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神奇的力量
健康的奇迹
以“奇异”形容某种事物,就意味着它不合逻辑、离经叛道,没有按照我们熟知的自然法则运行,由此才出现意料之外的结果。所谓“神奇的力量”,由于它超出传统科学和自然法则解释的范围,所以一向被视为奇异现象或者是奇迹。
在心理治疗中,心理专家都可能对若干奇特的现象感到惊讶,其中之一就是,有的病人似乎有着极为坚韧的意志。通过心理分析,我们可以了解到神经官能症患者的病因和发展状况,其精确的程度,远远超过其他医学学科。我们可以知道,患者的神经官能症产生于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因什么原因而产生,通过什么方式而发展。我们也可以知道,怎样治疗才可使病人痊愈。但是,我们无从得知,为什么有的病人经受过重大的打击,病情却没有变得多么严重,甚至可说是微不足道。其中原因何在?毕竟在通常情况下,如果经受过一连串心理打击,将会给病人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其神经官能症本应极为严重才对。
有一位35岁的商人,他的事业很成功,却因患上轻微的神经官能症而找我救治。他原本是私生子,童年是在芝加哥贫民区度过的。最初,他由聋哑的母亲独立抚养。到了他五岁时,州政府认定其母无力抚养他,就强制把他交由三个家庭轮流抚养。之后,他遭受到种种轻蔑乃至折磨,极少体验到温暖和亲情。15岁时,他的先天性脑部动脉肿瘤造成血管破裂,身体出现局部瘫痪。16岁时,他离开最后一个养父母家庭,开始在社会上独立生活。17岁时,他和别人打架,把对方打成重伤而锒铛入狱。在作为少年犯接受管教期间,没有得到过任何心理治疗。
度过了六个月单调而乏味的牢狱生涯之后,经由介绍,他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做仓库工人。以他的情况看来,想必心理医生或社工都会认为他的前途渺茫暗淡,人生毫无希望。可是,事实的发展,却出乎人们的意料:不到三年,他就晋升为该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部门经理。五年后,他和公司另一个女经理结婚,并离开公司自行创业,随即很快成了富商。如今他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很出色的艺术家。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遭受过那么多打击,却能实现今天的辉煌,委实叫人难以想象。通过一般的因果关系,似乎难以做出合理的解释。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他患有轻微神经官能症的原因,并采取有效措施予以治疗,可我们却无从得知,他的不寻常的成功经历,究竟是来自何种力量。
这个商人的心理创伤有案可查,后来的成就又显而易见,所以,引用这一案例更有说服力。一般人童年时心灵创伤的原因可能相当微妙,也可能是经受过重大打击,但是,其中不少人到了成年,事业蒸蒸日上,其心理健康状况,也要强于他们的父母。我们容易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患上心理疾病;我们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有的人承受创伤的能力十分强大?为什么某些人哪怕遭遇小小的挫折,都会产生轻生的念头,而有的人即使经受最难以想象的打击,也不至于自寻死路?人和人为何有着天壤之别?对于这些难以解释的谜团,我们只能简单地概括为:世界上存在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它们凭借让我们感到陌生的一整套机制,在冥冥之中影响着大多数人,使之安然度过难关,而且不致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
