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作品,首发于简书,文责自负。
1
桂岭山连山,古道十八弯。汉时关前过,日已上三竿。
周去非站在崖边,以扇遮阳,远眺西北。在连绵峰岭的那一边,是大宋广南西路静江府(今桂林市)。他一想到再走三五天,就能与好友重逢,不禁诗兴大发,朗声吟诵道:
青灯相对许儒酸,
老去羁游自鲜欢。
昨夜榕溪三寸雨,
今朝桂岭十分寒……
“哎哟哎哟,笑死我了。”书童来宝放下扁担,甩汗笑道,“我的六老爷喂。桂岭今天明明热得死牛,哪里寒了嘛?”
“来宝,你知道个甚?这是前些年,范石湖写给仆的诗——《送周直夫教授归永嘉》。”
“范石湖?就是那个出使金国不畏强暴,位列本朝‘中兴四大诗人’的石湖居士范成大?”
“正是。”
“范相公可是条好汉哩。”
“那年,仆①从钦州回永嘉(今温州市)丁忧。范兄做了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兼静江知府,赠此诗为仆送行。如今,他盛情邀请,仆岂有不来之理?”
“您来就来嘛,干嘛不沿着水路走湘桂道?坐船省时省力且不说,还能让我见识见识那秦始皇修的千年灵渠。您非要兜一个大圈圈,拖着我走这崎岖的桂岭山道。天那么热,口那么渴,累得我腰酸背疼,肩膀都快脱臼喽。”
“滑头!”周去非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斗笠说,“你年虽少,个虽小,却身强力壮,七虎拳打得好,永嘉四十九家武馆无不甘拜下风。若非你出身卑微,不能考武举,中个武探花,也不在话下。”
“嘿嘿,六老爷说话就是中听。咦?来宝好像不累了。”来宝活动了一下肩膀,重新挑起担子说,“六老爷,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到三十里外的驿站落脚吧。我昨天听上个驿站的大哥说,桂岭道多有山鬼精怪作祟,万一咱们遇到了,搞不好小命难保。”
周去非大笑:“我周去非向来敬天不怕鬼。小小精怪,岂能阻拦?”
来宝急道:“大老爷就是不放心您这个牛脾气,才派小的来看着您。俗话说长兄为父,他辛辛苦苦把你们兄弟几人抚养成才。您就算不听我的劝告,也要听他的训诫嘛。”
“好吧好吧,大哥就是爱瞎操心。来宝,入桂路途多艰险,你可要跟紧仆,莫要掉队喽。”
“我的好老爷喂,你两手空空说得轻松,我可是左挑行李右挑书,负重百斤爬山路……六老爷,你慢点跑,等等来宝。”
主仆俩翻过一个个山坡,上上下下,走走停停,直到午时烈阳当头,硬是没有走出这连绵大山。周去非头一回走桂岭道,本想顺便踏勘山川地势,看着看着,疑云从心头爬上了眉头。
林如翠羽饰群岭,山路好似无穷尽。青峰明明眼前晃,千步万步靠不近呀靠不近。
“来宝,仆怎么觉得,咱俩一直在原地踏步?”
“不会吧!这两边的树木和石头,跟刚才见过的都不一样嘛。”
周去非思忖片刻,取出笔墨,在路旁一块巨石上题了范成大的赠诗,才继续赶路。俩人越走越心情凝重,芳蝶恋花视若无睹,鸟语猿啼充耳不闻。
来宝猛然惊叫道:“哎哟,大白天见鬼了哦!”
周去非定睛一看,怪了,若说是鬼打墙,也没转回原来的地方。自己题了诗的那块巨石之前明明在道路左侧的榕树下,这会儿却在道路右侧的樟树旁。莫非这巨石生了双脚到处跑,存心要作怪作妖?
突然,大石头后面传来一阵呼救声。
“救命啊~~救命喽~~有没有人啊?难道老朽要在这凯克料子啰~~哪嗬咿嗬嗨。”
“六老爷小心!”书童来宝丢下行李,抽出扁担,把周去非护在身后,“这个调调似唱非唱,莫不是山鬼精怪来了?”
“哈哈哈,慌什么!你没来过广南西路就有所不知,静江府的父老乡亲唱小曲就是这个调调。瞧你胆小如鼠,就由仆亲自开路。”周去非推开来宝,打开扇子,迈着四方步走过去。来宝屏息凝神,握紧扁担,蹑手蹑脚地跟上。他不小心踩断一截枯枝,响声惊动了巨石后面的人。
“哪个?”苍老的话音刚落,只见一副绿冠金面三眼獠牙面孔从巨石后探头出来。
“妖怪啊!”来宝吓得扔掉扁担,抱头伏地,瑟瑟发抖。
周去非却笑着合上扇子,拍了拍来宝的背说:“蠢材,你看看清楚,这不过是一副‘马王爷’戏面(傩面具),像是静江府工匠的手笔。”
“先生好眼力。”石后之人摘下戏面,是个枯瘦的白发老头。他衣衫褴褛,脸和手有多处擦伤,怀中的包袱里装了几副精致的傩神戏面。“小老儿是静江府的戏面工匠,在家族里排行二十三,人称‘二十三郎’。”
“仆曾经在京师友人家见过静江戏面。其手艺奇绝,远超他州,一副上品戏面可值一万钱。”
“先生是懂行的啵!这副马王爷戏面是小老儿的得意之作,低于五千钱不卖……哎哟哎哟,我的老腿!”
“老师傅,你的腿怎么了?”
“昨晚走夜路,一脚踩空,滚下山沟,醒来时就剧痛难忍,站起不来了。”
“来宝,你常年习武,熟知跌打骨伤,快替老师傅治一治。”
“六老爷,咱俩进山以来怪事连连,这老头来历不明、身份可疑,怕不是山鬼精怪变的吧?”来宝用扁担指着二十三郎的鼻子喝问道,“老头快招,你究竟是人是妖?想对我家少爷做甚?说!说!说!”
“来宝,不得无礼!”
“哦哟,小兄弟,莫激动嘛,你要吓死我哦!”二十三郎掩面恸哭道,“小老儿深入桂岭十把天,千辛万苦不堪言,找到一兜大樟树,百年良材做戏面。本以为能满载而归,大吉大利。哪曾想,一失足滚下崖,险些死在这里。真是讲起天来天不平哦~~啰喂。”
周去非用扇子挡住嘴,同来宝耳语道,“这傩戏戏面本就是驱邪之器,他若真是山鬼精怪,根本不敢触碰。你还不快给老师傅好好道歉!”他故意把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大声。
来宝挠挠头,走到二十三郎跟前,弹了弹衣袖上的尘土,鞠躬赔礼道:“老师傅,来宝心直口快,护主心切,刚才说话冒犯了你,还请老师傅海涵呐。来来来,让我帮你看看腿。哎呀,六老爷,不妙啊,老师傅的腿肿得像个老面大馒头,得赶紧送去城里的医馆呐。”
“那还等什么?来宝,你快扶起老师傅,把他放到仆的背上。”
“不行不行,您是要做官的人,背一介草民走路,不合礼数。还是让我来背吧。”
“圣人有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仆把国本背在身上,有何不妥?你且挑好行李和诗书,跟紧了,莫掉队。”周去非不由分说地背起二十三郎就大步离开。
来宝挑起扁担,嘟囔道:“哼,说来说去,你不就是嫌行李比这瘦老头还重几十斤……唉,六老爷,你慢点,等等来宝。”
他们又走了约莫十里路,明明沿途山景大不相同,那块题了诗的巨石却一再出现,时而在左,时而在右。这一回竟然跟着一棵大槐树,不偏不倚挡在路中间。
来宝气得撂下担子,盘腿坐下嚷嚷道:“不走了,不走了,累死老子了。”
“来宝,你不怕遇到山鬼精怪么?”
“您还没看出来么?咱们已经被山鬼精怪的迷魂阵困住了,再走也走不出这座大山。”
周去非仰天长叹道:“难道仆今日只能丧命于此了么?”
“六老爷莫怕,来宝今天豁出性命也要护您周全。管他什么山鬼精怪,他敢来一个,小爷我用七虎拳揍一个……嘿,这老头趴在你背上倒是睡得挺香,您听听,鼾声如雷。”
“唉,不得无礼!岭南之地,多有奇异。这老师傅既是经常入山的静江戏面工匠,想必有什么应对山鬼精怪的妙法。我俩不妨等他醒来,问他一问。”
周去非把二十三郎轻放在一棵桂枝树下,二十三郎靠着树,还在打呼噜。来宝本想直接摇醒老头,被周去非拦下,只好耐着性子等待。
他们坐在原地不动,旁边的景物却是每过一刻就重新变化,仿佛到了他处,唯独西北远方那座高峰岿然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西沉至峰顶,山里暑气消散,风中凉意渐增。来宝快要打瞌睡时,二十三郎终于醒了。
“没得事,没要紧,这是某位神灵在捉弄过路行人。”
周去非问:“老师傅可晓得这是哪路神灵么?”
“晓不得。”
来宝失望地说:“唉,白等这么久,六老爷,我还是收拾点柴火,准备过夜吧。”
“小鬼仔急什么啦!”二十三郎笑道,“小老儿虽然晓不得是哪路神灵在搞鬼搞怪,但是,你能把他找出来。”
“怎么可能?我只是区区一个书童,就会点拳脚功夫,哪有这等本事?”
“小老儿懂一个寻找神灵的小法术,包教包会。”
他从包袱中掏出一本古书,捧给周去非说:“此乃《过神书》,登记了守护此方天地的各路神灵。只要你喊对了这路神灵的名字,他就会现身,答应你一个要求。”
周去非翻了几页,对来宝说:“仆这些年教你读书写字,今天正好检验一下成果。你快对着那巨石大声念这书上的神名。”
“我的乖乖,上面足足写了五百多个神名,我念到天黑都念不完呐。”
“啰嗦个甚,快点念。不懂的字就问仆。”
“好吧好吧,我可念了啊。”来宝清了清嗓子,打开《过神书》朗读道,“昊天玉皇大帝、府县城隍之主、福神金相令公、开天盘古大帝,金……六老爷,这字念甚?哦,金硚鲁班师父、梁吴莫王太保……”
太阳快要落山了,鬼哭狼嚎声在山林间若隐若现。来宝念得满头大汗,嘴唇发干,却一刻都不敢停。周去非一直在给他扇风。
“……东岭青面山魈太子、南岭赤面山魈太子、西岭白面山魈太子、搬柴搬宝山魈太子、五岭五面山魈王、搬金搬银山魈王、弄鸡弄犬山魈、移山走石山魈……”
当来宝念到第一百五十七个神名“移山走石山魈”时,顿时狂风大作,砂石迷眼。风停后,周去非和来宝睁开眼睛,看见巨石上坐着一位人面猴身的小儿,他身穿锦袍,只有一只脚,脚跟和脚尖还反着长。
那怪异小儿笑嘻嘻地说:“吾乃移山走石山魈神,镇守桂岭大山的九冲②十八坳。周去非,你此去静江要遭三劫,此其一也。后两劫甚凶,足以丢命,倘若回头,劫祸自消。你还要往前否?”
