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地狱之门,久久不肯迈入。我想他一定是在拒绝死亡。面对道师轻轻的诘问,他居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他听的那么真切,仿如一片黑暗之中闪出幽幽的蓝光,或是寂静之中有针芒坠地,清脆的有如耳语:你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吗?这是道家在超度任何一个生灵时必不可少的程序。他似乎等待了很久,内心重又翻起了阵阵狂澜。我还有什么遗憾吗?他嗫嚅着,重复了道师的问话,是在自问,又像是在反问。道师微闭的双目始终没有闪动。他的眼皮倒是动了动,没有睁开,他开始有了些意识的回流,他努力回忆着自己是谁,现在在什么地方,他意欲何往,意欲何为?刚才道师的问话,对他是个敲击,他似乎忆起了什么?
朦胧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在眼前浮现,婀娜的身姿有如风吹杨柳,温婉的面容有些愁寂,一双蹙眉如黛的眼睛不时闪着泪光。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形影不离。在他眼里,茂姐对他的关爱是那样体贴入微,无人能及,那份呵护更是无人能替。这一切都看在父亲的眼里,也许是天意眷人,很快他们就在长辈的关爱与搓合下,终成眷属。从此“王子与公主”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谁知“王子”与“公主”的命运总是多舛,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完美。尽管他们一个是东晋王谢庾桓四大旺族之一的王家,一个著名大臣郗鉴第二子郗昙的女儿。他们结婚不到半年父亲与岳父就相继去世。“王子”是羲之第七子,小名官奴的王子敬,一生风流倜傥,才气过人,其书法更是当朝一绝,与其父合称“二王”,这一切被当朝的新安公主看在眼里,爱在心里。“王子”的潇洒牵动着公主的心,公主在皇帝面前哭诉,无论如何,这一生就是要嫁给王子敬。
皇帝认为荒唐,你已嫁人,官奴亦有家室,怎么嫁他。公主生性刁蛮,不管不顾的一吵二闹三上吊,吵闹得皇帝很不耐烦。公主原是嫁给了当时权倾一时的大司马桓温的次子桓济,桓济并不是个安分的主,常常是想一辙是一辙,一次以密谋的方式谋杀自己的亲叔父桓冲,事情败露后留给这位附马爷的就只有流放一条路了。于是公主与附马爷离婚,还公主以自由之身。公主的内心又泛起了美好的遐思。翩翩公子,白衣书生,清谈雅聚,玉笛飞声,王子敬的风流蕴藉让时人惊羡;锦裳玉食的公主,闭月羞花,莲风款步,体态婀娜,眉目含情。当她把心事再一次向皇帝哭诉时,皇帝只得利用皇威召来王子敬,言明圣意赐婚。一般说来,这是天降的大好事呀,是祖上修德祈来的福。但在王子敬这里,让他万分为难。家中贤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路走来,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接受皇帝的圣意就意味着要放弃十几年来的妻,这于心何忍,于情何堪?!今天这样的消息无异于五雷轰顶,晴天霹雳。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家的,等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妻子守在他的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开。妻子不明真相,问以何故,他怕说出真相,妻子受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自戕。万般无奈下,他烤坏了自己的双足,以此来上呈谢表,万谢千恩!