生理上的疾病,未必一定和心理上的病疾有关,但事实上,二者之间的联系却是普遍存在的。我们往往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生病,却很少了解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保持健康。你去请教一个医生,脑膜炎因何而起,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那还用说,当然是脑膜炎双球菌造成的。”这种回答,似乎不能解决某些关键性问题。假如今年冬季,医生来到我目前暂居的村庄,从每个居民的咽喉处,取出细菌做活体培养的话,他们就可能发现,在每十个人当中,大约就有九个人带有这种细菌—脑膜炎双球菌。奇怪的是,这个村庄多年以来,都没有出现脑膜炎病例,今年也不大可能出现。那么,上面的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脑膜炎的病例并不普遍,但是,导致该病的双球菌却极为常见。对此,医生常用“抵抗力”作为解释,但这种解释无法令人信服。今年冬季,在有可能死于脑膜炎的人群中,固然有的人是缘于身体抵抗力差,自卫机能出现了问题,可是绝大多数人却身体健康,有着很强的抵抗力。我们当然可以简单地概括:患者统统死于脑膜炎,不过,这种概括显然过于肤浅。我们不了解个中内情,只是隐约感觉到,某种一向用来保护我们的力量,在那些患者身上忽然间失去了效力。
抵抗力的说法,更适用于类似脑膜炎的传染性疾病,同样它也适用于其他生理疾病。遗憾的是,我们尚无法解释,对于非传染性疾病,抵抗力如何发挥作用。通常被认为受心理紊乱影响的溃疡性结肠炎,在有的人身上发作过一次之后,可能终身不再复发。而在有的人身上,这种疾病却一再发作,甚至因病情恶化而导致死亡。乍一看,一样的病症,结果却完全不同,对此,也许我们只能笼统地做出结论:某些人的性格模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以致对这种疾病的抵抗力,远远不及一般人。而除此以外,我们不知该做何种解释。
越来越多的医学家认为,所有病症都属于心理疾病范畴,即心理上首先出现问题,导致身体自卫系统失效。令人惊奇的是,有的人自卫系统非但没有失效,而且相当正常。照理来说,人类极易被细菌吞噬,并且被癌细胞夺去生命。我们的身体也很容易被脂肪、血液凝块堵塞,或者被盐酸溶液腐蚀,因此,我们随时都会生病并迅速死亡。可是,我们多数人很少生病,死亡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与意外事故有关的某些现象,也许更容易引起我们的兴趣。很多医生和心理专家都接触过极易发生意外事故的人。在这方面,最富戏剧性的案例之一是我曾经接触过的一个14岁男孩。当时,我负责调查他作为一个“问题少年”是否符合住院治疗的资格。在他8岁那年的11月,他的母亲突然去世;9岁那年的11月,他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10岁那年的11月,他骑自行车时发生车祸,造成头骨断裂,还伴有严重的脑震荡;11岁那年的11月,他从天窗上跌了下来,造成臀部骨折;12岁那年的11月,他从滑板上摔下来,导致手腕骨骨折;13岁那年的1l月,他被汽车撞伤,造成骨盆断裂。
没有人怀疑,这个男孩有遭受意外事故的倾向,或者其中另有隐情。事实上,他没有故意自伤的任何念头,即便是母亲去世,也没有让他感觉多么伤心。他甚至语气平淡地告诉我,他早已不大记得她了。我认为要了解这些意外事故的成因,必须把有关“抵抗力”的观念加以延伸—从患者心理疾病的成因,延伸到意外事故的内涵上。我们需要承认,某些人不仅仅有遭受意外事故的倾向,而且,他们也可以产生奇特的抵抗力。在人生某些阶段,有的人的确容易遭遇一系列意外事故,但是,他们对发生的事故也具有强大的抵抗力。
我清晰地记得,九岁那年冬天发生的一次意外。有一天傍晚,我背着书包回家,走在一条满是积雪的街道上。我一不留神滑倒在地,一辆汽车正好迎面驶来。就在即将撞上我脑袋的一刹那,司机紧急刹车,停了下来。我的两条腿紧挨在汽车前轮底下。我从汽车下面爬出来,居然毫发无损。我惊恐万分,一路狂奔回家。就那场意外本身而言,或许没什么大不了,只能说我极其走运而已。但是,和其他事件一并考虑,也许我们就不会仓促做出结论。比如,我有多少次在走路、骑车或开车时,险些被汽车撞倒?有多少次在夜里开车,险些撞上行人或骑自行车的人?我有多少次采取紧急刹车,结果只差一点点,就会撞上另一辆汽车?我有多少次在滑雪时,险些一头撞到树上?有多少次险些从楼上窗户掉下去?还有,我在打高尔夫球时,用力挥起的球杆,有多少次刚好掠过眼皮,擦过发梢?……我的人生为何如此新鲜、刺激,而且富有戏剧性呢?