周去非毅然道:“仆一不能舍治国安民之志,二不能负友人之约,非去不可。还望山神爷放行。”
移山走石山魈拍手笑道:“去非,非去,好好好,你俩把眼闭上,不许偷看,吾叫睁眼才能睁眼。一……二……三,睁眼!”
周去非和来宝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正站静江城南的顺庆门前,二十三郎却没见踪影。
“这山神爷真粗心,漏了个人。哎呀,我还没把《过神书》还给老师傅呢。”来宝一拍脑袋自责道,“咦?六老爷快看,这书里有张字条。”
周去非接过字条一看,上面写道:“殊途同归,有缘再见。”落款人正是二十三郎。
“来宝,看来这趟静江之行,不会无聊啊。”
注释①:周去非,字直夫。他曾经在广南西路钦州(今广西钦州)当过教授,所以范成大在诗中按照当时的习惯称他为“周直夫教授”。这里的“教授”是宋代的地方教职官,掌管当地教育。
注释②:方言,冲指山区里的平地。
2
伏波山下伏波潭,伏波潭边泊画舫。画舫挨着还珠洞,洞口清风传酒香。
“好酒!范经略①,帅司公厨②酿的瑞露酒,果然名不虚传。”周去非意犹未尽,让书童来宝再添一杯酒。
范成大板脸道:“直夫,这里又没得外人,搞起那么生分作甚?”
周去非收扇拱手笑道:“好吧好吧,至能(范成大的字)兄。”
“你说那位老人家自称‘二十三郎’?”范成大合上手中的《过神书》,喜笑颜开道,“你真好运!他可是传闻中静江府最厉害的师公,足迹遍布临桂、兴安、灵川、理定、义宁、修仁、荔浦、阳朔、永福、古县等县,多有救人解难的义举,在百姓口中颇有善名。”
“哦?他本名叫什么?住在哪里?仆要去拜谢他。”
“怪就怪在,谁也说不清他本名叫什么,年龄有多大,长得什么样。去年有人在修仁县狗婆山被此公救下,一口咬定二十三郎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跟你口中的戏面老师傅判若两人。”
“原来是个懂化形变身之术的鬼师佬啊。”周去非笑了。他知道广南西路的师公就是傩人,民间俗称“鬼师佬”。
宋代朝野都重视傩祭,皇室有天子傩,州府有诸州县傩,民间有乡人傩。静江府的“桂林傩队”名震京师,军队有“静江诸军傩”,坊巷村落有“百姓傩”。师公们主要在重大节日里唱傩歌、跳傩舞、演傩戏,作法祭神,驱鬼逐疫。其中有些奇士精通道术,云游四方,匡济世人。
范成大说:“我原本担心你这趟古县之行凶多吉少。倘若二十三郎能出手相助,应当不至于九死一生。”
来宝问:“经略相公,小的不明白。静江府久无战事,我家主人去古县当县尉,怎么会九死一生呢?”
“你们有所不知。当县尉不危险,危险的是古县。”范成大正色道,“那里的百姓崇巫畏鬼,群巫比官府还强横。前两任县尉奉我之命,捉拿了几个诈民敛财的巫师……唉,不知着了谁的道,一个疯癫失智,一个横死公堂,古县衙门从此装聋作哑,静江官吏也视古县为畏途,宁可自残也不愿去补那个县尉之缺。”
“岂有此理。”周去非拍案道,“至能兄,仆来静江,就是替你范经略排忧解难的。若此事不难,要仆何用?古县,仆去定了。”
“此话当真?”
“古县进贡的花腔腰鼓,做工精良,声响特远,一两面鼓能比寻常十面鼓,天子傩队也爱不释手。仆对古县好奇已久,赴任正好一举两得。”
“我就知直夫秉性刚直,势必要与恶巫一争。”范成大心中欣慰,却满面忧愁道,“可惜二十三郎行踪无定,籍册失载。我屡次派人遍访,寻他不见,遇他不得。你们能找到他援手吗?”
来宝插嘴道:“经略相公且放宽心。二十三郎老前辈留字条说‘殊途同归,有缘再见’,肯定不会撒手不管的。就算他老人家不来,哪个恶巫敢欺负我家六老爷,来宝就用这双大拳头,把他捶成一团肉饼。”
周去非与范成大相视大笑,又盘桓了半日,才下船回府衙歇息。次日,他与来宝辞别范成大,启程前往古县。
古县在今桂林市永福县百寿镇,位于静江府城西偏南百余里外的群山之中。原本要走好几天路,来宝灵机一动,用二十三郎教的法子,从《过神书》中召唤出山神“西岭白面山魈太子”,求他帮忙翻山越岭。
西岭白面山魈太子也是个爽快的神,主仆二人眼睛一闭一睁,果然到了古县县衙门口,却见人潮汹涌乱哄哄。
街上满满当当,围了上千名百姓,有的穿绫罗绸缎,有的破衣烂衫。百姓们不分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都对开坛做法的五位巫师顶礼膜拜。肥咕隆咚的县令韦照吉带人维护现场秩序,却毫无官威,显得唯唯诺诺。矮壮的捕头农本富及其他数十名官差也是没精打采。
“是他们?呵,冤家路窄也。”周去非眉头一皱,带着来宝靠近人群。
只见五巫分别身着五色锦袍,戴五方瘟神戏面。传说东方青瘟神领万鬼行恶风之病,南方赤瘟神领万鬼行热毒之病,西方白瘟神领万鬼行注气之病,北方黑瘟神领万鬼行恶毒之病,中天黄瘟神领万鬼行恶疮痈肿。
岭南素来被称为瘴疠之地,百姓最怕瘟疫,极畏五瘟。然则静江府下辖各县,多以傩人辟邪驱疫。唯独古县不拜桂北诸傩神求福,反倒以祭祀五方瘟神消灾。
五巫的弟子们个个凶神恶煞,抬着结竹粘纸做成的轿、马、旗帜、器械。为首的黄衣巫师比划了好一阵后,对百姓们说:“黄瘟神使代传中天瘟神旨意:有两位新圣成神,一个叫邓运使,一个叫凌太保。如果不速速祭祀,不然的话,疠疫将起矣!”
百姓们大恐,纷纷哭求消灾解厄之法。
“黑瘟神使代传北方瘟神旨意:城郊西岭九罗坳,是邓运使、凌太保的洞府。”
“白瘟神使代传西方瘟神旨意:今夜子时大吉,去那里献上祭品。”
“青瘟神使代传东方瘟神旨意:每家各出一只鸡,三百钱。”
“赤瘟神使代传南方瘟神旨意:参与祭祀者不得接受胙肉。”
“礼成之后,修建新祠,岁岁厚祭,劫祸自消。汝等速速回家准备祭品,莫误了大事。去吧!”黄瘟神使此言一出,穿绫罗绸缎者前呼后拥地走了,破衣烂衫者愁眉苦脸地各自散去。
来宝疑惑地问:“六老爷,这邓运使、凌太保是哪路神仙?我怎么在《过神书》里找不着。”
“你当然找不到。”周去非愤然道,“凌太保本名凌铁,是反叛朝廷的军官,当年在雷州、化州境内横行一时。邓运使带兵平叛,假意招降凌铁却将其杀害,自己没多久也突然暴毙。”
“我的乖乖,那不就是两个横死的短命鬼吗?怎么还成圣成神了?”
“哼,不过是群巫为勒索百姓财物,妖言惑众罢了。”周去非痛心疾首地说,“当年仆在钦州当教授。这些人自称‘五瘟神使’,以疠疫为名一次骗走百姓数百只鸡,年年如此。”
“我的乖乖,一次就骗走几百只鸡?那得掏空多少个村子啊?”
“钦州父老穷困潦倒,却不敢对群巫有丝毫违抗。只恨当时的府衙畏巫如虎,教授之职也无权治狱,仆亦无能为力。没想到他们流窜到古县了。”
“六老爷,来宝的拳头有些痒痒,想打打诈骗民财的坏蛋,行不行?”
“仆身为县尉,治安捕盗乃是本分,岂能再放任恶巫横行?来宝,上。”
韦县令看到五巫弟子们收拾完法坛准备离开,才长舒一口气。他擦去额上汗,正要下令打道回府,旁边闪出一人将他拦下。
“你是何人?为何阻拦本官?”韦县令呵斥道。
“我叫来宝,是新任县尉周去非大人……的书童。这位是我家主人,范经略跟前的大红人,范经略还给他赠过诗……哎哟。六老爷,你打我做嘛?”
周去非没理会来宝,掏出范经略的亲笔信交给韦县令。
“范经略还没死心啊!”韦县令看完信后脸色大变,“周县尉,使不得,使不得啊!五瘟神使的邪术厉害得很,能害人于无形。前两任县尉不听本官之劝,非要捉拿五瘟神使,结果一死一疯……本官劝你还是莫要鲁莽。”
周去非扫视了众官差一眼:“你们真的如此惧怕五巫?”众官差无不面露难色,农捕头点头称是。
来宝生气地挽起袖子说:“哼,六老爷,这些差大哥真没种。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一人照样把那五个瘟神还是瘟鬼捉拿归案。”
“来宝!”
“在!”
“随仆一起去捉拿五瘟神使。”
“得令!”
周去非走了两步,回身对韦县令等人拱手道,“诸公若是不肯执法,请先回县衙,准备好五套刑具、五间牢房、五份牢饭。仆倒要看看,这五瘟神使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
韦县令及数十名官差不敢出声,远远地看着主仆二人大摇大摆地走到五瘟神使的法坛前。周去非好像跟对方说了些什么,五瘟神使及其弟子十余人捧腹大笑。只见周去非用扇子一指,来宝一脚踢翻了做法坛的桌子,香炉、蜡烛、贡品、符纸撒了一地。一场斗殴在所难免。
“莽夫!莽夫!”韦县令急得大叫。
然而他很快惊讶地发现,周去非明明被五瘟神使的弟子包围了,却站在人群中轻松地扇扇子。书童来宝以周去非为圆心,迎战众巫弟子围攻。他脚步极稳,拳刚势烈,以声催气,以气催力,每一击必放倒一人,偶尔被对手拳脚击中却浑然无事。
片刻之后,十几名弟子全部吐血倒地,呻吟不止。五瘟神使在一旁观察许久,自以为看清了来宝的拳路,终于抄起刀剑棍棒出手了。他们万万没想到,周去非丢给来宝一张板凳,来宝以永嘉板凳花功夫横扫千军,一时尘烟大起,人影模糊。
待烟消尘散后,黑白青赤四瘟神使皆鼻青脸肿,黄瘟神使被来宝踏住胸口,只得连连求饶。
众官差看得目瞪口呆。农捕头不由得赞叹道:“这小子真是书童?不会是乔装出巡的御前侍卫吧?”
他看到周去非摇着扇子往这边走来,便小声问:“县令,我们该啷子办?这次抓不抓?”
