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高中那会儿,我跟林一关系很好。
她睡我下铺,一个短发姑娘,性格活泼,贪玩好动。
那时候一间宿舍八个人,夏天洗澡浴室站不下,总有姑娘带着浑身的泡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全宿舍我头发最长,每天吹头发总排最后一个。宿管阿姨跟掐着表一样,总在我头发吹个半干不干的时候倒闸断电。
通常我都会坐到林一的床上,把围在肩上的毛巾拿下来擦头发。林一正打着手电看小说,抬眼看了看我,“头发又没吹干?”说着放下电筒和书,从我手中接过毛巾,替我擦头发。
“我刚站水池边刷牙的时候,一只蟑螂顺着我的脚爬到膝盖了。”我说。
“啧。刚不是用开水烫死了一只?”
“就是那只。我这个周杀了五只蟑螂了,是不是得给我颁发个勋章。”
“灭蟑骑士?”
“灭张骑士。”说完我就笑了。
“又想到你的老张了是不是?”她把毛巾一把塞给我,“让他给你擦头发呗。”
我转头看了看她,没有接话,踢掉拖鞋钻进被窝。
“怎么不到老张床上睡去。”
“你很烦诶。”说完我作势要起身,她立马按住我的肩膀。
对面床的姑娘终于忍无可忍了,“我说,你俩还睡不睡了?”
“睡睡睡。”她捂住我的嘴,瞪了我一眼,答完,也钻进被窝里。
老张是我们的数学先生,一个一米八三的南方爷们,微微有点胖,五官倒是很好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国宝的呆萌劲儿。平时见着了开个玩笑,说句 “诶哟老师今天穿得真帅”,他都会害羞不知所措。
但是,他在解数学题时候,认真严谨,思路清晰,耐心温柔,迷人得很。
办公室常常会有我们这样的对话。
“听懂了吗?”
“没。”
“……我们再讲最后一次。”
旁边的老师笑着搭茬说,“张老师我可都听你说了三遍最后一次了。”
“没办法她比较笨。”
说完他以一种“听见了吗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你很笨了还不好好学”的眼神看着我,但事实上我早就听懂了。
那天晚上我梦到一幢蓝白相间还带泳池的别墅,我趴在窗户上看星星,老张站在楼下泳池边,他朝我挥了挥手,然后开始弹吉他。音符随风飘散,他浅浅地唱着,流苏般的月光融化进风里,泳池漫延成一片汪洋。仿佛在无尽的深海里,被无边的温柔所环绕。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只巨大的甲虫,从远处向我们跑来,每跑一步,梦境就被震落一块。
然后我就醒了,林一坐在床边,不停咳嗽。
“醒了?”
“现在几点。”
“五点。”
“好早,我要再睡会儿,记得五点半叫一下我。”
“睡吧,我去喝杯水。”
“诶,你怎么每天早上都咳嗽?“
“没事儿,睡吧。”
整个对话我都没有睁开眼睛,思绪还停留在老张隐隐绰绰的歌声里。她替我掖了掖被子,我便在她的咳嗽声中又安稳地睡着了。
高三刚开始的那段日子,我和老张闹得很不愉快。
因为班主任知道了我的想法,就开始频繁找我谈话,告诉我这个时候学习才是最重要的,我跟老张是没有希望的,还一门心思要把我从数学课代表的位置上撤换下来。
我觉得老张应该对此有所回应,比如跟班主任说说我作为一个课代表是多么认真负责,恐怕他离不了我的帮助之类的。他的确也跟班主任说了,不过说的是他跟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要和我划清界限。
听到老张这样说,我觉得大概海底的沉船都不及我难过。
第一个方面我觉得老张薄情寡义,第二个方面我觉得老张讲得很有道理。的确我跟他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关系,不用划那条界线本来就明明白白的摆在那。所以这两年来我的感情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刷的厚厚一沓数学卷子没有意义,我送的润喉糖和平安果也没有意义,我发的千百条短消息也没有意义,就连我早上五点半起来洗的头发也没有了意义。
当时老张正在黑板上画图,我转过头跟林一说,“我不开心。”
林一正在喝感冒药,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