你仔细回顾你的一生,也很容易发现,生活中也有无数“千钧一发”的时刻,带给你极其神奇的体验。你险些发生意外事故的数量是实际发生的好几倍。你会意识到,你具备特有的求生模式,对意外事件有着某种特殊的抵抗力,而这并不是你自主选择的结果。既然如此,难道说,绝大多数人的人生,本来就充满巨大的刺激吗?我们活到今天,真的要感谢神奇的力量吗?难道是“神奇的力量保佑着我,让我一直活到了今天”?
也许你认为,类似的意外事件算不上刺激,不过是求生本能起作用的结果。可是,一句简单的“求生本能”就能够解释一切吗?就能使我们对奇迹的存在视而不见吗?我们对于“求生本能”这一事实本身就所知甚少,大量的意外事件更是提醒我们:我们生存至今,是得益于一种比本能更奇妙的力量。我们不妨认为身上有某种神奇的力量,能够对抗我们的心理疾病和身体疾病。众所周知,我们被潜意识思维所影响,潜意识引导着身体的运动。但是,偶然事件似乎更加神奇,其波及范围也更加广泛,乃至涉及人与人、人与其他事物的关系。我九岁那年,那辆汽车没有从我身上轧过去,是我的生存本能在起作用吗?还是司机身上具有某种本能,使我不至死于非命?或许我们的本能,不只为保护我们自己的生命,也是为了保护别人的生命。
尽管并没有亲身经历过,我的几个亲密的朋友,却亲眼目睹过这样的交通意外——那些原本可能成为牺牲品的人,竟然从撞得破破烂烂的汽车里,毫发无伤地爬了出来。我的朋友们感到无比惊奇:“真是叫人无法想象啊!从损坏得那样严重的汽车里,居然有人能得以生还。更奇怪的是,他们伤得并不重。”我们怎样解释这种现象呢?这完全是一种偶然吗?我的这些朋友,也不是信仰宗教的人,他们感觉那样神奇,是因为在那些交通意外中,根本不存在逃生的可能性。“在那种情况下,原本不会有任何人活下来,”他们说,“啊,我想上苍就是喜欢酒鬼。”也许现在还不是那个家伙进天堂的时候吧?
对于这些偶然事件的神秘性,读者或许会认为,这完全是出于运气的因素,或者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意外情况,或者是“他们的命运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仅此而已。他们对这样的解释感到满意,也由此关闭了深人探究的大门。如果我们进一步分析,并以本能来解释这些偶然事件,似乎同样无法令人满意。难道机动车辆——这些非生命的事物—拥有一种本能,在其自身发生损毁的时候,能够根据车里人的身体轮廓,采取一种特殊方式,来保护他们的生命吗?还是车里的人有一种本能,能够根据汽车损毁时的冲击力,即时采取某种特殊的身体保护姿态呢?这些说法听上去无疑是荒谬的,可当我们试图解释这些偶然事件时,关于本能的传统观念却显然起不到任何作用。也许借助同步性的观念,可以帮助我们加以解释。不过,在思考同步性之前,先了解一下潜意识思维或许对我们更有帮助。
潜意识的奇迹
我在接待新的病人时,常常在纸上画出一个大圆圈,然后在圆圈内画上一个小方块。我指着小方块说:“这就是你的意识,而圆圈内的其他部分,都是你的潜意识,它们占了95%以上。如果你更多地了解自己,就可以发现,你的潜意识—这个你所知甚少的‘自我’,有着极为丰富的内涵,它的神秘性超出你的想象。”