韦县令一跺脚,咬牙说:“打都打了,那就抓吧!注意,动作轻些。你派人告诉覃主薄,把牢房打扫干净点,牢饭多搞点鸡鸭鱼肉,绝不能像上回那样。”
农捕头领着众官差,利索地将群巫弟子扶起,全部押往县衙大牢。韦县令看到周去非和来宝神采飞扬的样子,暗自叹息道:“周县尉,本官佩服你的勇气。但愿你吉人自有天相,明天不用横着离开县衙。”
注释①:范成大的首要官职是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按照当时的习惯称为“范经略”或“经略相公”。
注释②:宋代在诸路置安抚司或经略安抚司,以朝臣充任,掌一路军政之事,称帅司。
3
古县后世名百寿,此时生民常折寿。瘴疠之气催百病,更毒还数恶人心。
古县县衙是一座二进四合院。二进院的西厢房有扇门,加了三道锁。韦县令一挥手,农捕头开锁推门。夕阳余晖射进屋内,刺鼻臭味涌出门外,官差们纷纷露出厌恶的神情。
周去非呛了个喷嚏,忙用新买的静江圆竹剖丝团扇掩住口鼻。
来宝指着门内惊呼:“六老爷你看,这里有癫子!”
只见屋里有一名蓬头垢面的大汉,手脚被缚,神情呆滞地念叨:“我不查了,莫来咬我。我不查了,莫来咬我。”
韦县令叹气道:“他是前任县尉农本旺,农捕头的亲大哥。”
周去非问:“他怎么疯的?”韦县令摇头不言,农捕头垂泪不语。
这时,有个粗沙的声音说道:“当时农县尉在大牢中拷问青瘟神使,突然脸色骤变,惊恐万分,说是有百条毒虫爬到了身上!可是我们没看到什么鬼毒虫,只见他莫名其妙地拍打全身,满地打滚,后来……后来就发癫了。”
说话的是本县的主簿覃顺财。古县地狭民少,官衙也小,便由覃主簿代理县丞之职,兼管狱讼之事,案件卷宗必经其手。
农捕头说:“卑职当时就在场,覃主簿所言句句属实。这五瘟神使颇有秘术,十分邪门。家兄好歹还留了一命,黄县尉在公堂之上突然暴毙,更加诡异。”
周去非问:“黄县尉当时有何异状?”
韦县令回忆道:“他当时……有东西在他胃里翻腾,几乎破肚而出。黄县尉被活活疼死,竟有半条活鱼从尸体口中钻出。”
来宝问:“我的乖乖,鱼肉被嚼碎了咽下肚,还能变回活鱼?”
“不,此鱼并未复活,而是很快化作一团腌臜之物。”周去非看向众人,“诸公,仆说得没错吧?”
农捕头惊讶道:“县尉真是神了,一点都不错。”
周去非愤然道:“哼,此乃一种名为‘挑生’的邪术。施术者对鱼肉行厌胜之法,让鱼在人腹中活过来,杀人夺命。”
来宝说:“捕头大哥,那做鱼的厨子肯定跟坏蛋是一伙的,得抓起来呀!”
农捕头说:“做菜的厨子畏罪潜逃,坠崖而亡,尸体在七日后被进山的樵夫看到。”
来宝瞥见韦县令额头汗流不断,好奇地问:“咦,县令老爷,你脸色怎么比猪腰子还难看?”
韦县令慌里慌张地问:“周县尉,本官也吃了那盘鱼。这‘挑生’会不会还在我体内蛰伏至今,伺机发作咧?”
来宝捂嘴笑道:“县令老爷怕个鬼哦,只怕那点鱼肉早就被您拉进茅厕里喽……哎哟,六老爷,我又没讲错,你打我干嘛?”
“没大没小的,该罚也。”周去非转头安慰韦县令道,“仆这书童粗野不知礼数,然则话倒是不错。仆曾经有一同僚,做过雷州推官,知晓‘挑生’邪术,还教过仆破解之法。”
众人忙问:“是什么破解之法?”
就在这时,官衙外忽然闹哄哄的。守门的衙役来报,是本地的富豪乡绅与瘟神信众们请求官府释放五瘟神使。
覃主簿忧心忡忡道:“神使在本县的信众极多,衙门要是不肯放人,只怕要激起民变。”
“来得正好,让他们进来。仆要当着百姓的面,破解五瘟神使的邪术,以正视听。”
覃主簿问:“县尉真有本事破解神使的秘术?”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周去非缓缓摇扇说,“仆今天要当着五瘟神使的面吃鱼。任他搞鬼搞怪,仆必一举破之。”
农捕头摆手大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韦县令沉着脸说:“不行,你是范经略的心腹,万一出了事,范经略肯定饶不了本官。”
周去非却自信满满地说:“诸公莫怕,去非自有主张,非去不可。来宝,快去把仆包袱里那两个小瓶取来。”
“六老爷,你真有把握?”来宝迟疑道,“万一搞砸了,我可怎么跟大老爷交差哟喂!”
“仆亲眼见过同僚以此法救人,不会有差的。”周去非随即拉过来宝,用团扇挡住脸轻声道,“你不是有《过神书》么?仆若真失手了,你就赶紧请个神来救仆。”
“那我请哪个神好咧?”
“笨,哪个神看着像医生,就请哪个神嘛。”
韦县令还想反对,覃主簿劝道:“周县尉搞不好真有什么高招,我等不妨看看再说。”韦县令便不再阻拦。
自从黄县尉暴毙后,县衙上下无人敢吃鱼,大厨只好匆匆去集市买。古县群山绕,夕阳躲得早,待到那盘香喷喷的红烧大鲤鱼上桌,天色已昏,乌鸦欢腾……
话说这一天恰逢圩日,静江城北星窑村附近的江边圩市开了,十里八乡的吏民都来赶集,采买衣食器物。
过了日头最烈的未时,一位虎背熊腰的大汉来到圩市里摆摊。摊位上摆着十三个栩栩如生的傩神戏面:令公、武婆、马王爷、白马三姑、开路郎君、歧伯医仙、雷公、土地婆、盘王(瑶族神)、莫一大王(壮族神)、耕种郎君、纺织娘、追宝郎君。
大汉不直接吆喝叫卖,而是手拿一个小碟,用筷子边敲边吟唱道:
讲起天来天不平,
阳光雨露不均平。
东南年年发大水,
西北干旱草死尽。
讲起地来地不平,
矮地成洼高成岭。
葬在凶地出恶鬼,
葬在宝地出公卿。
讲起人来人不平,
富的富来贫的贫。
有钱的,锦衣玉食用不尽;
没钱的,残羹冷饭穿补丁……
片刻后,过往行人陆续围过来,看到这些樟木戏面色泽鲜艳、做工精致,都赞不绝口,七嘴八舌地询问价钱。
奇的是,大汉无论卖出多少个戏面,摊位上又会凭空补齐十三副戏面,好似取之不尽。大伙都觉得神奇,于是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
待到申时与酉时之交,戏面终于卖得只剩一副雷公戏面和一副土地婆戏面。大汉的匣子里装满了金银珠玉和铜钱。突然热风停了,树叶止了,蝉鸣噤了,街上的一切人与物宛如凝固,动弹不得。唯独大汉活动自如。
他笑了笑,随手拿起马王爷戏面遮脸,对着空气说:“城隍相公喂,又有啥子好差事要老子跑腿?”
“有好差事就不找你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大汉背后响起,金光一闪,现身者正是城隍神苏缄。苏缄本是北宋一官员,牺牲在保家卫国的沙场上,死后做了静江府和邕州(今广西南宁)的城隍,常在两城之间往返巡视。
苏城隍心直口快,不等大汉发问就说:“静江知府范成大昨夜到城隍庙烧了高香,恳求余保佑他的好友周去非能逢凶化吉,铲除古县恶巫。”
“哦。”
“余掐指一算,你猜怎么着?这周去非今日有个死劫。”
“哦。”
“余本想传令古县城隍去暗中保护。怎料……”
“哦?”
“古县城隍却先向余请求支援。”
“哦?”
“余遥望古县方向,发现城隍庙的仙气已被浓浓的邪气包围。”
“哦!”
“那邪气十分强横,绝非寻常妖气。古县城隍能自保就不错了,无力护周去非周全。”
“哦!”
“你哦哦哦了半天,这桩差事到底接不接?”
“是个麻烦差事,老子好好掂量掂量。”
苏城隍急道:“没得时间了,周去非的死劫就应在今日戌时。此刻都到酉时了,只剩不到一个时辰。”
“那就爱莫能助了,老子今晚还要去城里头的夜市,想办法把这两副戏面交到它的有缘人手中。您还是叫日游神大哥去吧。哦不对,他就快下班了。让夜游神大哥去,刚好赶得上。”
苏城隍板着脸说:“二十三郎,你被贬下凡历练,积劳成功,积功成绩,不达标就不得回归仙位。那周去非将来能影响广南西路的气运。余算过了,他命不该绝,却有三劫。你已救他第一劫。若能再接再厉,就是个可以早些恢复仙籍的大功德。你不想要?”
“这么大的功德岂能不要?”二十三郎笑嘻嘻地说,“可是古县离此地百里之遥,老子就算撒开两条腿猛跑,戌时还是赶不到!”
“废话少说。快踏上这团云。”苏城隍一甩袖子,袖口掉出一团棉花大的小白云。白云遇风而长,变成了地毯大小。
“此云虽不比孙大圣的筋斗云快,也能助你在一柱香的时间赶到古县。站好了么?走你!”
苏城隍冷不丁飞起一脚,用力踹向二十三郎的屁股。二十三郎猝不及防,飞出三丈,在即将重重坠地时被那朵仙云稳稳接住。他手中变出了歧伯医仙的戏面,戴在脸上,口念咒语。仙云驮着他向西边的古县疾行,一眨眼消失在天际……
4
星河灿烂,火把通明,县衙热闹得紧,就差锣鼓齐鸣。
庭院里,围墙上,墙外的大榕树上,男女老少应有尽有,士农工商样样俱全。
上千双眼睛望向庭院中天。那里有一张桌,一张凳。桌上有一盏油灯,一盘红烧大鲤鱼,一盆白米饭,一双碗筷,两个小药瓶。周去非身着官袍,端坐凳上。书童来宝双手叉腰,腰间别着《过神书》,守在一旁。
五瘟神使及其弟子十余人戴着枷锁,走路瘸的瘸,晃的晃,揉屁股的揉屁股,被衙役们小心翼翼地扶到了主仆二人跟前。
来宝不悦道:“诸位官差大哥,你们对一群骗子那么客气作甚?”
这几个衙役白了他一眼,但慑于周去非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敢吭声,默默退下。
围观的百姓们小声议论道:“新来的县尉不要命了,竟敢得罪神使。”“我们棺材铺又要去柳州进寿材板喽。”“不然,我看此人阳寿未尽,或许能逢凶化吉。”“扯卵谈,你独眼半仙平时十卦九不准,这次肯定也是瞎掰。”“嘘,莫吵了,听他们讲什么卵。”
夜风裹着暑湿之气,把青瘟神使的咆哮声送入众人耳中。
“周教授,当初在钦州,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今日唆使凶徒殴打神使?”