“就是不开心,想吃面包。”
林一朝我翻了个白眼,“哦。”
“你,”老张敲了敲我的桌子,把我吓了个激灵,“上去做题。”
周围的同学悉悉簌簌笑了起来,我瞪了他一眼,走上讲台。
那一天我都是用饱含愤怒和谴责的复杂眼神跟老张交流的。不过到了傍晚时候我又跟他和好了,因为晚饭过后我去找他问问题,他让我留在办公室把作业写完,还把他的旋转皮椅让给我坐,自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给同学讲题。后来我问了他一个很简单的题,他给我讲到第四次的时候,我就原谅了他,满心欢喜地回教室了。
刚坐到座位上,就看见林一给我留的小纸条,“部队已集结,请司令员指示!”下面打了个小括号里写着储物柜。
“幼稚鬼。”我边想,边往教室后面的储物柜走去。
打开柜门,看到一个像素娃娃举着一张牌子,上面写着“吐司部队向古司令敬礼!”
林一这个笨蛋给我买了满满一柜子的面包。
“Ta-ta!”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了出来,“怎么样,开心了吧。”
我抬眼看了看她,轻轻推了一把,“傻。”
然后笑着走回了座位。
后来我和老张不愠不火地相处着,以一种“我就是喜欢你可是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回应你就好好接受偷着乐吧”的状态,和林一倒是每天都在一起,秉持着吵一次架少一次的理念,每天都在打打闹闹中度过。
教室外边有个小平台,我和林一喜欢在下课的时候,站在平台的对角线上,我一小段助跑,跳进她的怀里,然后她抱着我转圈。
“今晚我抱着你睡呗。“我突发奇想。
以往我们俩一起睡的时候,我喜欢背对着她,她会从后面搂着我。这让我整个冬天都睡得特别踏实。
“好啊。”她笑。
那天晚上,凌晨四点,我醒了。
冻醒的。
原来抱着别人的那个人,在夜里,背上会盖不到被子。
我突然想到那一整个冬天,在我每一个安稳熟睡的夜晚,她都一个人承受着寒冷。可能她也无数次在这样的夜里醒来,说不定还为我盖好被子。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她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咳嗽,而喝感冒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我忽然想起有一次,放假在家的时候,我跟她抱怨胃疼而我爸只让我多喝热水,她骑着小电驴到我家门口,放了一盒胃药,给我留了条消息就走了。那是一个暴雨天,夜里十二点。以前我跟别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只讲到这里,但是那天夜里我开始想象她一个人骑着小电驴,在趟过黑暗和积水街道的样子。
想到她为我担心的样子,为我欢喜的样子,为我难过的样子,为我生气的样子。
“你哭了?”
“怎么了?做噩梦了?”
“哎哟,没事的,没事的。”
“睡吧,我在呢。”
毕业的时候林一给了我一个本子。
上面记了哪一天哪一节课,我转头看了看她。哪一天我回了她的小纸条,也把小纸条贴上。哪一天讲了一个笑话把我逗笑了,它幸运地被记了下来。哪一天我们吵架了,她去操场跑了多少圈,在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哭过,最后选择原谅我。哪一天我为老张伤心了,哪一天我为老张又高兴了。哪一天她在夜里偷偷吻了我。
那时候我很愚钝,我单以为我对老张的爱情真意切,纯粹炽烈,并沉浸在这场由幻想组成的感情里。我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世上也有一个人爱我,把我当作她的全世界。
而今我们天各一方,不再联系,我开始假想如果当初我们在一起会怎样,却想不出任何结果。
我唯一确定的是,我会常常想到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并永生怀念这段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