对于潜意识这一神秘的领域,梦,是其存在的最好证据。有一位社会名流,患上了多年难以治愈的忧郁症。不管什么事物,他都感到无聊,却始终找不出原因所在。病人的父母当年很贫穷,而且默默无闻,他的祖辈却曾声名显赫。一开始,病人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几个月以后,他对我叙述起一个奇怪的梦,才让我看到了他潜藏的进取心:“我和父亲出现在一座公寓里,那里摆放着许多巨大的家具,它们大得令人窒息。那时候我比现在年轻。父亲让我驾驶帆船,到附近海湾的另一端,把他丢在海岛上的一条船拖回来。我不知他为何要把船丢在那里,但我对这件事很热衷。我问他怎样找到船,他把我带到一个高耸的柜子前。柜子足有十二英尺长,顶端几乎顶到了天花板,柜子上还有二三十个大抽屉。他告诉我,沿着柜子一直看过去,就会看见那条船。乍看上去,我们很难解释这个梦的含义。按照惯例,我让他就柜子随便展开联想,他马上回答:“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它带给我的压迫感吧,我最先想到的是棺材。”我问:“那么抽屉代表什么呢?”他突然笑着说:“也许我是想杀掉我的祖先。那些抽屉使我联想到家族墓穴,每个抽屉大得可以装上一具尸体。”这个梦的含义很清楚,病人年轻时就希望成就功业,就像他赫赫有名的祖先。他也为此感觉到巨大的压力,所以,病人在心理上恨不能“杀死”所有祖先,以便让心灵获得自由。
任何有梦的解析经验的人,都会认定这是一个有意义的梦。做梦者感觉自己出了问题,潜意识就安排了一出戏,告诉他问题的来源—做梦者难以意识到的来源。而且,上面的梦显然运用了象征的技巧。由于梦带来的启示,病人的治疗有了重大突破。潜意识帮助他剖析自我,找到了治疗疾病的途径。潜意识运用技巧之高明,让人叹为观止,即便和世上最出色的戏剧家相比,恐怕也毫不逊色。
通常,梦会带来很大的帮助,心理医生每每把“梦的解析”作为治疗的重要环节。我本人曾一度忽略过许多梦的意义,以及梦有可能带来的启示。潜意识可能以清晰的语言讲述病人最真实的情况。只要做出正确的解释,这些信息就能滋养心灵,促进心智的成熟。那些能够解释的梦,一定会给做梦者带来有益的信息。这些信息,也会以各种形式出现—提醒我们小心掉入陷阱,为某些难以解释的问题提供答案。在我们自认为正确时,这些信息明确地暗示我们,我们是错的;我们认为自己可能是错的时候,它们会给我们勇气,让我们确信自己是对的。有时候,我们的梦还会提供意识思维缺少的关键信息。我们迷失方向时,它们会成为前进的向导;我们犹豫不决时,梦会给我们正确的指引。
即便我们的大脑处于清醒状态,潜意识也会提供各种信息,与我们沟通,帮助我们解决人生问题。此时,它采取的方式与通常的梦略有不同,我们可以称之为“杂念”。就像我们对待梦的态度一样,对于“杂念”这种支离破碎的信息,我们可能同样不以为意。心理医生则常要求病人首先说出脑海里最初的想法,哪怕它们乍看上去,显得荒诞和琐碎。
有一个年轻的病人,她早在青春期时就经常眩晕,立足不稳,好像随时都会跌倒在地,但却找不出原因所在。眩晕的感觉,迫使她常常伸直双腿,臀部下沉,以保持重心平衡,如此一来,她只能体态僵硬地蹒跚而行。这个病人思维敏捷,学识丰富,人际关系也很正常。她接受过多年的心理治疗,情况却一直没有好转。她找我看病不久后的一天,我们正随意交谈,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小木偶”三个字。我当时正专心听她说话,于是马上把这个奇怪的字眼逐出了脑海。但是,仅仅过了一会儿,它又再次出现,这一次是那样清晰,就像印在眼帘上一样。我使劲眨眼,试图集中精神,可它就像是生了根,怎么也不肯离去。于是我对自己说:“等一下!假如它是一种天启,而且想以这种方式引起我的注意,就极有可能是在暗示我,我需要了解一条重要信息。”接下来,我努力思考这样的问题:“小木偶”这三个字,究竟有什么特殊含义?难道它和我的病人有某种关系吗?难道病人就像小木偶吗?她的长相确实很可爱,像个布娃娃似的,而且,她喜欢穿那种色彩鲜艳的衣服……对了!我想起来了,她走路时,样子的确像是一个木偶—她就是小木偶,完全正确!
