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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午后,乌云铺天而来,大唐岭南道桂州的治所临桂县(今桂林市)陷入一片晦暗。漓水江畔飞沙走石,竹林起涛,树海翻腾。狂风砸在漓龙村青年廖铁虎的黑脸上。他看了看天,赶紧让弟弟廖铜牛把竹筏从江心划向码头。待二人赤脚跑上岸时,拇指粗的雨柱从天而降,像无数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将桂花树的枝杈斩落一地,捅得红壤黄泥四分五裂。泥水汇流成无数小溪,势不可挡地汇入江中,宛如百川归海。
天晴时的漓水,清可见河床的卵石。这才一顿饭的工夫,碧水变成了浊浪排空的“黄河”,仿佛一条缠绕群峰的黄绸带。
这样的鬼天气在桂州见怪不怪。22岁的铁虎披蓑戴笠,像铁塔一般矗立码头,风吹衣动人不动。11岁的铜牛无聊地伸出手掌,一边接斗笠上落下的水滴,一边轻声数着:“一,二,三……”当他数到二百六十四时,狂风暴雨渐渐转为斜风细雨,乌云却从淡墨变成了浓墨,雷鸣电闪不绝。
铁虎一手按着横刀之柄,一手摸着腰间的葫芦,紧张地远眺江面上游。他在等龙船,一条名叫“金角大青龙”的龙船。这条船属于八虎洲村——桂州龙船二十八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村。今天是八虎洲龙船队讨伐妖蛇的日子。
天下纷扰已久,四月初,岭南发生军乱,桂州兵马奉命驰援岭南节度使,城中守备空虚。不久之后,江里突然来了一条巨大的双头妖蛇,屡次食人毁船。过往客商闻之变色,水道上很快不见片帆,城中百姓生计困顿。
漓水两岸各村以前也没少斗鳄鱼、巨蟒等凶物,于是纷纷唱响“发兵歌”,组织龙船队讨伐妖蛇。奈何妖蛇神出鬼没,龙船队次次无功而返。八虎洲不甘落后,派出多次在竞渡中夺魁的金角大青龙船出战,不杀妖蛇誓不还。
廖家兄弟奉漓龙村里正(村长)老头之命,在此等候八虎洲龙船队凯旋而归。因为漓龙与八虎洲拜的是同一个东华帝君庙,两村是世代“龙亲”兄弟。
铜牛等得不耐烦了,便唱起了村里流行的童谣:
桂州人,爱龙船,正月扒到大端午。
执利兵,置弓弩,龙船儿女最勇武。
扒龙船,争竞渡,遇见仇家不犯怵。
迎锋矢,断头颅,胜者为王起歌舞……
铁虎打断道:“老弟,戾气莫那么重,私斗乐杀可不是什么好事。换个温柔点的唱。”
原来大唐桂州的龙船习俗与别处不同,船丁常常挟带兵器游船,若是遇到仇敌,必定大打出手,直到一方枭首而还。安史之乱以后的朝廷软弱,桂管经略使多由被贬黜的官员充任,不太管得住民风刁悍的桂州人。
“好的,哥。”铜牛想了想,一边踩水玩一边踏歌唱道:
漓龙村,四条龙,老飞黄红都威风。
八虎洲,三青龙,兄弟同心荣辱共。
白石湫,老黄龙,德高望重不争功。
……
打妖蛇,杀妖蛇,扒了蛇皮炖汤喝。
铁虎不禁笑道:“老弟,你干嘛改词?”
“因为好耍嘛!”铜牛抱住铁虎的裤腿问,“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龙船啊?”
“你讲点别的。”
“哥,他们都说我是棺材匠的崽,脚上有晦气,会把龙神薰跑的。真的吗?”
铁虎的脸色一沉,不知该说什么。由于这个不知所谓的禁忌,铁虎今年又没能当上龙船的船丁。他只好像以前那样,带着弟弟在江边等友村龙船来“走龙亲”。
良久,铁虎只好岔开话题说:“老弟,哥教你的龙船礼仪记熟了么?”
“记熟了,早就记熟了。”
“背来听听。”
“背哪段?”
“从啷子叫人开始,背!”