周去非驳斥道:“尔等招摇撞骗,敲诈民财数以万计,不知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本县尉岂能不管?”
赤瘟神使说:“为新晋神明献上贡品,那是他们的福报。本神使明明是在造福众生,啷子还有罪了?”
来宝讥讽道:“荒唐荒唐太荒唐!明明都是害人精,非往自己厚脸皮上贴金。你们狼心狗肺,修畜生道,就算全身刷满金漆,也变不了菩萨,成不了佛。”
黑瘟神使吼道:“大胆狂徒,你欺凌神使,破坏邓运使、凌太保的祭典,会遭天谴,会遭天谴的!”
“嘿,你个糟老头子,看我不把你的狼心狗肺打出来。”来宝挽起袖子想动手。
白天被他打得最惨的白瘟神使急忙叫唤道:“周去非,你速速惩办凶徒来宝,向我等下跪道歉,然后亲自去城郊西岭九罗坳祭祀邓运使、凌太保。如若不然,你今夜必死无疑!”
周去非拦下来宝,笑道:“我周去非怕天怕地怕父母,前怕狼,后怕虎,偏偏就是不怕死。黄瘟神使,你以为仆看不见你刚才偷偷对这盘鱼下诅咒么?你就是用‘挑生’之术杀害黄县尉的吧?”
黄瘟神使心头一惊,故作镇定。
赤瘟神使嚷道:“周县尉不要含血喷人。你有何凭证?”
“常人食完此鱼,两炷香过后会腹胸剧痛而亡,有活鱼破体而出,随后化为腌臜之物,是也不是?”
五瘟神使皆默然。
“仆今天不光要食完此鱼,还要教大伙怎样破解你们的害人邪术。”
青瘟神使狂笑道:“若是破不了怎么办?”
“不过一命呜呼耳。”周去非反问,“若是仆能破解尔等的‘挑生’之术,又该当如何?”
白瘟神使反问:“你想怎样?”
周去非说:“仆要尔等认罪伏法,解散部众,敛财的退赃,杀人的偿命。”
黑瘟神使扬言道:“哼,我等修炼得道,个个都有九条命,让官府砍两三次头又何妨!”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有的紧张得屏住呼吸。周去非则不慌不忙地吃鱼,细嚼慢咽,优雅地吐刺。来宝看主人吃得香,七分担忧三分馋。
维持秩序的衙役们交头接耳道:“我出一百银钱,赌周县尉今夜必死。”“我赌五十,他会疯……”
“搞什么卵名堂!”捕头农本富低声训斥,“都给老子留神点,莫让信巫鬼的刁民借机生事。”
他在心里替周去非捏了一把汗。他大哥县尉农本旺发疯后,古县官府再无人敢查五瘟神使。县令韦照吉软弱怕事,主簿覃顺财又主张与群巫相安无事。农捕头纵然心中不服,也只得从命。
周去非吃罢鱼,摇着扇子来回踱步消食,边放声朗诵好友兼上司范成大的赠诗。
青灯相对许儒酸,
老去羁游自鲜欢。
昨夜榕溪三寸雨,
今朝桂岭十分寒。
知心海内向来少,
解手天涯良独难。
一笑不须论聚散,
少焉吾亦跨归鞍。
他在钦州做官时就明白了,官民之所以迷信五瘟神使的邪说,主要是畏惧其“神术”。什么狗屁神术,分明就是害人邪术,与驱邪避疫之傩法不可同日而语。
只要能当众破解邪术,大伙就会觉得他比群巫更厉害。到那时再因势利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叨清楚利害,官民自然会醒悟。
他来古县前跟范成大打过包票,一定要铲除这伙广南西路的毒瘤。虽无必胜把握,依旧一往无前。
周去非气定神闲,静待“挑生”发作。来宝等得焦急,凑到油灯前开始翻阅《过神书》,寻找可能帮上忙的神仙名字。
在场众人都紧盯主仆二人,周围的喧嚣渐渐平静,只剩下暑夜特有的虫鸣。
第二炷香燃尽的一刹那,周去非感到腹中传来一阵剧痛。果然有东西在胃里翻滚,开始往上窜至胸膈。他手中扇落地,差点背过气去。
五瘟神使的弟子们齐呼:“神使发威了!”围观人群一阵骚动。农捕头连忙过去制止,却见其他衙役袖手旁观,韦县令和覃主薄也无动于衷,气不打一处来。
来宝去扶周去非,却被他甩开了。周去非撑着桌子,不肯倒下,忍痛说:“父老,兄弟,姐妹们……挑生邪术,诅咒杀人,然破解之法……简单得很。但觉有物在胸膈……则急服升麻以吐之;觉在腹中,急服郁金以下之。”
他立刻抓起装升麻的小瓶服药,狂吐了一地。地上果真有一条活鱼蹦哒,不一会儿,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稀烂的呕吐物。在场官民无不惊愕。
“六老爷,你吓死来宝了。真的吐干净了吗?你要不要再多吐几次?”好在来宝练过气功导引之术,帮主人很快从胸口胀痛中缓过劲来。
“无妨,你六老爷命硬,死不了。去拿仆的扇子来。”
来宝捡起扇子,弹了弹尘,双手奉上。周去非整了整衣冠,挺胸昂首,抓起扇子指着五瘟神使的鼻子慨然道:“尔等邪术,不过耳耳,还不快快招供罪行。仆还能考虑从轻发落一二。”
“哼,周去非,你高兴得太早了。”黄瘟神使立刻结印施法,“中天瘟神,速上我身!”
他冷不丁口吐一团黑气,黑气好似一条蟒蛇,飞快地缠绕五瘟神使及其弟子的枷锁。枷锁纷纷落地,这些人的面目也变得凶恶如鬼。黄瘟神使大喝一声:“众师弟,布毒瘴大阵!”
只见五巫默契地散开,结手印,念咒语,毒瘴黑气从他们的七窍中大量涌出,迅速在衙门上空聚集成一个大气旋,渐渐遮蔽了满天星光。
忽然,一只碗砸中了白瘟神使的脑袋,一块郁金飞入了黑瘟神使的口中。白瘟神使被自己吐的黑气呛得咳嗽胸痛。黑瘟神使顿时感到肠胃翻滚,捧腹提肛,急着找茅厕。黑色气旋这才稍有减弱,露出了银河一角。
“打架哪有等敌人出绝招的道理?”来宝果断抄起板凳高呼,“六老爷,动手的事只管交给来宝。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是去翻书请神吧……六老爷,趴下!”
大气旋里冲出数十股黑气,从不同方向冲向人群。百姓们惊慌失措,衙役们手忙脚乱,凡是沾到毒瘴黑气的人都昏迷不醒,火把灯笼落了一地。其中一股直冲着周去非的后脑而来。幸亏来宝提醒,他猛然伏地,堪堪躲过,不小心把手中的《过神书》甩飞。
《过神书》落在了覃主簿的脚边,周去非叫他把书丢过来。覃主簿走到桌前,却猛然撕开《过神书》,用油灯点燃。
来宝大急,想把书夺回,却被十多个口鼻耳目冒黑气的瘟使弟子围住了。
周去非一边用扇子掩住口鼻,踉跄地躲闪黑气的攻击,一边质问道:“覃顺财,你意欲何为?”
覃主簿埋怨道:“要不是你捣乱,五瘟神使今夜定能完成禳灾大典。”
“你为何勾结五瘟神使?他们可是用邪术敲骨吸髓的恶徒啊!”
“不对,你懂个卵。”覃主簿嘶吼道,“古县的天地正气,早就完蛋了。连社公(土地神)、城隍爷、山神爷都挡不住瘟神的瘴气外溢。众生皆苦,唯有趁早投靠瘟神,得到五瘟神使的庇护,古县才能少死几个人。”
“放狗屁!”来宝一边猛打猛冲一边骂道,“你就是想跟这些骗子吃香的、喝辣的,合谋分赃。”
周去非正色道:“看来黄县尉和农县尉遇害的事,跟你脱不了干系。”
农捕头闻言大怒,提刀冲来,吓得覃主簿直向五瘟神使呼救。赤瘟神使一个闪身,挡在了农捕头面前。刀砍不进,脚踢不动,浑然不像白天被来宝胖揍的衰样。
覃主簿狂笑道:“神使出手了,《过神书》也烧了,你们又能奈我何?”
周去非悲愤难当,要跟覃主簿拼命,却被突然杀出的黄瘟神使一把掐住脖子。他被对手提起来,双脚离地,喘不上气,挣脱不得。
黄瘟神使说:“我本想今夜子时在西岭九罗坳献祭一千条人命,助瘟神破除天庭封印,全被你搅黄了。不过,这里的人也差不多够数,仪式照样可行,哈哈哈。”
四周的官民哭天喊地,成片成片地倒下。周去非痛苦地望向燃烧殆尽的《过神书》,心中不甘。他眼眸中映着的火光渐渐熄了……等等,那火势忽然变大,大到焰高如龙冲云霄,烧穿烧尽了大黑气旋,星汉灿烂复现天地。
熊熊火光中走出两个活人。来者正是静江府头号师公二十三郎,还有前任县尉农本旺。
二十三郎冲覃主簿嚷道:“老子还在出诊呢,马上就能来收拾你,你急个毛。”
他戴上岐伯医仙戏面,向天空撒了一把治病用的银针。银针自动飞散开,各自找人,准确地扎进了昏迷官民的穴位。涌入他们七窍的毒瘴黑气瞬间悉数涌出。
农本旺已经恢复神智,看见周去非危在旦夕,正要去救。二十三郎叫他别急,掏出马王爷戏面扣他脸上。农本旺惊讶地发现自己变化成马王爷模样,手执玉戟金砖,身上似有无穷之力。
“一柱香后马上失效,快,速战速决。”
农本旺二话不说攻向黄瘟神使,只一个回合就把周去非救回,交给二十三郎,又返身继续战斗。赤瘟神使丢下受伤的农捕头,来给师兄黄瘟神使助拳。双方一时打得难解难分。
来宝士气大振,找准机会冲到了二十三郎身边。青、白、黑三个瘟神使者连同十余名弟子随后将他们团团围住。
“老前辈,他们着魔了,难打得要死。快借我个厉害的宝贝使使。”
二十三郎掏个白马三姑戏面给来宝。来宝戴上后,当场化作一个骑白马、披战甲、舞刀枪的女将军。
“我的乖乖,来宝我好端端一个帅小伙,怎么变成花木兰、穆桂英了?不要,不要,换一个公的宝贝给我。”
二十三郎笑道:“醒橄榄(傻瓜),白马三姑武艺高强,包你比平时厉害一百倍。不信你试试!”