我找到了患者的病因所在:她是个动作僵硬的小木偶,处处想显示出活力,时刻做出活泼而可爱的样子。但是,只要她移动脚步,就会担心头脑眩晕而跌倒,她更容易跌倒在绳索和操纵杆之间。这方面的证据也逐渐浮出水面:病人的母亲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她就是小木偶的幕后操纵者。她操纵着小木偶的绳索,控制着她的一举一动。当年,她曾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让幼小的女儿接受严格训练,学会了自行大小便。类似的训练让她感到自豪,而病人的心理却受到了严重刺激,她的一生似乎都要看别人眼色行事。她竭尽所能去满足别人的要求,哪怕它们不切实际。她尽可能显得举止端庄、中规中矩、衣着整洁,不敢有丝毫的洒脱和放纵。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愿望,也没有自行决断的能力。
这一事实成了治疗的转折点。“小木偶”就像是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我的意识里。我从没邀请过它,一开始也没打算接纳它,甚至三番两次地想赶走它。进人意识层面的潜意识信息,往往都是不受欢迎的,加之意识思维常对它产生排斥,所以弗洛伊德和他的不少学生,都把潜意识领域视为“危险地带”,认为人性中所有原始的、反道德、反社会的成分,乃至我们体内蕴藏的邪恶成分,莫不藏身于潜意识中。他们还认为,凡是意识所排斥的部分,必然是不可接受的邪恶之物。基于同样的道理,他们认为,心理疾病就潜伏在潜意识里,如同深埋在心灵深处的恶魔。
纠正这种错误观念的责任后来落到了荣格肩上,荣格创造出“潜意识的智慧”这一名词。我的经验也印证了荣格的看法。在我看来,心理疾病并非潜意识所致,它属于特殊的意识现象,或是意识和潜意识的关联出现了问题。以抑郁症为例,弗洛伊德发现,在很多病人的潜意识中有着某种无意识的被压抑的欲望(主要是性的欲望)和愤怒。消极的情感不断积聚,使得他们患上心理疾病。所以潜意识领域就是心理疾病的根源。不过,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的欲望和感觉,为什么会进人潜意识?它们为什么要受到压抑呢?答案是:它们被意识摒弃和排斥—这正是问题的所在。人类有潜在的性欲和愤怒,是自然而然的事,它本身不构成问题。人类的意识却不愿面对这种情形,不愿承受处理消极情感而带来的痛苦,因此宁可视而不见,甚至加以摒弃和排斥,由此才导致了心理疾病的产生。
虽然我们常常置之不理,但潜意识仍时刻渴望与我们对话,我们的言行足以暴露一切。我指的是我们经常说错话,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说漏嘴”。我们在个人行为上出现的可笑的“错误”,也会揭示出潜意识与我们沟通的渴望。在《日常心理疾病》一书中,弗洛伊德把这一情形看成是潜意识的表现。他在书中使用“精神病理学”的字眼,再次证明他否定了潜意识的积极意义。弗洛伊德把潜意识视为魔鬼,认为是潜意识让我们身处困境。他从不认为潜意识就像是善良的仙女,努力地想让我们变得诚实。事实上,病人不小心说漏嘴,对于治疗通常是有帮助的。病人往往掩饰真相,拒绝承认弱点和不足,病人的潜意识却能挺身而出,站到治疗者一边。它追求的是坦诚、真实、开放,尽可能忠实地交待病人的历史和过去。
不妨再举几个例子。我接触过一个特殊的女性患者,她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她有时也会因遇到问题而感到生气,但她却不肯承认这一点,也不肯把愤怒表达出来。我们约定时间见面,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迟到,虽然可能只是迟到几分钟。我告诉她,这可能是她对我本人感到不满,或是对我的治疗方式感到不满,或是对两者都有意见,所以才故意姗姗来迟。我想以此暗示她真正的心理状态。起初她坚决否认,说她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出了小小的意外,她对我本人以及我们的合作都很满意。
