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换作是你,你敢说你坐在车里不浮想联翩?你想嘛,他谁能像我一样,坐得了这样好的车,进得了这样阔气的大院?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握着锹把提着粪笼,再也不用担水破柴洗锅擦案了吧?车从三丈高的大门里开过,门口的保安立即挺了身子,举手敬礼!好家伙,这阵势就跟首长阅兵一样。我心里得意起来,想着人家给我把礼都敬了,我不说同志们辛苦了,起码也要给人家笑一下,就隔着窗户朝保安笑了笑,但保安的脸抻得很平,手猛得放下来,又站成了一截树桩。我以为他们是一直这样站着的,车过了以后,他们俩却嘻嘻哈哈起来,一个给一个撂了根烟,厮跟着抽去了。我心里说:到底不如我伯他单位门口的正规军。才想着,车头朝右拐了,这就看见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一看车进来,马上把手机往兜里一塞,脸上有了笑,身子趔了趔,让出车位。司机把车停好,她过来拉车门,叫声“领导”。但她把门开错了,开的是我这边。我头一探出来,她眉毛一皱,嘴都动了,立即又闭住。我伯从那边出来,她马上小跑过去,接住我伯要关的车门,轻轻合了,说:领导,欢迎您来我们山庄做客。您一来,我们山庄蓬荜都生辉了。这话你听起来怪不怪?号称是四星级酒店哩,咋连个会说普通话的工作人员都没有?但我伯不计较这些,他笑了笑,说:你不管我了,你忙你的。回过头又给我叮咛嘱咐了,要我服从公司安排,便背了手朝院子深处走。女人急忙扑过去,说:领导,我得带您过去的,这是礼数。我伯摆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常来的。手继续背到后头。远处有一个紫色的人斜着身子朝这边望,女人看见了,胳膊直戳戳一指,把脚跺了一下,我明明看她鼓了劲,但脚落地却没有声音。那边紫色的人见了,马上迎过来,接住了已经走远的伯伯,点了下头,胳膊伸出来在前边引着,一同进了院子。
女人看见服务员把我伯接住,转过身来,咧嘴朝我一笑,口里的黄牙就齐刷刷地露出来。我只说我是个农民,但看清楚这个女人,我心里却平衡了。这女人究竟长得咋样,你听我给你说。她扎着麦穗一样的小辫,留海齐齐得把额颅盖住,额颅上就有了一条直直的线。线下的眉毛,一处稀了,一处稠了,到了边角,竟光秃秃地成了不毛之地。眼睛自然显得长了,但不宽,窄窄的一条缝,像指甲掐出来的一样。皮肤是暗黄偏黑,这不用说,肯定是以前太阳晒得多了。这肤色其实好,脸上的蝇子屎就看不清了。蝇子屎你知道吧?城里人叫做雀斑的。她脸蛋上是透着红的疙瘩肉,感觉干硬干硬的。鼻子不耸,稍微有些塌,但鼻孔却大。嘴唇厚厚的,上嘴唇略微有些翘,唇边的棱角也就显出来。鼻子下的汗毛有些密,再粗再黑些,怕就成了胡子。我看她笑得肆无忌惮,倒有些拘谨。她可能也看穿了我的身份,步子迈得大大的朝我走过来,一指前面,说:走。我点点头,跟到她后面,脚步轻轻的。她裤腿嘣得浑圆,在前面撇着八字步,走了几步,却转过来问:我叫王爱云,你叫个啥?眼睛一眨一眨的。又说:跟上么,跟上么。我报上我的名字,往前撵了两步。她脚步不停,盯着我看了看,挤眉弄眼地说:你面子大的很嘛,连老板都惊动了!公司几百号人,还从来没有你这样一来就当领导的。我脸噌得一下红了,不知道该咋接她的话。其实我想问我当了啥领导,但这话我当然不能说。新人嘛,多少都应该矜持些,你说呢?