来宝半信半疑,骑马冲锋,甫一交手,果然三下五除二就打翻了众敌,又与借得马王爷神力的农本旺合力斩杀了五瘟神使。时刻一到,戏面应声而裂。俩人也恢复原形,精疲力尽,大呼痛快。
瘟使弟子们哭爹叫娘,来宝得意地笑道:“打不过就打不过嘛,哭鼻子羞不羞哦。你白天就打不过我,晚上肯定也打不过我呀。”
激斗结束了,百姓陆续苏醒,官差各自善后。在后屋里躲了许久的韦县令这才冒头。覃主簿想趁乱逃跑,被农捕头逮了个正着。
他连连求饶,声称有关于五方瘟神的秘报,只能说给周县尉听。谁知周去非一上前,他抬手甩出一支袖箭。
说时迟那时快,农县尉一脚踹倒了覃主薄,农捕头一刀劈中了覃主薄,来宝挡在了周去非身前。
“我的乖乖,好难受!”来宝中箭倒下了。
二十三郎一搭脉,赶紧喂了他一颗丹药,摇头叹息道:“是剧毒见血封喉。老子可惜只捡回他半条命,他余生都要卧床了。”
眼见周去非懊悔,农氏兄弟想宰人,韦县令故作大义凛然地喝问道:“覃顺财,都输到这份上了,你行刺周县尉有什么卵用?”
覃主簿用最后的力气叫嚣道:“都怪尔等愚夫,让百姓错过了向瘟君投降的最后机会。杀了神使也没卵用,五方瘟神归位的日子就要到了。瘟疫迟早要席卷整个静江府,整个广南西路,整个大宋,整个天下……噗!”
“害民贼,闭嘴!”周去非揪住已死的覃主薄的衣领,猛摇道,“我周去非绝不向瘟神老儿屈服。”
5
自从恶巫伏诛后,古县一度生机勃勃。范成大向朝廷上报周去非的功绩。数月之后,周去非被调回静江城,当上了通判。
通判的全称叫“通判州军事”,与知州同领州事,职掌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审理等政事,还有权监督本州官员。但升了官的周去非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瘟疫在这年冬天真的爆发了,从古县开始,蔓延到了整个静江府!
范成大把广南西路经略府与静江府衙的人马都派了出去。周去非要四处奔波指导官民防疫,只好托衙门里的烧饭老头照顾卧病在床的来宝。
可恨这疫情此起彼伏,这边刚刚扑灭,那边又冷不丁冒头,搞得范经略与周通判焦头烂额。静江府各县的百姓感染了好几万,病死了好几千,消失的生命仍在增加。城内哪条街巷没摆灵堂?城外哪个村落不找新的乱坟岗?
好在第二年正月开春时,瘟疫终于全部平息。周去非匆匆赶回静江府城,却得知来宝的棺材都入土好几天了。一夜之间,他的头发白了一半。
第二天商议公务时,范成大见他面容憔悴,好心勒令他赶紧去补休三日。周去非不肯,说是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之事不容马虎,非要亲自参与督导不可。正当俩人争执不下之时,朝廷的特使驾到,说是皇帝有圣旨给范成大。
原来边寇两次侵犯黎州,四川不得安宁。皇帝任命范成大为敷文阁待制、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要求他火速启程赶赴成都。
“官家(宋代臣民对皇帝的称呼)有旨,军情紧急,我走之后,静江之事,就拜托直夫了。”范成大紧紧握住周去非的双手,“此去一别,不知你我何日才能重逢。可惜我那《桂海虞衡志》还没写成,否则必定赠君一本。”
“无妨。仆这些年也记录了不少广南西路的风土人情。你若实在没空,仆就写一本《岭外代答》,替你把这岭南的奇闻轶事传遍四海。”
俩人哈哈大笑,却掩不住胸中的离愁。
范成大收敛笑容,正色叮嘱道:“对了,直夫。今秋的百姓傩祭典‘迎帝娘中秋盛会’,关乎静江民心安定,切莫让那些追捧瘟神的宵小破坏了。”
这三年一度的“迎帝娘中秋盛会”,是静江傩祭特有的习俗。帝娘者,唐朝帝娘也,在广西民间(特别是静江、钦州等地)又称“武婆”。她生前的来头很大,正是一代女帝武则天。武婆神在静江百姓心中的地位仅次于令公神。
“至能兄放心,只要仆还有一口气,定然不让那瘟神党羽卷土重来。”
送走范成大后,周去非换了身平时不穿的旧衣,去街上散散心。忠仆已故,好友离开,孤寂和悲凉潮水般灌入他的心神。他不想被人认出来,便用二十三郎送的马王爷戏面遮住了脸。手中拿着来宝的白马三姑戏面,好睹物思人。
周去非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走着,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果然,他所过之处,人人仿佛都对他视而不见。
其实,街坊邻居们不傻。即便他素来直挺挺的腰板有些弯了,即便他的四方步不再风度翩翩,哪个不认识勤政爱民的周通判?通情达理的大伙明白他心中苦楚,默契地不打扰他散心罢了。
路上原本有点冷清,不料,街边有个挑担卖茶的摊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摊主是个年轻英俊的卖茶郎,跟顾客聊到自己有几位远亲近邻在瘟疫中相继离世,不由得伤感。有位正在挑茶叶的少女见他愁眉苦脸,便唱起了静江小傩戏《白马三姑》里的选段——哭嫁歌。
门前秧子片片青,
有喂哭出大哥听。
大哥听见心不忍,
背起包袱就进城。
大哥进城买什么?
大哥进城买金盆。
金盆银盆妹不要,
妹要大哥送上门。
这哭嫁歌又称“哭喂”,本是女子新婚出嫁时唱的。虽然歌声带点哭腔,但内心是欢喜的。卖茶郎也是爱看傩戏的人,晓得这出戏里也有个卖茶郎,跟白马三姑斗嘴斗输了,闹了笑话。他见少女生得美丽,顿时心情大好,拦住了路过的周去非。
“这位马王爷大叔,能否借你手中的白马三姑戏面给小的一用。”
周去非愣了一下,摸摸脸上的马王爷戏面,确定自己没露馅,才一声不吭地把戏面递给他。
卖茶郎双手接过戏面,献给少女说:“小姐姐,你勾起我刘十五的戏瘾了,我今天就来跟你对一对歌。”
“对就对,我彩花二娘还怕小郎君不成?”少女莞尔一笑,将白马三姑戏面戴在脸上,还真当众比划了几下拳脚,竟然是个练家子。一眨眼,附近的乡亲们都围了过来。
卖茶郎刘十五与彩花二娘的歌喉清亮,气息绵长,你一段我一段,一口气唱到了这出小傩戏的尾声。彩花二娘唱道:
东也光来南也光,
照起门前卖茶郎。
我不和你斗个嘴,
骂你个短命少年亡。
刘十五唱道:
东也光来南也光,
照起门前泼妇娘。
我不和你斗个嘴,
挑起茶叶走四方。
人群中有懂行的接戏文道:“大哥,你对歌对不赢她的啵,还是卖你的茶叶去吧!”刘十五装作挑起茶担要走的样子,跟彩花二娘一起摆了个造型。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这便是豁达乐天的静江百姓,不管天大的困难,无论再多的痛苦,既拿得起也放得下,都能一笑泯之,继续生活。随着这阵阵歌声起,市井里的哭啼声渐渐被笑声盖住了。
今天明明是倒春寒,明明街巷里还有没撤完的灵堂,周去非却感到心头暖意盎然。他拿回白马三姑戏面,目送刘十五和彩花二娘有说有笑地走远了,黯淡的眼眸重新燃起了光。
周去非心潮澎湃大步走,直奔城隍庙门口。
按照当时的惯例,新官到任前要去当地城隍庙斋宿,到了上任那天,在城隍神像前宣读欧阳修所写的祭城隍文,请求城隍神一同协助政务,完成祭礼才能就任。这是周去非第三次进静江城隍庙。
大伙正忙着开春大计,城隍庙里香多人少。周去非选了一把高香,点燃插在香炉上,随后进大殿望着城隍及护法诸神的塑像。
他犹豫了许久才整整衣冠,下拜祷告:“城隍相公,仆之书童来宝,出身寒微,自幼为奴,此生甚劳苦。他是个好儿郎,除了顽皮一点,贪玩一点,嘴馋一点,冒失一点,啰嗦一点,滑头一点,厌学一点,丢三落四一点……呸呸呸,仆失言了,刚才说的不算。来宝聪明伶俐,勇敢忠义,是个为民除害的好儿郎。倘若您真有知,还请跟阎王老子多多美言几句,保佑来宝下辈子投胎能得个好出身。”
周去非扣头三下,本想起身准备离开,又回身再次下拜。
“城隍相公,今秋的迎帝娘中秋盛会,不光是静江官民的事,也是汝等神明之事。欧阳文忠公(即北宋文学家欧阳修)在祭城隍文中说‘吏竭其力,神祐以灵,各供其职,无愧斯民’。我们人跟恶人斗,你们神与瘟神争,合力保护这方天地安宁,岂不美哉?仆在此立誓,必定捣毁全静江的瘟神淫祠,抓获所有为虎作伥的瘟神信众。汝等神明亦有守土之责,也当有所作为。不然,静江危矣!”
殿内没有别人,一片死寂,只闻庭院树上的麻雀叽喳个不停。周去非一声叹息,挺直腰板,默默离开。他自己前脚刚走,神像前就金光一闪,城隍苏缄与二十三郎现身了。
苏城隍笑道:“这小子倒是憨直,连神仙都敢使唤。”
“唉。”二十三郎用筷子敲着小碟唱道,“讲起天来是天不平……”
“这个唱过了。”苏城隍说。
“讲起地来地不平……”
“这个也唱过了。”
“讲起人来人不平……”
“这个还是唱过了。”
“哼!”二十三郎白了城隍苏缄一眼唱到:
讲起神来神不平,
大小神仙劳不均,
大神金口动动嘴,
小神跑起脚抽筋。
苏城隍瞪起眼睛,揪起二十三郎的耳朵说:“你再不管住这张犟嘴,搞不好又要得罪哪位大神上仙,再挨罚一次下凡历练。万一没投对胎,变成小虫虫,就要喂蚂拐(青蛙);变成小蚂拐,就要喂蛇崽;变成小蛇崽,就要挨抓去泡酒仔。”
“哎嘿嘿,老苏,君子动口不动手,神仙莫发屁眼疯……哎哟哎哟,要掉了,耳朵要掉了,莫发屁眼疯。”
“你讲你啊,好端端一个唐朝本地人,明明比余早成神几百年,又位列桂北三十六守护神之一,如今却降为半鬼半神,勉强保留仙籍。混得这么卵差,你该检讨,该好好检讨。”
“你这籍贯泉州晋江的城隍,才来桂林上任九十九年,哪凯会懂?我们桂林人活到的时候就讲‘调神’,‘调神’就是跟神仙调笑到耍。何况是成神后咧?就跟老苏你生前身后都改不掉暴脾气一个鸟样。哎哟哎哟,松手松手,莫那么大火嘛!”
“你这烂耳朵,扭下来给狗吃,狗都不吃,”苏城隍松开手说,“刚才周去非讲的话,你也听清楚了吧!”