次日下午,她给我开了一张支票,作为支付给我的治疗费用。我注意到,这张支票上并没有她的签字。下一次见面时,我对她说起这件事,说她没有认真写好支票,是因为她在生我的气。她说:“这实在是可笑啊!我活了这么久,可从没忘记在支票上签名。”我就把支票拿给她过目。说实话,她总是表现得很有节制力,这一次显然受了刺激,忍不住抽泣起来。她说:“我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我简直快崩溃了,觉得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坦率地告诉她,她有轻微的神经分裂症症状。很快,她第一次痛苦地承认,她的确对我怀有怨恨,她因为某种原因一直在生我的气。就这样,对她的治疗过程取得了新的进展。
还有一个病人,他认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在家中发脾气。他不能对家中任何人发火,甚至不可以流露出恼怒的迹象。当时,他的姐姐从外地来看望他,他就顺便对我提起她的姐姐,称赞她“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后来他又提到一件事:他当晚要在家里开个派对,准备邀请邻居夫妇参加,还包括他“妻子的姐姐”。我提醒他,他刚才把他的亲姐姐说成了“妻子的姐姐”。他似乎满不在乎地说:“你跟我说起过弗洛伊德式的‘说漏嘴’。你大概认为,这就是一次说漏嘴吧?”我告诉他:“你说得对。在潜意识中,你希望参加派对的那个‘姐姐’并不是你的亲姐姐,而是你妻子的姐姐。我想,你不仅不喜欢你的亲姐姐,甚至可能恨得要命。”他终于承认说:“其实我倒不是多么恨她,可她的话太多了。今晚肯定又是她的一言堂了,大家都得耐着性子听她唠叨。有时候,她让我尴尬得无地自容。”就这样,我对他的治疗,由此有了小小的突破。
人们不经意间说出某些奇怪的话,做出异于平常的举动,原因各种各样,但未必是因为当事者饱受压抑,并通过特殊的方式加以宣泄。我们内心被压抑的感受,随时都可能流露出来,其中既包括坏的感受,也包括好的感受。它们是客观而真实的,尽管我们可能不想公之于众。
我清楚地记得,我曾为一个病人的处境而动容。病人的母亲态度冷漠,对她的管教过分严格,很少表达关心和体贴。不过病人给我的印象,却是为人成熟,性格爽朗而自信。她找我看病时,这样解释:“现在我心情有点儿乱,又恰好有时间,所以我想,接受心理治疗,可能对我的成长有好处。”我问起她感到心烦意乱的原因,她说她刚从大学休学,因为她怀孕有五个月了。她不打算结婚,只是隐约地想到,她应该把孩子生下来并送人抚养,然后再去欧洲继续学业。我问她是否把怀孕的事告诉了孩子的父亲,她说:“是的,我给他写了一封短信。我想让他知道,是因为这个孩子,才有了我们的交往。”其实她真正的意思是:因为她和那个男人的交往,才“有了”这个孩子。她不经意的言语,显示出她在本质上,是个渴望被人关心、体贴的年轻女孩。尽管她戴着貌似成熟的少妇的面具,其实她的内心深处,并不是表面看去那样独立。她渴求母爱,乃至于先让自己成为一个母亲。我没有指出这一点,因为她当时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去面对真实的想法和心情,去面对她对于亲情和爱情的过分依赖。不过,她的这次弗洛伊德式的“说漏嘴”,对她的治疗却大有帮助,因为我觉察到她心怀恐惧,她需要长期的关心、呵护和照料。
以上三个病人,起初都试图隐瞒什么,但最终都泄漏了秘密。他们真正想隐瞒的对象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第一个病人不惜代价,把自己打扮成完美主义者;第二个病人以为,自己对家人没有任何不满;最后一个病人也坚信,她自己足以应付困难,不需要依赖任何人。为在复杂的社会上获得生存,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们人人都戴上了面具。因此,意识塑造的自我,与潜意识塑造的自我,有时相差甚远。不过,意识思维的能力终归有限,它常常将真实的自我暴露出来。不管如何掩饰,潜意识都会看清真相。所谓心智的成熟,意味着要聆听心灵,让意识的自我接近真实。为实现这一任务,我们通常要付出一生的努力。需要指出的是,经由集中的心理治疗,以及某些特殊的辅助心理治疗手段,就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一任务的绝大部分。彼时彼刻,病人可能感觉“重获新生”。意识的自我显著变化,让他们备感振奋,有的病人甚至激动无比地说:“我不再是过去的我了!我变成了崭新的、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我!”