天慢慢地黑下来了,就像有人在缓缓地拉幕布一样。刚才还在墙上挂了窄窄一牙的太阳,这时候已经看不见了。我的脚边,尽是些花花草草,我来不及看,就要从它们身边走过去,心里惋惜着,但也知道自己已经是这片地方的人了,无论啥时候来了,它们都会弯着腰欢迎我。王爱云胖,腿就沉,一皮鞋一皮鞋敲在地上,声音脆脆地像拿锤子敲石头一样。她胳膊来回地给我指,说:这是客房部三区,那边是餐饮部,餐饮部的二楼,是市场部和洗浴桑拿部。又转过身去,用手在空里划个半圆,说:后面那一片,都是客房部。她与我想象中高大俊朗或者高挑靓丽的国际友人的外形相去甚远,我不愿意与她多说,只用微笑礼貌回应着。这女人我是没有啥兴趣了,但山庄的建筑却看起来稀奇,青砖灰瓦地有些年月。而餐饮部那边仿古的阁楼更有韵味。光是有一抱粗的红柱子,就立了十来根,油漆光亮得能映出人影来。踩着台阶,就上了红柱夹峙的石板路。王爱云不知道我的底细,看我目不暇接地东张西望,试探着问我:咋样?把她的头扬了扬。我说:好着哩。她眉毛往上挑了挑,说:这二楼都是领导,没事最好不要在这晃荡,领导看见了就给你寻事呀,走,走快。我说:噢。跟上她的脚步,还是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假山,假山立在一个小水池里,水从点缀着绿草红花的假山上流下来,一条红黄相间的金鱼“扑通”一声从池子里跃出来,水花四溅。我心里说:这鱼真有眼色,它是知道我来了吧?
实际上,要是没有她王爱云在场,我看到这些古色古香的建筑,肯定是会流连忘返的,但我都忍住了。我知道我伯还在院子里,他是多讲究的一个人,我无论咋样不能把人家的牌子倒了。一路跟王爱云走着,她就讲起了山庄始建于哪一年,她又是哪一年来的,来时身材多好,现在腰都粗成了碌碡。我就说:单位的伙食还好?她哼了一声,说:好啥嘛,再香的饭,你吃了五六年了能吃不腻?混日子哩,心操得少膘就厚了。我笑了笑,说:胖了有福嘛,再说你看着还可以啊。她立即停住,胳膊乍起来,上身转动着把自己看了看,声音高高地说:这还不胖啊,你不要哄姐。我说:我哪能哄你,以后还得你多关照哩。她忽然泄了气,说:唉,我关照不上你,咱俩头上还有个一把手哩。这我就明白我跟王爱云要共事了。她又朝我挤了一下眼睛,说:是个女人。我听见了,一笑,脑子里开始照着王爱云的样子给一把手画像。像当然画不出个名堂,却又想着她和王爱云一样长的五大三粗,该不会客房部连个撑门面的人都没有吧?才想着,眼前就立起了一座一丈多高的假山,山体似水泥,呈灰色。山腰上卧了一只黑猫,肚子一起一伏的,看样子正睡得踏实。王爱云首先钻了山洞,进去了传来嗡嗡的声音,说:从这钻过去就到啦!她撅着的屁股像两个在肥水沃田的滋润下长相饱满的莲花白。这我得解释一下,我并不是有意看的。再说,我宁愿看不见的。我在洞口站了站,低头弯腰也跟进去。一进去,就失了光明,隐约看见王爱云的手在鼻子下面扇,而我也闻见了,尿骚味像黑暗一样,弥漫在山洞里。但我没有扇,扇来扇去,还不是在山洞里?王爱云在前边说:哎呀,你说说这些人,几步路都走不了?连屎尿都憋不住,能干个啥事情?我偷着笑了一声,心里说你王爱云还讲究是农村出身,你不知道村里人在厕所里蹴不住,都是到地里解决的?