“桂州习俗:龙船人家统一称60岁以上的人为‘前辈’,60岁以下的人无论年纪大小都互称对方为‘大哥’,自称‘小弟’。也有部分供奉龙母的村子是互称‘大姐’,自称‘小妹’……”
铜牛背了很久,不知不觉中,跟八虎洲村约定的时间超出了三炷香之久,熟悉的金角大青龙船还是没出现。铁虎心头浮起一丝不祥预感。
铜牛背累了,打了个哈欠,问:“哥,八虎洲的大哥们啷子还没来啊?”
“晓不得。”
“哥,你说他们能打败妖蛇么?”
“不一定。”
“你上次明明不是这样讲的。”铜牛没注意铁虎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嘟着嘴大嚷道,“你上次明明说八虎洲的大青龙船又长又大,能坐60个桡丁(划龙船的桨手)。头旗、二旗、鼓手、锣手大哥们都在官军水师里服过役,个个武艺高强,刀枪弓箭玩得溜,肯定能旗开得胜。”
“我忘了。”
看到哥哥心不在焉的样子,铜牛更生气了。
“哼,你还说八虎洲的大青龙船是漓水之神金角老青龙王变的,降妖伏魔不费吹灰之力。”
“莫吵。来了!”铁虎脸色一沉,如临大敌。
铜牛定睛一看,只见上游飘来了许多杂物,有断裂的大树,死去的猪牛,还有……烧焦的龙船残骸?八虎洲村的黑底白齿边三角旗!零落的船桨!冻成冰雕的桡丁!鲜血染红了江面,大小漩涡不断掀起血浪。
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独角蛇头浮出水面,蛇身黑质白章,蛇角上有一颗宝珠闪闪发亮,蛇口中叼着木制的龙船龙头。那是八虎洲大青龙船的“开口龙”。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蛇头也随之出现,口中还叼着一颗人头。
妖蛇看见了岸上的铁虎和铜牛,左边的蛇头一咬牙,把八虎洲龙头榨成了碎片;右边的蛇头一扬口把人头抛到空中,从水中扬起尾巴把人头打飞。只见人头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了两兄弟跟前。两个蛇头张着血盆大口,似笑非笑,舞来晃去,分明是在挑衅。
铜牛怯生生地上前捧起人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铁虎训斥道:“你也天天见死人,怕条卵。”
“哥,我没怕死人。但这是……是你最好的朋友,八虎洲大青龙船的头旗,水生大哥啊!呜哇……”
“我又没瞎,还用你讲。”铁虎强忍悲痛,止不住浑身热血涌上头。
“呜哇……他一滴血都不剩,眼睛瞪得好大,啷子都闭不上,死的时候肯定好窝火。呜哇……八虎洲的大哥们都死了,都死了。”
这时,双头妖蛇猛地扎进了一个大漩涡里,消失不见。铁虎大感不妙,身形一闪,把铜牛护在身后,警惕地环顾四周,紧握横刀不敢松懈。
突然,岸边的一片树林猛地摇曳,惊得躲雨的飞禽走兽纷纷逃散。铁虎急忙拔刀相向,嘶吼道:“老弟,马上回村,告诉里正老头。”
“哥,你不走?”
“哥断后。莫回头!快滚!”
话音刚落,一阵腥臭的妖风刮来。两个大如澡盆的蛇头从茂密的树林中探出,身躯撞到了挡在身前的大树。被妖蛇碰到的草木瞬间枯萎。铜牛一抹眼泪,二话不说,抱起水生大哥的头颅就往三里外的漓龙村猛跑。
铁虎表面镇定,衣裳早被冷汗打湿。他手中的家传横刀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大唐普通士兵人手一把,又旧又钝,刃上还有几个缺口,不值钱。他的祖传刀法,据说是仙人传授的“屠蛟八刀”,一直被乡里当成笑谈。
可是,他要不顶上去,弟弟还有生机吗?
