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朝圣

他逃开了。逃开了学校与家长,逃开了原本预订的训练课程,逃开了他的一切。

他不理解,不理解为什么只有他要经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那是七岁时的某一天,只不过是不能再平常的随便什么日子。一向车水马龙的商业街在那一天却格外繁华。少年与母亲被人潮冲散,回过神来,眼前便只剩下了放大的汽车。人群的尖叫声淹没了他的惊喊。

事故是突如其来的,没有人知道那天的司机饮了多少酒,也没有人知道少年是从哪一个转角被推搡到了车前。人们知道的只是少年眸中的色彩消逝了。从此,他再也不能用眼神描绘这个世界,他将在属于永夜的世界中彷徨,孑然一身,直到死亡将他引向天堂。

周围的人努力让他恢复正常的生活,但他不理解。明明两个世界早已不可能相连。

于是,他怨恨生活的不公,怨恨自己无用的身体,怨恨那些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缺陷上的人们。

于是,他自暴自弃,不愿前进,任凭时间的洪流奔涌而过。

于是,他逃开了。

没有方向,更不存在什么目的地,他踉跄地在道路上跑着,不断与路人相撞,但仍旧挣扎着前进。

阻断他的脚步的事物可能是逐渐崎岖的道路,可能是所剩无几的体力,更可能是那段悠扬的琴声。

它就这么突然地响起来,由远及近,飘渺地拂过少年的耳畔,仿佛塞壬的歌声吸引着迷途的水手,少年寻觅着琴声走去。

琴声将少年引领,他跌跌撞撞地跨过路檐,绕过旗杆,甚至不顾相撞的行人。那不算悠扬的琴声似乎有着无形的力量,仿若讯使一般引领着少年前进的脚步。回过神来,少年正站在一扇窗前,身边栽种的是高大的月季,香气迎合着琴声,将世界妆点得如梦如幻。

少年用手指碰触坚硬的窗台,熟悉的冰冷感将他从幻境之中剥离。虽然时值金秋,但属于傍晚的寒意依旧侵入了大理石的每一粒颗粒。脚下的是有些泛黄的草叶,少年不顾地面的灰尘,背靠着墙壁蹲下身去。

夜虫的啾鸣声逐渐响起,暮色将小镇包裹,翻涌着投入另一个世界。轻轻倚靠在墙壁上,少年用手指摩挲着砖瓦稀碎的裂痕。琴声依旧透过紧闭的窗子传来,只不过换了曲子。少年知道,那是德彪西的《贝加摩组曲》。

伴随着繁星出现在夜幕中,少年可以感知到阳光的逝去。夜晚已然降临。琴声依旧悠扬,如泣如诉,仿佛诉说着弹琴者的年华岁月。夜虫的啾鸣渐入佳境,与琴声一起组合成最好的奏鸣曲,一点一滴抚慰着少年的心。随后,少年不得不屏住呼吸,因为组曲已经进行到了最为高潮的部分——《月光》。

伴随着琴键的悦动,少年仿佛看到了巨大的月轮在海面上升起。明月,曾经是那么稀松平常的景象,此时却早已阔别。少年不由得捂住了嘴,他担心自己的抽噎会惊来房内的执事,泪水沿着手指的轮廓流下来,描摹着少年的脸颊,不知滴入了哪一片草叶。

灯塔,那是远山上闪光的灯塔。逐渐增加和弦的乐曲带给少年新的景象。他好像一只翱翔在夜空之中的飞鸟,从苍穹上俯瞰夜晚的码头。月光将碧波万顷的海染成银色,灯塔闪烁着,仿佛跌入尘世的星星,飞鸟无处不在,鸣叫着,追随着海风的痕迹,不远处是温暖的万家灯火,渔船则如同落入湖水的树叶一般漂浮在那片银色之中,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静谧,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沉睡此处的神明。

琴声算不上悠扬,侧耳倾听,甚至有节奏的错误,但是这一切却带给了景色一分真实,少年几乎可以感受到背后翅膀的律动。他仿佛疲惫的水手,此刻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港湾,在宁静的月夜之下,在花香的包裹之中,少年知道,这是他的归宿。

陌生的响动惊醒了少年。没有平日里顽皮的女仆嬉笑着用手娟拍打的动静,取而代之的是干练的倒茶声和食器碰撞的声音。少年慌忙起身,抚上的却是柔软的被子。

陌生的问候声在身边响起,少年回过头去,一只温柔的手便搭在了他的肩头。修长的手被丝质的手套包裹,少年知道这是执事的标志。在下已经将事情经过通知了您的家人,在自报家门后,执事这样说。这并不奇怪,少年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企业家,想必与其单方面取得联系是一件较为轻松的事情。