公主并不买账,早就猜出了他的心事,一味地强调自己的爱情,就是你再失去双手,再也写不了“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精美书法,也阻止不了我对你的一往情深,海可枯,石可烂,我对你的爱心不可移。公主的话,可以感动天地,却感动不了王子敬的心。但是皇权岂容挑战,圣意岂能违背,子敬一声叹息,让花树含泪,猿鸟悲啼。妻子看出了子敬的为难,她忍不住把一腔委屈化作万千柔情,反而宽解自己的夫君,反复劝慰道,顺从圣意是天道,违反圣意我们都活不成,爱情诚可贵,圣意不可违。你还是想开些吧。
在妻子违心的劝慰下,他听出了同样无奈的哀音,不是妻子不爱他,是妻子过度的懂得才让妻子舍己成仁,顾全大局。妻子是子敬的舅表姐,比子敬长一岁,从小就姐姐长姐姐短的跟着喊着,姐姐太懂得子敬的心事了。自从结婚成家以来,夫妻俩如胶似漆,相敬如宾,且志同道合,意趣相投,经常是夫唱妇随,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游戏,有时甚至彻谈到通宵,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而如今,突然要离开,茂姐该要承受多大的委屈与压力呀,为了丈夫不再自戕,保全他的生命,懂事的茂姐无奈之下只能选择默然无语的离去,留下的只是一个背影,不停滞,不回头。此时的她,家道衰微,家人已散,最后只有投靠伯父郗愔寄宿,成天以泪洗面,不久便抑郁而终。子敬亦是两眼发黑,泪眼模糊,他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他想哭,却哭不出声,这种欲哭无泪的悲摧让他啼笑皆非,疯癫不止。男儿有泪不轻弹,欲哭无泪摧心肝。眼见佳人离恨去,一泻清江泪阑珊。
在与公主相处的日子里,子敬的官阶逐级上升,甚至官至中书令。作为一个读书人,能官至极品,总还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个读书人的梦想,但子敬早已失去了这份荣耀之心,他的世界始终是愁云密布,花树萧森,他常常是借酒消愁,只有到了他的书画与诗歌世界里,才像个正常的人。在书法的世界里,他是独一无二的“王”,他的书法让他插上了飞翔的翅膀,下同山寿,上与天齐。他把书法写成了诗,写成了画,写成了无限的自由与想像,他把自己的心思化作“绕指柔”的线条,看长风飞舞,看波掀浪涌,看彩虹横卧,看星汉灿烂。哈哈,我的手啊,放长空而独舞,揽明月而同怀。他把一腔热血挥洒长天,他把满怀悔恨寄情素绢。他甚至邀妓纵情,放浪形骸,写诗桃叶渡,留客秦淮边,让南京多一个渡口留后人怀古,让文化多一点深情遥寄相思……
朦胧中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句话:你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吗?是啊,我这一生享尽了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在父亲与众兄弟姐妹的教导引领下,他的书法是众兄弟中最为优秀的,也是当朝当世独一无二的,有人把他的书法与父亲同比,更有甚者,甚至说出“小王胜大王”的话来,他自知天资聪颖,勤奋有余,是父亲眼中是最乖巧聪慧的儿子,从小父亲就身传口授,让他获益良多,进步飞快。父亲亦颇为慰怀。他想,把书法当艺术的人实在是傻瓜,他们哪里懂得,我手中的一支笔,不过是我游目骋怀,寄情山水,遥托素心的工具罢了。写篇诗章寄怀诸友,写通手札寄给茂姐,告诉她,我是那样想你,想你时无往不至,无处不在,你的一举一动都融入在我的书法线条之内,你的一颦一笑都在我的浓淡枯湿之中。书法是什么,哈哈,书法,什么也不是,除非让我的茂姐开心,能够开心就好,否则,什么也不是。你看,我开心吗?我不开心,我的茂姐呢,似乎也不开心,我要写通手札寄给茂姐,我要让她开心,这是最重要的,这才是书法真正的意义所在。畅意书写不过是书写技巧而已,深情表达才是我对茂姐的一往情深。她一定能收到的,她一定能懂我,她一定能开心,只有她才是我此生此世千古知音呀。拿笔来。
思恋,无往不至。省告,对之悲塞!未知何日复得奉见。何以喻此心!惟愿尽珍重理。迟此信反,复知动静。
古人写信,也能那样直白,又是那样文质彬彬,一声思恋,摧人心肝,自己亦是悲塞,离别日久,不知何日重见,接此信后,望及时回复,让我能知道姐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怎么样,读懂了吗?有人读的懂,他的茂姐是收信人,茂姐是他真正的知音。再写一通: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无已,唯当绝气耳。
书毕,他掷笔扬袖,喟然成叹。如今,这两通手札收录在《淳化阁帖》卷十中,成为王献之的传本法帖,读这样的法帖,让后人透过书法线条穿梭间的流美,读出当年子敬对茂姐的一往情深及深深悔恨。
他耳边似又有声音在撞击他的耳膜,不用多问,他明白,他说,不觉有馀事,惟忆与郗家离婚。他知道,面对死亡,他早已视死如归,但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无法面对那个曾经爱他至深至切的人。不觉有馀事,惟忆与郗家离婚。轻轻的几个字,道尽了他心中不尽的悔,无限的憾。这年他四十三岁,正是一个艺术家最为光鲜灿烂的时光。
多少年过去,多少的故事前缘如影子一般通过书法线条又在眼前重现……
2022.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