妖蛇的左头吐信子时带出了一丝火苗,它猛然张开大口,做出一副要喷火的样子。右蛇头冷不防朝远方吐出一股寒气,地上的泥水顿时成了一条冰道,追着铜牛跑。别看铜牛个子小,跑得比兔子还快,冰道硬是差一点,竟然没追上。
铁虎见状,左手摘下腰间的葫芦,用力砸向吐冰的蛇头,葫芦却被另一个蛇头半途拦截,一口吞下了去。妖蛇正得意,突然吞葫芦的蛇头感到一阵剧痛,疼得到处乱喷火焰,误中了吐冰的蛇头。这一干扰,铜牛已经跑得没影了。
“孽障,雄黄酒好喝吧?”铁虎一边躲火焰一边大喊道,“州府的医工帮我加了八种剧毒,毒不死你。我要替水生砍烂你两个脑壳。”
妖蛇怒而攻向铁虎,两个蛇头左右夹击。铁虎看准时机,惊险地闪过,两个蛇头重重地撞在了一起。他顺势用横刀切向蛇身上最柔软的腹部。谁知这妖蛇的腹硬如铜,只留下了一个浅痕。更糟的是,一片飞起的蛇鳞划破了铁虎的手背。他当场毒发,瘫软倒地,整条胳膊黑得跟茄子似的。
铁虎在昏倒之前,隐约看到了两个蛇头向自己冲来。“呵,哪个头先咬到我呢?咦?啷子有道紫电在追妖蛇……”
2
铜牛坐在竹屋的台阶上,双手捂嘴,哭得很小声。里正老头让他照看在卧榻昏迷不醒的外乡人,所以这个赖哭包不敢像平时那样大嚎。
三天前,他哭着拼命跑回村里报信。正在准备龙船宴的众人看到八虎洲头旗水生的首级,大惊失色,急忙拿上刀枪弓箭,在里正老头的带领下赶去救援铁虎。三里地不算远,可当众人赶到时,铁虎与妖蛇都不见踪影。里正老头试图追踪蛇行的痕迹,可惜暴雨积水多,啥子痕迹都冲没了。大家沿着上游找了两三里,只看到一位奄奄一息的外乡人……
“小兄弟,小兄弟……”铜牛听到有人呼唤自己,一抹眼泪,跑进屋里问:“大哥,你终于醒了?你等等,我去叫人。”他正要去告诉里正老头,手被那人拉住了。
“这是哪?”
“漓龙村,桂州漓龙村。”
“你是谁?”
“我是村里棺材匠的小儿子,叫廖铜牛,你喊我铜牛好了。大哥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水。”
铜牛本想拿小碗,想了想,手伸向了平时全家人都舍不得用的青瓷大碗。他倒了满满一碗水捧给外乡人,随后又用小碗装了一点为龙船宴准备的桂花糕。外乡人狼吞虎咽,那吃相看得铜牛直流口水。
“大哥你来得挺巧。我们村这两天摆龙船宴,准备宴请几个友村的大哥,共同商讨诛杀妖蛇的大事。你可有口福了!唉,对了,大哥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我叫蒋五,永州人氏。”
“我晓得,我晓得。城里的永州人可多哩。有跑船的富商,也有逃荒的流民。哦,对了,大伙还不晓得你醒了。我这就去把他们喊过来。”
蒋五再次拉住铜牛说:“等等。你中了蛇毒,再不治会死的。”
“中了蛇毒?我啷子没感觉。”
“不信你看你的手。”
铜牛低头看左手,没什么异样,再看右手,顿时吓哭了。他的右掌毫无知觉地变成了紫黑色,还有一股黑流顺着血脉迅速从小臂蹿向胳膊。外乡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两颗尖牙,刺中了铜牛右臂上的穴位。黑血从尖牙里流出,把木地板腐蚀出了几个小洞,铜牛的手臂也恢复如初。
“没事了,没事了。铜牛不哭!不哭!”蒋五取下尖牙,蹲下来抱住铜牛,抚摸他的后脑勺。
铜牛边啜泣边指着尖牙问:“这是什么?”
“这是永州异蛇的毒牙。太医院每年征收两次腊过的异蛇肉,却不知这蛇牙能以毒攻毒,百蛇之毒都能化解。”
竹屋外突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先生好手段,莫非是永州的捕蛇人?”
原是漓龙村的里正老头来了。他左腿微瘸,发白如雪,体魄魁梧,比其他村民高出足足半个头,对着蒋五行了个抱拳礼。
蒋五站起来还礼道:“老人家说得不错。蒋五是朝廷钦定的第四代永州捕蛇人。”他瘦如竹篙,比里正老头还高出一个头,引得村民们啧啧赞叹。
“你是捕蛇人?”铜牛激动地抓住蒋五的手腕追问,“蒋大哥你抓过多少蛇?能不能抓住那条害死水生大哥和我哥哥廖铁虎的双头妖蛇?”