出了山洞,我眼里就有了一湖绿水,连空气也清新起来。王爱云喘着气,两只手腕折叠了拄在腰上,用下巴一指,说:看,山庄的人工湖,叫月亮湾。我点着头,她转过头来看我,问:咋样?笑得好像是这湖是出自她的手笔一样。我把头重重地点了一下,说:美!她得意了,再看着湖水,说:你知道这一湖水有多少?我是把头摇了摇,用惊奇的目光看她,故意睁大眼睛说:多少?你说这话她问得稀奇不稀奇?我要把水能目测出来,不是工程师也是能掐会算的人,还能由她把我引着?我一问,她声音更高了,伸出三根手指在空里定一下,说:三个抽水泵,从早上开到晚上,整整往里面灌了一天!她把这架势都摆出来了,我只好借坡下驴,大声用不相信的语气说:好家伙!泵连歇都不歇?她指了一下湖,说:歇啥哩,你看嘛,水才到哪,离沿子还有一尺哩。我点了点头,看湖水被风一吹,泛着清波,怎么感觉它是在笑吟吟地看我呢?湖水中间有也有一座假山,山上卧了三只雪白的鹅,鹅的长脖子戳到翅膀里挠痒痒。王爱云走到湖边蹲下来,嘴里发出“啾啾啾”的声音,手像挂在胳膊上的摆钟似的招着,想叫鹅过来。几只鹅听见声音,头扬起来,扑棱着翅膀入了水。但它们没有过来,而是飞快地游走了,屁股下面拉出一道道水印。王爱云当下脸阴起来,捡起脚边的石子掷过去骂道:狗不咬猫不叼的东西!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看向我,脸上却又有了笑,说:走,到咱的根据地去。
我继续跟在王爱云后面,总觉得我的后面好像也跟了人,回头看时,才注意到湖边栽了一圈的柳树,柳树的枝条晃荡着扫到了我的西服领子上。而围着柳树同样栽了一圈的,却是花骨朵已有红枣大小的桃树,隐隐约约地,就在树叶间能看到粉色了。走了约十来步,朝西一拐,看见一个结构简单的小牌楼,牌楼靠墙立着,檐角却也翘得有模有样,牌楼上面,有一块镶着金边的牌匾,上书“湖西楼”三个大字。左右两边,合起来,看样子是一幅对联。
楼里楼外湖光山色,楼上楼下人杰地灵。
王爱云两步跨上台阶,掏钥匙去开紧邻门口左手边的一道门,打开了,看我头仰着还立在牌楼下,说:看啥哩?我其实在看匾额上字体的笔画是咋勾的,但我料到这女人没有啥文化,她怕是不懂得龙飞凤舞,就说:随便看看。朝她笑一下。她走过来,也仰头看了看,说:上面有个鸟窝的,我听见叽叽喳喳的嫌泼烦,寻了个棍棍给戳了。我再看了一眼,匾额与墙夹起来的缝隙里,是有几根长长的茅草和几疙瘩干了的黄泥。她又说:叫唤就叫唤吧,我本来都不戳它,前两天我从这儿过,巧不巧人家射下来一股稀水,正落到我鼻尖上,你说倒霉不倒霉?说着,用手又把鼻子抹一下,看一眼手。我笑了笑,说:鸟嘛,上厕所当然不避人。她手在空里一打,说:再不要提了,又臭又熏,回去我把脸洗了三遍,洗面奶多贵的?我脸上做出笑的表情,嘴没有张,用鼻子出了一口粗气,意思是笑了。跟着她往进走,看了一眼地上,确实有几点稀粪落下来砸成梅花一样的印子。
进了办公室,王爱云抓起桌上的杯子去接水,接满了仰脖就喝,喝了一半,却停下来问我:你喝呀不?嘴角的绒毛上沾着水。俗话说来了都是客,你王爱云不先给我倒水,自己喝得“咕嘟咕嘟”的,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我宁愿不喝哩!但我是有风度的,我笑着摇了摇头,她把剩下的喝完,放了杯子,说:叫我给你倒上些。打开了靠墙的铁皮柜寻一次性杯子,但里面却只有一个空袋。她把袋子揉了,朝桌边的垃圾桶一扔,但袋子一松手,就像海绵一样恢复形状了,张了风,轻飘飘地飞到脚底下。她用脚一踢,说:这伙子人,邋遢的很,一天到黑不收拾就算了,把垃圾还给我胡塞。我听出来办公室常有人光顾,不便说人家的瞎好,只是笑。王爱云说:不好意思,没有杯子了。我说:没事,没事,我不渴。她好像觉得还是应该招待我,在桌上看了看,拿起自己杯子给我递,说:你要是不介意,就用我的。胳膊又朝前送一下。我急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谢谢,谢谢!她就笑起来,又露出了一口的黄牙。我心里说:没有见她抽烟呀,牙咋恁黄的?她的黄牙,倒不像是烟垢那样浮在表面,而是像白牙里面嵌了黑色的东西,渗出来的黄。她一笑,我总感觉她像是吃了一嘴的土,心里怪不舒服。