在陌生执事的照看下打点好一切,少年特意请求摸一摸执事的脸颊,他想要记住这位不知名的温柔先生。

昨晚的琴声是怎么回事,少年这样向执事发问。在短暂的迟疑后,执事给予了回应。原来这间宅子里有一位少女,昨晚正是少女的练琴时间。如果小姐的琴声可以给予您温暖,那么在下认为,小姐也会为此高兴不已的,执事将披风穿戴在少年肩头,微笑着诉说感激的话语,将少年送上停在门前等待的马车。

请替我向那位小姐道谢,在登车之前,少年回过头来面向执事。那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琴声,感谢小姐的演奏,我一定会成为配得上聆听这曲演奏的人的。如此承诺着,少年向执事点头。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告诉我的故事?友人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此时此刻,他们正坐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少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平静地微笑着。这是他离家留学的第八个年头,岁月流逝,少年早已习惯了黑暗的世界。没有人会因此轻视他,因为少年早已接下了父亲留下的家业,并将其发扬光大。曾经那位软弱无力的少年早已成为风度翩翩的绅士,他造访许多国家,聆听属于不同文化的声音,以及,最重要的,不同的月光曲。

他在音乐厅的庄重肃穆中聆听,在自由洒脱的街头表演中聆听,在校园剧院的一板一眼中聆听,也在偶然结识的友人家中聆听。他聆听了太多的月光曲,多到早已无法计数,他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月光》的完整曲谱,也可以在最为精彩的演出中微笑着向身边的人指出演奏中那个细小的错音。友人总将他戏称为【夜晚的向日葵】,少年则一笑置之。

留学的日子如同流水一般飞逝,转眼,行程表便提示主人,是动身返程的时候了。

作为最后的送别,友人邀请少年一同欣赏世界公认最棒的月光曲。维也纳金色大厅的灯光将一切镀上一层金色,在这份辉煌之中,少年向友人解释了隐藏多年的答案。

演奏开场。伴随灯光的渲染,钢琴手开始了动作。指尖在琴键间流连,乐声如水,浸入了每一寸心田。第三乐章很快渐入佳境,听众们屏息凝神,静静感受缪斯的浸润。

不对,还是不对。在散场时少年不住地摇头。月光曲不是这样的,要更飘渺,更轻盈,仿佛飞鸟翅膀上未干的朝露。

想要再一次触到那片月光,自己现在是否成为了有资格聆听那抹皎洁的人呢?默念着早已重复了千百次的地址,少年踏上了返程的道路。巨大的铁制飞鸟略过高空,划破了夜晚的寂静。在夜晚航行总是容易勾起心中最为柔软的记忆,少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晚的琴声。

经过成千上万次月光的洗礼,少年早已熟知那熟悉的曲调,于是一丝疑虑便由然心生,伴随着多年的漂泊生涯在胸口膨胀,似乎要自口中开出花来。

那便是那首月光的节奏。它的节奏是那样独特,任何乐队或大师都不曾奏出这样的旋律。它仿佛是一片充满未知的丛林,参天的树木将阳光切割成星星点点的碎块,斑驳地洒落在听者的心中。

那不是岁月的痕迹,也并非什么天才的诠释,那是独特的,是少年无法解释的成因,而这也是牵动他心弦之中重物的其中之一。

在足尖触及故乡的土地之时,少年不由得一阵欣喜。他并没有选择登上前来迎接的车辆,而是花了几个钱,打发他们离去,自己则跳上了另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马车。

一路上马儿跑得欢快,迎面吹来的风儿中有着迎春的清香,初春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将装饰在裙摆的蕾丝铺满了山岗。

车夫任由马儿一路小跑,自己则吹起了口哨。他在意着马车上的客人,担心这位特殊的客人如果听不到他的声音会心生担忧。

这个镇子上有没有一位钢琴家?车夫听到客人这样发问。

钢琴家?在这样萧条的镇子里?怎么可能的事情!少年听到车夫这样回答。

不过,应该说是,差一点我们就要有一位属于自己的钢琴家了。车夫握住了缰绳,街道的转弯处到了。

那是镇子上一位贵族的女儿,就住在如今前去的那栋宅子里,不过因为一些原因,原本被邀请加入乐团的申请被驳回了,真是可惜啊。车夫回过头观察着客人的表情,从刚刚开始,在他提到那位少女的那一霎那,身后的客人便突然睁大了那双茫然的灰色眸子。

