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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过几次大雁塔,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最初未去过西安时,能够想起的西安名胜,或就是大雁塔和兵马俑了。后来去了西安,也便去了大雁塔,还有兵马俑。说实话,那塔却是巍峨,但塔下的寺院,是让人失望的,那里的大慈恩寺是后建,还是仿唐的建筑风格。我知道,我们国家现存的唐代建筑,只有四座了,因而更是失望那个寺庙的新,以至于我都感觉,那座塔都像是新的。
但我的失望,不影响别人的好奇,后来又陪同许多波领导、同事、亲戚去了西安,大家无一例外地都要去看看大雁塔,我也便多次地登上了那座塔。每次给他们讲那座塔时,我都会无一例外地会说出我的失望,以至于,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想去写下那座塔的欲望。
直到我看到了,那本碑拓本的《雁塔圣教序》,我突然感觉到,过去的我太无知了,太狭隘了,太荒唐了。我好奇地去往各地,寻求那里的历史,而我同时也因为自己的无知,而错过了那里历史。
我在往年游览大雁塔的照片集里,去寻找《圣教序》的那两统原碑,还好我在那些影集里,找到了那两处碑迹。只是当时,我还没有理解它的重要,只是觉得我有责任,应该好好地将它拍下,留给今日。
那么今天,就让我们在笔墨间重游一次大雁塔吧。如果你能追寻上时光的脚步,或许还能看到五位中年的诗人走在前方,我们就加快些脚步,与他们一道走向大雁塔吧。
那是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的秋天,五位盛唐的诗人相约游历了大慈恩寺中的这座大雁塔。那时塔下的《圣教序》已立碑九十九年,当然,他们的到来更是为了纪念大雁塔建立一百周年。而他们的到来,我总觉得也是有如兰亭修稧般的文化盛事,只是与兰亭下静坐于山林间的酒会所不同的是,他们更有游览的动感,你似都能听到他们登塔的喘息,感受到他们站在塔顶纵声呼号的气魄。
这五位诗人登塔后,都留下了咏怀诗作,除一首失传外,大部都流传至今。它们都是五言古体诗,长短也都相仿,因而有些打擂台的味道。我读这几首,说实话更喜欢岑参的诗,因为他更有登临感。那诗的题目是《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高适、岑参是唐代著名的边塞诗人,这不必说。薛据是开元进士,也是诗人,当时官至水部侍郎,可能是这几位中官职最高的,恰恰失传的也是他的诗。五个人嘛,这里还有两位小透明,其中一位很厉害,是诗圣杜甫,另一位储光羲也是位田园诗人。
后世对这几位在诗会中留作的评价,多是推杜少陵的,仇注就说杜诗“真足压群贤,雄视千古矣”。我同样喜欢杜诗的“君看随阳雁,各有稻梁谋”,然而杜诗更像是压抑已久的气魄,因这次登临而爆发。登临只是点燃的导火索,不登大雁塔,登临别处他也会有此种感怀的,但只说此次登临,杜诗又像少了些抓手,因而我倒觉得岑诗更妙,因为他更有游历感。
好吧,就让我们先随着岑参的眼界一道走向大雁塔吧。
在远处,我们看到那座时,他说“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看到这句时,我真的觉得岑嘉州为了这次登塔是做了功课的,其他人更是关注登到塔顶的感受,唯有他把见着这塔时的感受,都记录下来了。现在西安多高楼大厦,这塔在高楼丛林中已成了侏儒,但在唐代,这塔一骑绝尘,能与它对望的就只有一两公里外的那座玲珑的小雁塔了。因而它却是有着从大地涌出的雄伟,和接近天宫的高耸。
走到近前,岑参看到的大雁塔是“突兀压神州”,以至于他都认为,如此“峥嵘”的塔,那一定是非人力的“鬼工”所为。那座唐塔的四角,已经将“白日”给遮挡,那座唐塔的七层,已经“摩”到了“苍穹”。那是人站在高塔之下,仰望崇高雄伟,所难免不有的一种压抑情绪,以至会担心它遮蔽了阳光,恐惧它触摸了穹顶。
敏感的诗人们,或许就带着这样的忧虑和兴奋,快步走进了高塔,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塔底层南门洞两侧嵌置的石碑。他们分别为唐太宗李世民撰写的《大唐三藏圣教序》和唐高宗李治撰写《圣教序记》,它们都是由初唐四大书法家之一的褚遂良所书写的,因而被称为二圣三绝碑。而这碑文所记述的,也是一等绝的人物,他就是玄奘法师。
玄奘法师西游取经的故事,于后世《西游记》的推波助澜下,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当然刨去其中绝大部分的神魔故事,这样的人物和事迹确实存在着的。唐太宗在《圣教序》中对玄奘法师的评价是,“超六尘而迥出,只千古而无对”。
没错,大雁塔,就是为西游归来的玄奘法师修建的。
唐太宗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西游十七年的玄奘法师返回长安,他先入驻长安弘福寺,后来又改驻大慈恩寺。唐高宗永徽三年,公元652年,玄奘法师为供奉和存放从天竺带回的佛像、舍利和梵文经典,在长安大慈恩寺的西塔院建造了一座五层砖塔,这便是最初的大雁塔。后来,在唐高宗和武则天年代里,这塔几经损毁和修缮,最终才变成了,高适、岑参、杜甫等一行人来时所见到的七层。
岑诗第二句,“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很像是说诗人在塔内仰望的景象。但转而我又疑惑了,唐代的大雁塔难道里边不分楼层吗?如此来说,这倒更想是诗人看着三维模拟图的一种想象了,这或许就是这句在第二行的原因所在了。