如果我们了解自我观念、自我意识或者意识性思维,谈到潜意识,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在我们身体当中,存在着比意识思维更“聪明”的部分,我们把它称为“潜意识的智慧”。
我和妻子第一次到新加坡度假,是在傍晚以后才到达的。183我们离开旅馆外出散步,不久就走到一片面积庞大的空旷地带。我们在黑暗当中,勉强能辨认出两三个街区以外的一个高大建筑物模糊的轮廓。“我很想知道那个建筑是什么。”我的妻子说。我立刻语气随意,而又带着绝对肯定的语气回答:“哦,那是新加坡板球俱乐部。”这句话完全是自发地从我嘴里冒出来的,我立刻就感到后悔了,因为我没有任何依据。我以前从未到过新加坡,也从未见过任何一家板球俱乐部—包括在白天时,更不要说是在夜里了。可是,让我无比惊奇的是,当我们继续朝前走,并且到达建筑物另一侧时,我们看到了它的正门,入口上方有一个铜匾,上面写着:新加坡板球俱乐部。
我是如何知道我本不知道的事情的?在所有可能的解释当中,一种是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也就是即便没有亲身经历而获得智慧,我们也可以继承祖先经历并获得的智慧。尽管对于科学思维而言,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乃至是匪夷所思的认识。奇怪的是,我们总是能够“辨认“.出这种智慧的存在。每当我们阅读一本书,碰到一种我们喜欢的想法或理论时,书中内容就会立刻引起我们模糊的回忆,或者使我们感觉极其熟悉。这时候,我们就会“辨认”出智慧的正确性,哪怕我们以前在潜意识中,从未思考过相关的理论,或者产生过相关的想法。“辨认”这个词,意味着“再次知道”某种概念。似乎我们从前就知道这一事实,只是忘记了而已,后来,我们则像遇见老朋友一样认出了它。似乎所有的知识、所有的智慧,都储存在我们的思维里。我们学习某种新东西,实际上只是发现了一直存在于脑海中的某种事物。这个观念,也许通过“educa-tion"(教育)这个词,就可以反映出来。"education”来自于拉丁语“educare",字面意思是“带出来”并且“带领到”。因此我们“教育”别人的时候,如果认真地加以对待,就不会把某种新的东西强塞人他们的思维。事实上,我们是把这种东西从其思维中引导出来,让它从潜意识进人意识,因为对方早已是这些知识的占有者。
那么,这种比我们自己更为聪明的部分,其来源是什么呢?我们还不得而知。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暗示出:我们的智慧来自于继承。最近的科学实验,把基因物质同记忆现象结合起来进行研究,结论证明:我们的基因很可能继承了知识,并在细胞里以核酸遗传密码的形式储存。信息以化学的形式储存,这一观点使人们意识到,人类思维所获取的信息很可能储存在几立方英寸的大脑物质里。换言之,这种极为复杂的模式,能够使人类经验的知识储存在小小的空间里,并且遗传给下一代。
当然,有很多令人困惑的问题,至今仍旧没有解决。当我们思考这种模式的技术层面时—包括它是怎样建立起来的,如何实现同步性等等,在人类的思维现象面前,我们仍一如既往地感到无比敬畏。思考这些问题,相当于思考宇宙的控制模式,也许上帝正是利用这种模式,去控制他的军队,控制他的天使、大天使、小天使、六翼天使,让它们帮助他执行统治宇宙的命令吧。我们有时候想当然地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奇迹,我想,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本身就是一个典型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