二十三郎揉揉通红的耳朵说:“听清楚了,听清楚了。来宝那小子,确实是个好崽崽。”
苏城隍说:“当初我等与五方瘟神恶斗,伤亡惨重才将其封印,不少神位至今空缺。你说这个来宝,是个可造之材吧?”
“我看行。”
“来宝生前名为书童,实为武夫,当个护法小神,应该好使吧?”
“我看行。”
“那余就奏请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准许来宝到静江速报司下做个小将。”
“我看行……等下,不对,还不得行。”
“为何不行?有何不妥?”
“老苏你且看。”二十三郎一抬手,掌中多了一本籍册。他翻开籍册,举到对苏城隍的面前说:“周去非的第三个死劫与来宝关系密切,你暂时还不能调用这个鬼崽崽。”
“原来如此。这小子不得了啵!”苏城隍惊讶道,“你这卵人,真要做到如此地步?”
“没卵法,谁叫老子的神名是……唉,讲起神来神不平唉啰喂。唉嘿,没抖(踢)到。”二十三郎猛一闪身,躲开了苏城隍的飞脚。
“老苏,天庭调走众多兵将去平定西海魔乱,留守静江的神明太少了。五方瘟神破关在即,你要坐镇此地不能擅离,就由老子辛苦一趟,看看哪路大神上仙能借咱一点援兵。”
说完,二十三郎笑着化光飞去。城隍神像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啜泣声。苏城隍听到后,捋着长髯,若有所思……
6
静江府城北码头圩市旁的星窑村,坐落着一座武婆神庙,祭祀桂北傩祭女性主神——唐朝国母帝娘武则天。
每到“迎帝娘中秋盛会”前夕,星窑村百姓就会搭建舞台,在舞台上贴大红对联与横批,中间摆放香炉,为“调神”傩祭做准备。
负责“调神”的傩队叫“调堂”,调堂成员练习傩艺、排练傩戏的地方叫“愿厅”。调堂的主持者叫“主堂师”,皆是精通傩艺的资深师公,管着调神戏子、大鼓手、大锣手、吹笛手、花腔腰鼓手等二十来人。
星窑村的营生三分靠耕织,七分靠船运,本是个富庶的大村,鼎盛时有八个调堂。星窑的主堂师们无不是静江官府和大户人家的座上宾。奈何瘟疫过后,全村元气大伤,跟结了众亲的七个友村借人,才勉强凑出一个十多人的调堂,还缺个主堂师。
静江府通判周去非听闻此事,立即发榜在全城招募主堂师。静江府每个坊巷村落都有自己的调堂,但幸存的主堂师不是老病力衰,就是自觉不能胜任。谁也没料到,最后揭榜的竟是那位年轻的卖茶郎刘十五。
“我受过大师公二十三郎师傅指点,算他半个弟子。”
刘十五见周去非不信,就拿出了一副雷公戏面。周去非仔细端详,确实是二十三郎的手艺。他又考卖茶郎关于傩祭盛会的礼仪,小伙确实如数家珍。
这迎帝娘中秋盛会在农历八月十三日要做好所有准备,正式仪式从八月十四开始,一直到八月十六晚上结束。
盛会分为五个环节:恭迎帝娘、恭请神灵、巡游、“调神”、演傩戏《孟姜女》。
八月十三日,调堂成员布置舞台和愿厅,主堂师沐浴净身吃斋一天。八月十四上午辰时,由星窑村的老前辈与调堂全体人员到愿厅里,抬起原来存放在厅里的武婆神像。主堂师领着调堂的人击鼓吹笛,把武婆神像抬到村头武婆庙,放下神像点香烧纸祭祀一番。
主堂师在神像前唱《请帝娘神歌》,然后放爆竹,众人再一路击鼓吹笛唱神歌,把武婆神像抬回愿厅。
下午是还愿的时间。愿厅里贴满了用绳子挂着的神名和吉祥话语。主堂师在鼓笛声中唱敬神歌,百姓们纷纷为此前的祈祷还愿。恭迎帝娘的仪式就算完成了。
到了八月十五丑时,调堂成员与村中老前辈齐聚愿厅,用柚子叶水洗手除晦。吉时一到,主堂师点燃蜡烛焚香烧纸,向武婆神像行礼,随后面对愿厅大门天空,恭请四方神灵。
待天亮请神完毕,大伙休息片刻吃早饭,就开始下一项仪式——巡游。
调堂成员抬起武婆神像在村巷里游走。要祈愿的人家都会在门口放一张小方桌,上面摆了水果、猪肉、烧鸡等祭品,还有一个红包。巡游队伍一到门口,主家就放爆竹迎接。
按规矩,主堂师要跟主家说几句吉祥话,为其“跌卦”。跌卦要跌出上卦,再向主家道喜,接过红包去下一家,游遍全村才算结束。
下午未时,主堂师要手捧托盘,盘中放着桂林傩戏主神令公的三层戏面,带领全体“调神”人员在主堂师登上舞台,开始“调神”。
调神就是戴戏面、穿戏服,装扮成桂北三十六神的模样。从八月十五下午、晚上到八月十六上午、下午,调堂要在这四段时间内调完三十六神。其中八月十五晚上是正日子,要调令公神。
调神结束后,也就是八月十六晚上,调堂要表演傩戏《孟姜女》。等这出戏演完了,迎帝娘中秋盛会就正式结束。
周去非听完后拊掌大笑道:“好!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小郎君只管放手去做,有什么困难就来找仆。”
“通判,恭迎帝娘可热闹了,您一定要来看啵!”
“哈哈,求之不得!”
周去非当时答应得爽快,却还是因公务耽搁了,直到八月十五丑时初才连夜赶到星窑村愿厅。
恭迎帝娘仪式结束后,除了本村带头的老前辈四十八叔,其他村民各回各家。愿厅之内,调堂众人在准备恭请神灵的蜡烛香纸,烧柚子叶水。担任主堂师的刘十五头扎红巾,身穿红色长袍,捧着一本旧书专心背诵。大伙见周通判带着两个卫士进来,纷纷停下来行礼。
周去非指着刘十五手中的旧书,惊讶道:“这是《过神书》?怎么比仆之前那本薄了一半。”
刘十五说:“启禀通判,是有这个叫法。我们村管它叫《大筵法书》,星窑村叫《请圣本》。各村流传的版本不同,自然是厚薄不一。凡是书上留名的四方神灵,都要请来下凡参加盛会。”
“这些神可曾在人前现过真身?”
刘十五摇摇头道:“我爷爷说他见过,但我没见过。”
这时,一个清脆如黄莺的女声从旁传来。“通判,十五郎没福气。小女子六岁时亲眼目睹过神仙下凡。”众人听到这话,纷纷围过来凑热闹。
那女子打扮成傩戏里的孟姜女模样。周去非惊喜道:“彩花二娘!你是调堂的人?”
“正是,通判你莫看小女子青春年少,白马三姑、孟姜女、卫皇圣母、土地婆都能演。”
“你见到的神是何模样?”
“那神仙身长丈余,头广三尺,须赤面蓝,束发金冠,红袍皂靴,一进门就饿勺勺地吃光了贡品,说是值班辛苦,讨点宵夜,吃相不好,还请见谅。嘻嘻,神仙还怪礼貌的哩!”大伙听得直乐。
周去非问:“他姓甚名谁?”
“晓不得,他没讲。他只给了我娘一副纺织娘戏面,让我娘每逢月圆之夜戴上,就能比平时多织十倍的白雪‘桂管布’。”
周去非心头一动,问:“那神是不是长着四只黄金眼?”
彩花二娘惊讶道:“对,你啷子晓得?”
还没等周去非说下去,四十八叔提醒道:“吉时到了,快去恭请神灵。”众人只得按下好奇心,点烛,焚香,烧纸。主堂师刘十五口念神名,记不住就翻翻《过神书》再继续念。
月色正浓,银光泄地,金桂飘香,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甜味,让周去非顿时倦意全消。他心想:“如此好时节,不能与至能兄、来宝共享之,惜哉!”
等刘十五恭请完两百多个神灵,天已大亮。众人匆匆吃一碗静江米粉,就开始巡游。由四十八叔和刘十五带头,四个强壮的调堂成员抬起武婆神像,其他人列队在后。游神队伍一路击鼓吹笛放爆竹,好不热闹。已经起床的村民纷纷跟过来看热闹,队伍越来越长。
星窑村地盘大,田宅多,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河上有座石拱桥,堪堪容得下两辆马车并行。游完河西的半个村子,该轮到河东了。谁也没注意到,爽朗的晴天渐渐转阴。
周去非与调堂的人同行,正津津有味地听彩花二娘讲傩戏的门道。忽然对岸传来响亮的锣鼓唢呐声,冒出一支迎亲队伍,新郎骑白马,后面跟花轿,共有数十人。怪了,没听说今天有哪户人家要嫁娶啊?
游神队伍和迎亲队伍在石拱桥上遭遇,双双停下。走在最前面的四十八叔见新郎、司仪面生,疑心这伙人是匪徒冒充。新郎下马抱拳,自称是从兴安县上来的,最近才住到星窑村隔壁的友村,是该村族老的远房亲戚。
族老的名字倒是对得上号。可两个队伍都上了桥,谁也不想后退让路,嫌不吉利。四十八叔上了火,骂他们不懂礼数,跟司仪吵了起来。刘十五性子急,跑去找周去非商量。
两名卫士听罢,提议把迎亲队伍赶下桥,被周去非一口否决。
“傩祭是千家大事,迎亲是两家喜事。小事应让大事,可婚事不讨个吉利不行。”
刘十五问:“那该啷子办咧?”
“仆听说兴安百姓爱唱一种叫‘贺郎歌’的曲子,你会不会?”
“会。通判的意思是……”
“主堂师用贺郎歌为新人祈福,不就是件大吉大利的事么?”
刘十五说:“您是说用这个法子换取他们让步?万一……”
“万一个头!”彩花二娘说,“我跟你一起去。就算他们不看你这主堂师的面子,也要看周通判的面子吧。”她拉起刘十五,风风火火地走了。
周去非笑着摇扇子,静观其变。不一会儿,桥上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
新郎骑马过高过桥哟,
风吹那马尾就动摇啊摇。
三尺那绫罗搭马过背哟,
四尺那绫罗就捆郎啊腰。
绫罗哦绫罗,绫罗过里哟,
啰了过绫来就了啰绫。
这是兴安贺郎歌中赞美新郎的小调。刘十五与彩花二娘的歌喉动人,连双方队伍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和声,仿佛在帮亲友操办婚礼。
一曲终了,俩人把周去非的话转述给新郎。新郎和司仪远远地向周去非拱手致意,随后让迎亲队伍倒退到桥下,闪到了大路旁。游神队伍经过时,迎亲队伍的人纷纷行礼,调堂和村民也回敬一声“恭喜”。
周去非走向新郎,正要道贺,不经意瞥见了一直低头遮脸的四个轿夫,大惊失色道:“五瘟神使!你们怎么还活着?”
