,还说我净说一些胡话。村里的一位外姓的姑奶来问我,说我母亲要来不,小鑫已经去接他妈了。我说,我不知道,我打电话给她也不接。姑奶有点火大,说她打,她要了电话打了几个还是没接,就更火大了,说祖母这样严重,儿媳不来成啥子人了。

我刚从二伯家拿来电线,一进堂屋就看到了二伯母和堂姐。二伯母拉着祖母瘦骨嶙峋的手,祖母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颤抖着。兴许是开心,祖母在父亲这一辈最疼的就是二伯母。二伯母也说一些好听的话让祖母安心。接跟着来的,就是本家亲戚和祖母的姐妹。到了中午时分,姑奶从她家来了,刚一进门,就火恼地说我母亲不接电话。我父亲说不管她。姑奶说,她要是以后去世前小华也不管她看她什么想法。说着进了房子,没见祖母,便问,你祖母呢?我说,她搬去二伯家了。她说了一句,这老鬼在三家都溜转完了。祖母去二伯家是她自己的意思,不是二伯母的意思。二伯家就在我家背后,祖母就一个劲地用手指着。六伯看出祖母异样,说老人家,你是不是想去背后,你就点点头,祖母点了点头。六伯再确定一遍,就紧接着说,老人家,你想在前面就摇头,想在后面就点头。只见祖母一个劲地点头,六伯跟父亲他们商量,一起把祖母搬到二伯家去。我想,定是因为我母亲没来,祖母才想到二伯家去的。

04

傍晚,晚霞正照映着天边。吃过晚饭,姑妈和姑父他们一大家子人也来了,本家的人全都聚在客厅里。我觉得吵闹,退了出来,二是因为他们会问我母亲到底回不回来。当大姑妈问我的时候,我还回了一句,她女儿都不来,她回来干什么。(第一个她指的是祖母,第二个她指的是母亲)大姑妈被我回得面红耳赤,主要是我觉得火大,几次打电话过去她们都是忙,走不开。

祖母拉着我的手,她那双灰溜溜的眼睛不动了,全被血丝所包裹着。在拉我之前,她先是握着我堂哥的手,等我走近,我清楚地看到我祖母的眼睛和瘦骨如柴的手掌,我感到害怕,想一走了之。堂哥叫住了我,问我走什么,快过来。我的父亲也在旁掺和,说你堂哥叫你呢,你还不快过来。没办法,我又重新走近了我祖母的面前。父亲笑眯眯地说,你堂哥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当时并没有多想,也不想跟父亲拌嘴。现在想来,我知道堂哥是一个乡的乡长,父亲那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他想等我再过两三年毕业了,也好去他哪里找个工作。

等拉了一会儿,祖母基本没有了力气,是堂哥把祖母的手放回被子里去的,我刚要站起来,我手机的电话响了。是姐姐那边打过来的视频电话,我接通了电话,姐姐叫我把电话放在祖母的面前,她们一看到祖母的样子,便不停地流着泪。祖母一看到姐姐她们,也激动了起来。她们说一些安慰祖母的话,姐姐决定还是不回来,她说这边的工作刚稳定,抽不开身。只有大伯母请得几天假。

清晨的一缕阳光还未照耀下来,我就接到大伯母的电话,她叫我给她打车。不出半刻钟的时间,大伯母回来了,她一走进灵堂,就拉着祖母的手说,妈,我回来了。

而我母亲,却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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