而我们沿着贴墙漆红的木楼梯,盘旋着登上虚空时,确实也是一层出一世界的。每一层厚厚的砖墙上,都有四个小窗可以向四个方向瞭望,如此上了一层,也便有了一层的境界。
我们在塔的一层,看到了《玄奘负笈像碑》,那是我们在初中历史书上,所看到的玄奘法师像的出处;二层的佛像是明代的,这应与五位诗人所见的不同;三层供奉着舍利子,但那也不是玄奘法师从印度带回来的,而是现代印度玄奘寺赠送的;四层展示两片贝叶经,却应是法师曾学过的梵文经典,但如今能读出它的学者不超过十人了;五层,看到了玄奘法师请人刻制的,如来足迹碑,这应该在唐代就有了;六层,是后人书写的五人诗会佳作,那五人就无此眼福了。如此大概是消耗了平常爬九层楼的体力吧,终于到达了塔的至高层,第七层。
站在这里,岑嘉州看到了“连山若波涛,奔走似朝东。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
站在这里,高常侍感受到了“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王”。
站在这里,杜子美感慨而出“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而我,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城市,我依旧在这个城市之中,我依旧被这个城市无边无沿的盛大给包围着。我也试图凝望状若波涛奔走的远山,但也只想到了一个孤独远行的身影,和一场“只千古而无对”的壮游。那个身影走向远山,不,远山也只是他一十七年壮行的起点。
“是以翘心净土,往游西域。垂危远迈,杖策孤征。积雪晨飞,涂间失地。惊沙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蹑霜雨而前踪。”
这是唐太宗李世民在《大唐三藏圣教序》中对于玄奘法师西游的记述,而法师壮行也注定要用自己的脚步联通了这个世界。
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尔多哈进行的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宣布,中哈吉三国联合申报的古丝绸之路的东段:“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项目,被批准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而大雁塔做为玄奘法师丝路西游的见证,便身处其中。
如今玄奘法师的铜像,就立在雁塔北侧,寺院外的广场上,从塔顶这里望过去,那个身影是那么的孤小。然而那里如今已成为热门的打卡点,永远围着热闹的人流。
那曾经的壮游其实也是历史的一个起点,人是必然要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但有了这塔,有了塔下的碑文,有了碑文记述的事迹,历史便又变得鲜活,不再那么的寡淡了。
《雁塔圣教序》因记述玄奘法师事迹而存在于世,然而它的价值又远超它所记述的事迹的。褚遂良是唐初重要的书法家,他虽不在现在公认的欧颜柳赵楷书四大书家之中,但他却是沿袭前辈欧虞书风,定型后辈颜柳基调的重要的承上启下的人物。最主要的是,褚体书法艺术在推崇书法的唐代拥有庞大的粉丝群,他的书风甚至影响到北宋徽宗的瘦金体。
清代学者刘熙载说,“储河南书为唐之广大教化主,颜平原得其筋,徐季海之流得其肉”,这便是后世对褚遂良书法艺术的评价。可是我们懂得“唐之广大教化主”的意味吗?如果说唐楷的高峰在颜在柳,那么褚体就是唐楷法度即将定型的前夜里,最后一次舒展了。
何谓楷书,楷书即为楷模之书,是一代一代前辈书家对后辈的感召,是一代一代后辈书家对前辈的学习,而“唐之广大教化主”,就是这样超强魅力的感召,和超广泛的被学习。楷书最耀眼的双星,就是在这样的感召和学习过后的不久,横空出世的。那不正是褚体书法所给出的最强劲的一次助燃后,所得到的一次核弹级的爆发吗?
而《圣教序》,就是褚遂良留下的“只千古而无对”的书法名帖。我在写此文时,眼前没有大雁塔,而有一本漆黑封面的,字如“美人婵娟”的书贴。我在那字里行间,似能感受到一位老者,写下每一个字时的气息,似能感受到他的平和、快意与诙谐。
这不也是一种传承吗?
也正是在这种传承的感召下,我写下了“只千古而无对”的大雁塔,写下了“只千古而无对”的壮游事迹,写下了“只千古而无对”的塔下碑记,也写下了“只千古而无对”的五人诗会。
我似乎感受到了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又一次从我面前流过了,行者、帝王、书家、诗人,他们纠缠着,拧结着,他们被写在历史之中,也成为楷模塑造着后世的历史,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人的塑造,才有了今天的我们。
而回望历史呢?那连接我们彼此的,不正是那一座塔,那一本贴,那几篇诗作,那几位妙人吗?它们,他们,再有的一个共同的名字,就叫做,文化。
《想起西安》全集:
『云 . 游』想起西安④ 遭遇,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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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