话都说完了,王爱云还是没有让我坐,我心里有数,当然也就一直站着。她先也是站着,就问起我是哪里人,有无兄弟姐妹,地里都务了什么庄稼。我嘴笨,又不留心眼,一一如实回答了。她“噢”了几声,再就用屁股靠住了桌子,右脚在左脚前折了脚尖点在地上,胳膊交叉着挽了放到胸前,把头偏过来,眨着眼睛神秘地说:欸,刚才送你来那人是谁呀?开的都是奥迪!我说:那就是奥迪啊?我认不得车。她却严肃了,正经地说:这你要认哩!我们以前开会的时候专门说过,要是见了四个环环的黑色奥迪洗得亮亮的开进来,就一定要多操心哩,说不来是省上哪个大领导!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我,我觉得有些好笑,等她继续说。她看我无动于衷,腾出一只手,隔空朝下把我指了指,指尖朝的是腹部,说:你不要不信!我象征性地把头点了点,她把手收起来,继续挽着,叹一口气,说:唉,你有后台哩,你不害怕。我就笑了笑,她手放下来,立正了,把我的肩膀拍了一下,说:走吧,我把你送到楼上去,领导人家还要找你谈话哩。我有些疑惑,她朝我挤了挤眼睛,悄悄地说:大领导,大得很!
我跟着王爱云上楼梯,她胖得上楼梯都费劲,一楼还算麻利,二楼就用手拉了栏杆,三楼再就左手拉栏杆,右手握了拳拄在大腿上,把身体往起撑。走上来了,她大口地喘气,像是溺了水,刚被救起来一样。歇够了,她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翻着转着找,终于找见一个,捅进去却没有转动,拔出来再找,找见一个却连插也没插进去,她就躁了,随便捏了一把钥匙,插进去拉着门把手咣当咣当地狠命摇了摇,门却开了,她说:这烂门,真是山里核桃砸着吃。进去开了灯,说了几句安顿的话,出了门。
王爱云走了,却不把门带上,我走过去要关门了,探出身子朝楼道里看了一眼,楼道里已经黑下来,静悄悄地没有声音,只有尽头的一个门洞里透出来些微弱的光。大概是厕所吧,我心里想着,闭了门。房子里没人,我就放松下来,坐在了靠着门口的一张床上,床单白白的,又软和,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坐它。坐下了,就一眼一眼地看房子里的摆设。面朝东的窗户上,挂的是蓝色涤纶面料的窗帘,窗帘没有拉严,半边卷着波浪垂着。窗台上,是一个细长的透明玻璃瓶,叫不上名字的青翠欲滴的绿叶子从瓶口上垂下来。与水泥一样颜色的立柜,摆在靠着窗户的角落里。透过嵌在柜门上的长方形玻璃,能看到里面斜斜地摆了一排书。香椿树身子一样直溜的衣架,立在另一个角落里,它头上伸出的触角,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窗户下面,放一把看来都觉得皮质柔软的黑色沙发椅。黑明油亮的大桌子,放着深棕色的光芒,映出头顶的白炽灯。它看起来敦实厚重,像身材臃肿的胖子。几只颜色各异的笔插在桌上的笔筒里,倾斜着像被砍伐即将倒下的树。我其实想走到那个沙发跟前,坐上去感受一下,但终究是觉得不妥。肚里有些饥,却也知道毕竟人生地不熟,初来乍到地再不自觉总让人觉得这人不识大体。心里说还是忍着吧,一顿不吃,也不至于前胸贴了后背。
坐得久了,头慢慢地像石头一样沉起来。想睡却又不敢睡,害怕王爱云说的领导要过来,但眼皮子不管那么多,像碌碡滚到半坡一样,一直往下溜。我都说睡呀,却又想这灯是关还是不关?关了吧,领导万一来了,自己却睡着,多不像话。不关吧,我又不看书写字,把电就这样浪费呀?却又想领导他也是人嘛,肯定能理解的,就关了灯躺下来。灯一关,马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
但是谁能想到,半夜里,床底下却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