“周通判,你还记得我吗?”司仪扯下了画皮,得意地笑道,“我覃顺财从地府上来找你了。”
一名卫士急忙抽刀护在周去非身前,被赤瘟神使甩出的长袖缠住了脚脖子,直接拖走了。另一名卫士挥刀劈向覃顺财,却被鬼爪掏心,整个人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星窑村民的尖叫也此起彼伏,四处逃跑。因为他们发现,迎亲的人个个是附近死于瘟疫的乡亲,一眨眼间,全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厉鬼。
“二娘,快带着通判走。”刘十五戴上了雷公戏面,暂时借得雷公神力,用雷电逼退了厉鬼。
“十五郎,我来助你!”彩花二娘戴上土地婆戏面,把手按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泥土仿佛有了生命,瞬间从四面八方聚拢,淹没了五瘟神使。
“通判,快去城隍庙躲躲,我和十五郎撑不了多久。”血开始从彩花二娘的嘴角渗出。
周去非悲愤地一跺脚,正要撤离,被覃顺财拦下了。覃顺财正要对他下毒手,突然有一只披黑甲的小厉鬼从斜刺里闪出,推开了周去非。
“你意欲何为?”覃顺财恼羞成怒。
黑甲小厉鬼冷冷地说:“瘟君有令,要抓活的周去非,你敢抗命?”
覃顺财看到黑甲小厉鬼一脸肃杀,两眼冒火,顿时心生怯意,不敢再多话。
此时五瘟神使冲破了封土,生擒了重伤的刘十五与彩花二娘。逃回村子的周去非幸运地找到一匹马,立即快马加鞭扬长而去。
五瘟神使正想追击,却被黑甲小厉鬼拦下,不由得齐声大怒道:“你干嘛拦我?”
黑甲小厉鬼冷笑道:“他到了城隍庙,自然会懂得什么叫走投无路。”
7
突来一阵嚎哭声,把周去非吵醒了。
他睁开眼,闭上眼,再睁开,再闭上,那令人糟心的景象毫无变化。
这里是城隍庙大殿,城隍神像却倒在一旁,断成两截。
城隍老爷的位置上,坐着五个身披五色袍的兽首人身神祗,一人执杓子并罐子,一人执皮裘并剑,一人执扇,一人执锤,一人执火壶,个个杀气腾腾。周去非博览群书,一眼就认出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五方瘟神。
五方瘟神两侧厉鬼林立,怨气满堂。其中有一名披甲的小厉鬼,手上捧着血迹斑斑的残本《过神书》,两根獠牙比野猪的还长。周去非的死对头覃顺财当上了瘟君主簿,正在清点从主堂师刘十五身上抢来的祈福红包。五瘟神使则在神神叨叨地作法。
八月十五晚上本该明月当空,此刻殿外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无数厉鬼魔魂从空中涌入殿内,被五方瘟神全数吞噬。鬼哭震得耳膜痛,妖风吹得脑壳疼。
“通判,武婆神像毁了,连城隍老爷都没影了,静江城怕是要完蛋……噗!”
周去非循声看去,刘十五一手抱着重伤的彩花二娘,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说话声有气无力。星窑村调堂的人抱着武婆神像的碎片恸哭流涕。
“吏竭其力,神祐以灵,各供其职,无愧斯民。”周去非想起祭城隍文里这句话,愈加痛心疾首。
整整一个时辰,五方瘟神都在吞噬厉鬼魔魂,体格也变得更加威猛狰狞。
事毕,中天瘟神对东西南北四瘟神说:“我等久不受香火血食,法力才恢复七成,太慢了。”
他命令五瘟神使道:“尔等不仅要勤于散播瘟疫,还要多多抓人,建一百座,不,一万座瘟神庙,好让我等增长法力,铲除诸神余孽,称霸广南西路,席卷整个神州。”
覃主簿眼珠一转,进言道:“瘟君,此人便是静江府通判周去非,就是他派兵到处拆毁您的庙祠,搜捕您的信众。只要他下令让静江府十县百姓把城隍庙都改造成瘟神庙,肯定会事半功倍的啵。”
听到这话,五瘟神使齐声喝彩,众厉鬼欢呼雀跃。
“呸!”周去非大怒道,“宵小之徒猖狂个鸟!静江十县百姓不会放过你们的!”
覃主簿不屑道:“连城隍老爷都不是瘟君的对手,凡间刁民早就一树倒猢狲散。认清形势吧,静江府已经变天了,你跟老子耍嘴皮子有个卵用?不如好好为瘟君效力,活着搜刮民膏,死后聚敛鬼财,在阴阳两界都吃得香。”
“常言道鬼迷心窍,今日所见,信哉斯言!”周去非撑着疲惫的身躯,站起来指着瘟神厉鬼们的鼻子骂道,“天道有恒,邪不胜正,尔等鼠辈纵然嚣张一时,终将自取灭亡!桂北诸神不会放过尔曹的!”
其他人也附和道:“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五方瘟神大发雷霆,震得地动山摇,城隍庙屋顶直落灰,糊了众厉鬼一脸。覃主簿和五瘟神使抹去脸上的灰,恶狠狠地说:“瘟君息怒,我等这就活剐了周去非,为您的大军祭旗。”说罢便准备动手。
“且慢!”黑甲小厉鬼插话道,“启禀瘟君。小的有一计,能让那六……让那周通判彻底死心。”
中天瘟神沉脸道:“讲!”
黑甲小厉鬼说:“凡人常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不妨让周通判试试能不能把神仙召来,教他明白绝望是个甚滋味。”
覃主簿和五瘟神使狞笑道:“这个法子好!我等附议。”
中天瘟神点了点头,黑甲小厉鬼便一个前空翻蹦到周去非面前,把那本被撕坏大半的《过神书》丢过去。
“这可不是二十三郎为你特制的《过神书》。你想请哪个神下凡,就必须用鲜血涂书上那个名字,大声念出来。要是真能把神仙叫来,这些凡人还有一线生机!切记,千万别写书上没有的神名,否则后果死侬严重。切记!切记!后果死侬严重,切记!”
周去非听到“死侬”二字,惊愕地看向黑甲小厉鬼。在场的人只有他晓得,用“死侬”来表示非常之意,是永嘉人特有的习惯。
黑甲小厉鬼见他发愣,给了他一拳,嚷嚷道:“听人劝告,爽兮爽;磨磨蹭蹭,苦兮苦。”
“爽兮爽”的意思是舒服极了,“苦兮苦”则是指痛苦极了,又是永嘉话的习惯。
周去非揉了揉挨揍的面颊,擦亮眼,看向黑甲小厉鬼,老泪纵横。他毅然翻开《过神书》,咬破食指,开始尝试以血招神。
“昊天玉皇大帝、府县城隍之主、福神金相令公、开天盘古大帝、金硚鲁班师父、梁吴莫王太保、梅山度财祖师、三天雷祖大帝、都司大判仙官、浩通龙母仙女……”
一声声呼唤,迎来的只有邪魔厉鬼一次次无情的嘲笑。
一滴滴鲜血,染红了纸墨,消耗着周去非的元气。
他把十个指头都咬破了,书上的血迹渐渐变淡,脸色越发苍白。刘十五和彩花二娘看不下去了,用武婆神像碎片划破掌心,帮周去非一同以血招神。三人点了许多大小神仙的名字,把《过神书》的残卷翻完了,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刘十五极力回忆《过神书》缺失部分的内容,偏偏想不起剩下的神名,急得直敲自己的脑壳。
彩花二娘气哭了,捧起一块武婆神像碎片质问道:“今日傩祭就是为您操办的,您老为什么不显灵救苍生?”
周去非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苦兮苦,死马当活马医。”
他用血淋淋的指头在《过神书》残卷写了二十三郎的名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五方瘟神与满堂的厉鬼说:“看来仆今日难免一死。然则,仆无论做人做鬼,都不会屈服于尔曹。”
回应他的只有哄堂大笑。
他转过身看向殿外,吃力地对天举起残卷,吼出了早就想说的心里话:“鬼师佬,你快点滚过来啊!”
没反应。
他鼓足气再吼道:“二十三郎,记得为仆收尸,报仇!”
五方瘟神与众厉鬼正欲发笑,却听殿内突然有个洪亮的声音在回荡。
“来了来了,莫那么早放弃嘛。老子这不是来了嘛!”
刘十五喜极而泣,忙问:“师父,你在哪里?”
“在这里。”《过神书》上的“二十三郎”四个血字化作一道金光,金光落地后变成了二十三郎。
“让你们见识见识,《过神书》的第三种用法。”
只见他一把夺过周去非手中的《过神书》,书上剩余的血迹化作无数小颗粒,在半空中凑成了六个大红篆字——“死劫消,功德满。”大红篆字随即变成了三股鲜血,分别回到了周去非、刘十五、彩花二娘的体内,三人瞬间康复如初、没留疤痕。
与此同时,《过神书》自动分解成一张张燃烧的单页,所有的书纸随着一阵旋风飞舞,在众人的注视下裹住了黑甲小厉鬼。待纸张散去,黑甲小厉鬼变成了金甲小神将。
周去非激动得说不出话,覃主簿和五瘟神使则惊恐道:“怎么是你!你欺瞒瘟君,意欲何为?”
“当然是要报仇啦!”金甲小神将说,“来宝我有仇当场报,报得不爽继续报。”
他猛然向瘟神厉鬼撒出一把金镖,然后蹦到了二十三郎身旁。金镖被打落后又自动飞起进攻,暂时牵制住了五方瘟神。躲闪不及的厉鬼一中镖就灰飞烟灭。
来宝拉住周去非说:“六老爷,咱们先撤。”
只见二十三郎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麻袋,往天上一丢,把殿内所有的凡人装了进去。他往殿门一指,门口出现了一个通道,背起包袱跳了进去。众厉鬼本想尾随,被来宝打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通道入口消失。
等二十三郎与来宝从道通中走出来,已到了两里外的逍遥楼下。
“累死老子了,这次年终起码要多算我三倍功德。”
二十三郎一边抱怨,一边把周去非等人从包袱里放出来。大伙立刻从二寸小人恢复了正常大小。
周去非迫不及待地登上逍遥楼眺望城隍庙,却见城隍庙四周已经竖起了天罗地网。中秋圆月出来了,天上还有两个大大的通道,各涌出一批神兵神将,将城隍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来宝说:“苏城隍和老前辈早就暗中在城隍庙周围设下结界,教那五方瘟神与厉鬼邪魔有进无出,好一网打尽。”
周去非问:“莫非苏城隍是诈败?”
“没错。”二十三郎说,“老苏说五方瘟神不仅剽悍凶猛,还来去如风。不搞个瓮中捉鳖,以重兵聚歼,他们又会像以前那样四处逃逸,阴魂不散。”
刘十五埋怨道:“师父,你啷子那么晚才来?弟子和二娘差点就米了。”
“你以为救兵那么好借吗?”二十三郎摊手道,“老子日夜不停跑遍三界,才借到天仙兵马、地仙兵马、人仙兵马、追鬼抡命、捉鬼五岳、吞鬼食鬼、撒网捉鬼。哦,对了。武婆神、通天圣帝莫一大王、盘王三位广南西路守护大神,已经从西海前线赶回来了。顺着我开的‘千里江陵一日还特大驰道’,马上就到。”
周去非问:“既然你有千里瞬移之能,为何不早点……”
二十三郎叹息道:“没法子,老子是半鬼半神之身,要不是你的‘君子碧血’助我功德圆满,恢复金身。我哪有那么多法力把救兵全部从千里之外瞬移过来?你们看,武婆她们到了!”