车夫知道客人无法看清自己的动作,他只能够通过声音观察这个世界,于是车夫谈起了那位少女。

那真是个美妙绝伦的人,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一双灵动的眸子就像是秋日里打着旋儿飘落的,被日光浸染得一丝不苟的枫叶。最妙的是少女的纤纤玉指,那是跃动在琴键上的精灵。

那么为什么她要驳回加入乐团的邀请呢?少年从车夫身后的座位上探过身来,趴在马车的围栏上,这个角度恰好可以将马儿的蹄声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上帝不允许有十全十美的人吧。马车夫想了想,斟酌着给出了答案。少女有着决定性的事物,让她无法步入乐池,同交响乐共舞。

少年有些焦虑地向车夫询问着问题的答案。不好的预感在他的胸中盘旋,如同墨色的乌鸦,想要凭借巨大的翅膀遮蔽一切。

那位小姐没有办法听见任何声音。车夫惋惜地叹气,从她七岁的某一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办法聆听这个世界了真是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学会弹琴的。每逢镇子上有盛大的庆典,她都会上台表演,也就是在那时,人们才得以知道,这位在音符中跃动的天使竟然早已没有了聆听缪斯歌唱的权利。

少年愣住了,直到站在了目的地的门前,他才如梦初醒。木制的门板早已换了不同的材质,黄铜把手上用漂亮的花体字雕刻着主人的姓氏。拉动细绳,清脆的门铃声在门板的另一侧响起。

前来应门的是身材纤细的女仆,少年交代了身份后,由女仆带领着,进入了一间宽阔的会客厅。

在会客厅里早已站立着一位男性,他彬彬有礼地向少年行了一礼,贴心地将少年的右手托在由丝绸包裹的手上。

少年认得这丝绸的触感,他不由得激动地握住了这双手。少年轻触男人的面孔,发现曾经高挺的鼻梁已经变得粗糙,曾经光滑的眼角也布满了稀碎的皱纹,但毫无疑问,面前的男人依旧是一位干练的温柔执事。

少年向执事说明了来意。执事笑着点头,并表示小姐随时欢迎任何客人前来聆听她的演奏。

少年正想要说些什么,一曲悠扬的钢琴曲便顺着回旋的楼梯飘扬而下。执事笑着解释少女正在为明天的庆典演奏做准备,而少年则不由得握紧了执事的手。他认得这旋律,这是他的月光。

相比于记忆中的深夜一曲,这首月光变得流畅完美,琴键叩击的力度,弹奏曲子的节奏,和旋辅音的搭配,都是那么的浑然天成,但是它依旧有着记忆中的独特韵律,少年明白,这早已不是由身体的缺陷所带来的遗憾,这是独属于少女的艺术之花。

于是,他来到了少女的门前。顺着楼梯向上,少年觉得自己仿佛登上了月夜的灯塔,不远处是啾鸣的海鸥和静谧的港口,而包裹这一切的则是如同绸缎的海洋。

少年踏上最后的台阶,他仿佛迷途的水手,终于爬上了目的地的灯塔,伴随着灯塔的亮光俯瞰他所拥有的一切。

执事轻轻打开了少女的练琴室房门,他想要提醒少女宾客的来访。少年则制止了他的举动。他轻轻地走入屋内,靠在墙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少女正紧闭双眼。十根轻巧的手指,如同在湖面起雾的雪白天鹅,游走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之上。美妙的乐章流淌在整个房间,从半开的窗口流淌出去,卷回一满怀的花香。窗帘没有拉上,随着清风的浮动,仿佛一位优雅的舞姬,舒展腰肢表演着不知名的舞蹈。

阳光将少女的剪映勾勒,映照在墙壁上,也映照在少年的心里。他觉得自己仿佛再次见到了属于光明的世界。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未等尾音的旋律飘散,少女再次开始弹奏,奏响的依旧是那首最爱的月光曲。执事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身边的少年,仿佛要将这一屋旋律留住一般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屋内,阳光正好。少女轻扬着嘴角,陶醉在属于自身的世界之中,在那里,她可以听到缪斯的歌唱,夜莺会为她伴奏,连夏虫都为此沉醉。这是艺术的殿堂,这是灵魂的归宿。

而少年则靠在墙边,面相少女握紧了手中的帽子,泪水浸湿了那双无神的灰色眼眸,在脸颊上舞蹈着,不知跌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伴着属于他们的月光,伴随着少女嘴角扬起的幸福的弧度,他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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