“唉,不得在贵客面前无礼。”里正老头责备完铜牛,对蒋五致歉,“先生莫怪,铜牛这孩子爹娘走得早,没人管,性子皮,就剩下一个名叫铁虎的哥哥相依为命。老夫找到你那天,他们兄弟俩遭遇妖蛇,铁虎让他回来报信,自己独挡妖物。虽然尚未找到尸首,只怕是凶多吉少。”
“敢问里正,铁虎可是一个身着蓑笠,手持横刀的壮实青年?”
“正是,先生看到铁虎了?”
“他真是个勇士,可惜我蒋某人没能救下他。”
铜牛拽住蒋五嚷道:“蒋大哥你快说说,我哥啷子了?”
“他身中剧毒,被妖蛇叼走了。放心,以蒋某对妖蛇的了解,它不会马上杀死铁虎兄弟的,反而会先给铁虎解毒。”
“这是为何?”
“那孽畜好斗成性,酷爱玩弄人心。它会等铁虎醒来恢复力气后再战,反复戏耍猎物,直到铁虎筋疲力竭,彻底丧失斗志,才会用两个蛇头,把人扯成两半吃掉。”
“蒋大哥,你能不能救救我哥。求求你了。”铜牛连连磕头道,被蒋五扶住了。铜牛顾不上抹眼泪,指着天边大骂:“****的妖蛇,等老子长大了,一定砍下你的两个**脑壳当夜壶,扒你的皮,拿你的肉炖龙凤汤……”
蒋五看着铜牛咬牙切齿的样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里正老头问:“先生跟妖蛇交过手吧?”
蒋五作揖道:“说来惭愧。蒋某正是为了追捕妖蛇才来桂州的。那日遇见妖蛇叼走铁虎兄弟,便上前厮杀。不曾想那妖物厉害得很,能喷火吐冰,浑身硬如铜铁,每个鳞片都含有剧毒,就连呼出的气也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中毒。唉,蒋某打不过它,挨了它尾巴一下。要不是有家传解毒之法,蒋某早就化作一滩血水了。咳咳咳……”他捂住胸口,吐血两口。里正老头和铜牛赶紧扶他躺回榻上。
众村民叹息的叹息,哭泣的哭泣,扼腕的扼腕。有人悲愤地说:“难道只能任由这妖蛇祸乱人间了吗?”大伙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办法嘛?也不是没有。”蒋五顿了顿,缓缓说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妖蛇遁走前天降一道紫电和三道白电?”
他这话让众人猛然想起,昨日他们冒雨飞奔,途中望见天雷滚滚,先是一道紫电降下,不知劈中了啥子,随即又有三道白色闪电炸得树林起火。等大伙赶到铜牛说的地方时,地上有一大片半融化的冰,冰上沾了不少鲜血和黑血,草木上的火还没被雨水浇灭。
“蒋某被打伤之后,险些丧命于蛇口。怎料,紫电正中了妖蛇。三道白电接踵而至,虽没打中,却也将妖蛇吓退。恍惚之间,有一个仙人千里传音,说那孽障已经重伤,暂时无力作乱。他还把对付妖蛇的法子告诉了蒋某。”
铜牛说:“蒋大哥快讲,是什么法子?”
蒋五说:“此地是不是有座叠彩山?”
“对啊。就在城东北角,漓水西岸,离咱们这有三十余里。”
“叠彩山是不是有座明月峰?”
“没错。”
“明月峰的山脚下往东数十步,是不是有一个岩洞?”