众人望去,城隍庙上空出现了三位法相庄严的大神。中间的女神雍容华贵,身着衮冕,正是唐朝国母帝娘武婆。左右两位广南西路少数民族打扮的英武男神,不是莫一大王和盘王还能是谁?
五方瘟神破屋而出,冲到空中,跟三位大神激战。五方瘟神放出毒瘴疫气。武婆一挥手,百花缠绕瘟神,香气克制了疫气。盘王掏出个大葫芦,吸走了大半毒瘴。莫一大王口念八仙咒,遥控六张神弩,朝敌人猛射金色火箭。一时间,火树银花满天际,几乎把夜幕照成了白天……
神仙打架难得一见,这种热闹不看白不看。刘十五与彩花二娘有说有笑,其他调堂成员则为武婆神威鼓掌叫好。
周去非本想跟来宝说说话。还没等他开口,来宝就说:“我的乖乖,机会难得呀!六老爷,来宝要去打架了。”
来宝飞身而去,杀入战场。只见漫天的神鬼大打出手,喊杀声响彻天际。城隍庙的秦砖汉瓦唐柱宋墙荡然无存,三尺深的土地都被掀翻了。
“这位城隍相公,拆自己家也一点都不心疼啊!”周去非不禁皱起了眉头。
“老苏就是这个不消灭敌人不罢休的暴脾气。”二十三郎笑道,“其实你是担心神仙打架会拆了整座静江府城吧?”
“知仆者,鬼师佬也。”
“放心吧!城隍庙外的结界,是我向齐天大圣孙悟空借的。他老人家降妖伏魔任务重,分不开身,只能给每个人发一根毫毛相助。但是找他求援的太多了,轮到我的时候,他毫毛都拔光了,就借给我这个用金箍棒画的圈圈。你还莫讲,孙大圣亲手画的结界就是结实耐用,城隍庙外完全影响不到分毫。”
“虽然,但是……”周去非忧心忡忡地说,“重建城隍庙也要花不少钱啊。静江百姓连番遭劫,早就穷困潦倒了。官府治疫救灾用度甚多,府库里也没得余财。”
“此事不用你操心。”二十三郎拍着他的肩膀说:“苏城隍回头会想办法敲文武财神一笔竹杠的。”
“原来神仙也会敲神仙竹杠啊?”周去非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二十三郎意味深长地指指天说,“天下诸神,十之七八曾经是凡人。你要是也能多活百千年,跟鬼怪神仙斗来斗去,自然也会变得比鬼还诡诈,比神更拎精(狡猾)。”
8
在静江百姓傩活动中,“迎帝娘中秋盛会”只是第二大祭典,最隆重的还得是“酬还三冬人丁大愿”,简称“还大愿”。
“还大愿”祭祀的正神是大唐军神令公李靖,从农历十月十八日搞到十月二十二日。
十月十八开始铺纸,在神台正中挂令公像,两侧挂太乙真人与元始天尊的画像。十月十九开始“调神”,与“迎帝娘中秋盛会”的调神大同小异,十月二十晚上调令公。调神期间还有道士主持的“拜花堂”活动。十月二十一日是正日子,晚上要演全本的傩戏《孟姜女》,祭典在二十二日全部结束。
离“还大愿”还剩八天,爱看桂林傩队调神的周去非却离开了静江府城。
钦州知府岳霖是名将岳飞的三儿子。这位忠烈后人在钦州励精图治,盛情邀请周去非去拓建学宫,兴办文教。周去非当初在钦州做教授,无力惩治恶巫,移风易俗,留下了个不能释怀的心结。
如今静江恢复安宁,正是拔除心头刺的好时候。尽管周去非舍不得静江,但这趟钦州之行,他非去不可。
为免伤感,周去非悄悄启程,不告而别。等城中百姓反应过来时,他已到永福县西南的大山之中。
周去非拄着竹杖匆匆赶路,背着古县百姓送的花腔腰鼓。当年他从钦州回永嘉丁忧,走的就是这条盘山路。山中人迹罕至,他只遇到了一名猎户、一个樵夫,倒是没少看见锦鸡和野鹿。
“算算日子,静江百姓应该开始‘还大愿’了吧。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回静江府好好观摩一回。”周去非想到这里,脚步更加轻快了。
山路拐了个大弯,一块巨石赫然而出,挡住了去路。
周去非走过去,踮起脚伸出竹杖量了量石头的高度,果然没有梯子翻不过去。他走到巨石旁边查看路况,去发现山道两侧灌木茂密,看不清隐藏了多少沟沟坎坎,绕不过去。
就在他抬头时,无意间发现石头侧面整整齐齐地写了一版字。
内容眼熟,正是范成大的《送周直夫教授归永嘉》。
字也眼熟!自己亲笔写的书法能不熟吗?
“好家伙,又来这套!”周去非清了清嗓子,对着大山喊道,“鬼师佬,出来吧。莫躲了,仆看见你了。”
果然,二十三郎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瞎掰,你啷子看得到老子,莫想诈老子出来。”
“俗话说,好狗不挡路。你挡仆的路想干嘛?师公要学强盗打劫啊?”
“挡路的是石头又不是我,你骂我有鬼用,有本事你喊石头自己让路啰。”
“石头又不是活物,仆哪里喊得动?你快点出来,把这块大石头挪开。”
“老子就是不出来,你拿我卵法!”
“那可未必,仆有办法让你马上出来。”周去非莞尔一笑,念起咒语:“请神仙千里长,日月合七十一时合七七子癸鬼神合七七,师傅在前,弟子在后。神莫乱动,话莫乱提。开路郎君现真身,急急如律令。”
他话音刚落,巨石前冒出一个神来。此神身长丈余,头广三尺,须长三尺五寸,须赤面蓝,长着黄金四目,头戴束发金冠,身穿红战袍,脚穿皂皮靴,左手执玉印,右手执方天画戟,古名方相氏,又名险道神、阡陌将军,在桂北被称作开路郎君或者开路神君。
开路郎君变回了师公二十三郎的模样,肩上背着一个装得鼓鼓的包袱。
“吔嘿,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咒语的?等等,不对,你啷子晓得老子真正的神名?”
周去非自负地说:“多翻几本书,不就查出来了。”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开路郎君以手指地,地上顿时多了一块大毯子,上面有碗筷和酒坛。他又从包袱里掏出一大堆静江府各属县的拿手菜。
“油闷漓江虾、全州禾花鱼、兴安白果鸭、灵川狗肉烹、临桂马蹄粉……”
周去非连连摆手说:“够了够了,仆吃不得那么多,莫要浪费。”
“又不光是我们两个吃,送官童子也要来。”
“送官童子是谁?”
“就是我啰!”来宝趴在一朵小白云上,从天而降。
周去非惊喜道:“来宝,你不是在苏城隍手下当速报司小将吗?”
开路郎君说:“来宝铲除五方瘟神有功,令公大神和武婆大神指名要让他做送官童子。目前还是候补的,等功德修满了才能转正。”
周去非问:“苏城隍舍得放人?”
开路郎君笑道:“老苏当然舍不得,但是上仙都发话了,他只能忍痛割爱。”
这一顿山中野餐,也许就是平生最后一聚,岂能不尽兴?一人二神把酒言欢,谈起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事,不胜唏嘘。
做人有万般难,当了神仙也不易。人间世道险恶,不正之风吹又生。开路郎君经常奉命为有仙缘的人开道护航,可天下需要帮助的人实在太多太多,神仙加班加点也忙不过来。
来宝喝高了,抱着酒坛跳上巨石,手舞足蹈,喋喋不休地说:“我候补送官童子,不光是护送清正廉明的人做好官,还要断送那些贪恶小人的官运。护送是送,断送也是送,六老爷,你说来宝讲得对不对?”
“对,太对了!”周去非拊掌笑道,“来宝大仙以后一定是个百姓爱戴的善神。”
开路郎君说:“来宝暂且跟着我修行。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每次下了班都爱往地府跑。”
周去非问:“他去地府作甚?”
“六老爷,你问他干嘛,直接问我不就得了。”来宝醉醺醺地说,“我去地府,看仇人覃顺财和五瘟神使怎么受罪的。我的乖乖,地府的刑罚好严厉的!看得我心里头好爽啵。”
周去非笑着模仿开路郎君的语气说:“吔嘿,来宝,你现在讲话带点静江腔了啵。”
这顿酒从白天一直慢慢喝到晚上。次日清晨,离别的时刻该来还是来了。开路郎君本想施法帮周去非瞬移到钦州城门口。但周去非婉拒了,说是想自己一步步走到钦州城,察看沿途地理人文,以便日后写书。
来宝待到周去非消失在盘山路的尽头,叹息道:“他独行于道,太孤单了。”
他猛然想到什么,忙问开路郎君:“老前辈,我家六老爷……周相公可是哪位隐姓埋名下凡历练的上仙?”
“不是,他只是个憨直鲁莽的凡人罢了。”
“您和苏城隍费尽心思地帮他渡过三个死劫,真的只是为了攒功德么?”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帮人只帮自强不息的人,图省事耳,岂有他哉?以后你就有经验了,嘿嘿。”开路郎君反问道,“倒是你,为何甘愿为他玩命?”
“来宝我看不得‘杀人放火金腰带,造桥铺路无尸骸’。老前辈,世上的好人不该无病无灾、活久一点么?”
“天真了啵!”
“天真不好么?”
“哈哈哈哈,没什么不好!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来宝读书少,这句话啥意思?”
“这不重要了。哦豁,上仙的指示来了。让我看看,这一次又要为哪个好人开路。吔嘿,你的第一件差事来了。有个张栻的人,官运连着静江府,应该是要接范经略的班。”
“张栻?我听周相公说起过,此人掌管岳麓书院教务,有一肚子好学问,位列本朝‘东南三贤’之一,跟他惺惺相惜。”
“看来会是个跟范经略、周通判差不多的官。”
“那还等什么?我这就去给大宋官家托个梦,叫他早点把张栻派到静江来。”
“你去送官,我来开路,那就走起?”
“走起!”来宝往小仙云上一趴,“您飞慢一点,我还有点恐高……莫笑,我下次肯定能站起来飞。”
二神腾云而起,没飞多远,就听到山谷中有一个男声和一个女声在呼喊:“周通判,你在哪里?等等我们。”
来宝回头一看,只见卖茶郎刘十五和傩戏女彩花二娘手拉手,沿着盘山路小跑,正在追赶周去非。
开路郎君说:“哦豁,看来周相公此行不会孤单了。”
他与来宝相视一笑,迎着火红的朝霞加速飞行,消失在云海深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