“有,我们每年端阳节扒龙船,都要路过那里。”
“那就是了。”蒋五笑道,“仙人告诉蒋某,那岩洞洞口有一棵盘曲如龙、几人合抱粗的千年樟树。那棵古樟树就是妖蛇的真身。我们打来打去打的都是妖蛇的法身,只要它真身不灭,就打不死它。只要在五月初一那天烧了樟树,破了妖蛇的法力,它就跟普通的大蛇没什么两样。”
里正老头大喜,赶紧让众人去准备饭菜。恰好此时,与漓龙村结了龙亲的几个友村到了。白石湫村的龙船队走水路,划着金角老黄龙船靠岸。其他几个村子不划船,一行人走旱路,抬着系了红布的烧猪到东华帝君庙行香。
无论是做东的还是做客的,各方排成队列,人人手中拿着一面写着“礼”字的小旗,一边鞠躬行礼,一边对唱龙船人家特有的“贺歌”。对歌之后,主宾陆续入席,在江边临时设的“兵堂”棚子里的饮酒对歌,其乐融融……
深夜,江风一扫白昼的暑气,屋外比屋里凉爽许多。蒋五环视四周,酒足饭饱的村民们不是趴了一桌,就是躺了一地。里正老头躺在江畔码头的凉亭里。铜牛枕着里正老头的大肚子,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
蒋五踩着岸上的鹅卵石,不紧不慢地走到漓水边,捡起一块石头,自言自语道:“桂州的匹夫匹妇,有点意思。”
忽然,他神情变得冰冷,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嘴里吐出来:“蒋五,尔为何要救那个小崽子?难道就为了那块桂花糕?”
“哼,蛇王,你这妖物会说人语,却不通人情。被你杀死真是蒋某此生的奇耻大辱。”
“谁让尔技不如人咧?尔生前不堪一击,死后魂魄还得听命于本王。本王让尔骗人,尔就得骗人。让尔杀人,尔就得杀人。”
蒋五冷哼一声,突然用鹅卵石猛击天灵盖,身体却被一股怪力死死缠住,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石头。
“别妄想跟本王同归于尽。没有本王的法力,尔马上就会魂飞魄散,变成一具枯骨。为何要救那小崽子?尔若是没有合理的解释,本王现在就用尔的模样大开杀戒,让天下人都知道,永州捕蛇世家出了个丧心病狂的大魔头,哈哈哈哈。”
“哼,蛇王。你也别嘴硬了。你被道门雷法重创,元气大伤,无力维持本体,万一再对上那个救走铁虎的道士,必败无疑。骗取凡人信任,蛰伏下来休养生息,不好吗?再说了,等那些愚夫愚妇把古樟树一毁掉,你最忌惮的漓水龙神就再也无法归位了。”
“还是尔等凡人狡诈难防啊!”
蒋五冷冷地说:“闭嘴吧,有人来了。”
“蒋大哥,你在江边自言自语做嘛?”铜牛揉着惺忪睡眼走过来。还没等蒋五回答,他突然跳起来,激动地说:“不对,你不会是吃了败仗气不过,想投江吧?不行,不行,我哥说男子汉大丈夫要胜不骄败不馁。我们一起打败妖蛇,你不要投江,好不好?好不好?”
蒋五抖了一下,蹲下来抚摸铜牛的脑袋说:“不哭,听你的。”
3
州府城北,漓水西岸,有座不高的名山叫虞山。此山西麓有一南北对穿的岩洞,洞深十有三丈,广二丈有余。洞北岩下有深潭,洞南有古松成林。清风吹起时,鸟鸣声、松涛声、水击石声交响成韵,宛如韶乐,闻于洞中。故而此洞名唤“韶音洞”。五月初一清晨,洞内传来凌厉的利刃破风之声。
铁虎手持家传横刀,演练劈、砍、刺、撩、抹、拦、截、缠裹等八个刀式,眼快手捷,远跳超距,刚劲无匹。他练得兴起,猛然劈向一块岩石。岩石应声断成两截,切口平整如镜。铁虎欣喜地捧起刀,仔细端详。刀刃全无缺口、卷刃,寒光凛冽,与新刀无异。
洞外忽然有人吟诗:
曾经天上三千劫,
又在人间五百年。
腰下剑锋横紫电,
炉中丹焰起苍烟。
才骑白鹿过苍海,
复跨青牛入洞天。
小技等闲聊戏尔,
无人知我是真仙。
只见来人高八尺二寸,身穿道袍,头戴华阳巾,手执拂尘,背负宝剑,虎体龙腮,凤眼朝天,双眉入鬓,颈修颧露,自带三分仙风道骨,七分英武豪气。
“恩公!”铁虎喜形于色,上前拜谢,“一谢恩公替我解毒,二谢恩公为我修刀。”
“小友,叫我‘回道人’可也。”
“好的,回……叫‘道长’行吗?少一字,顺口些。”
“哈哈哈,你感觉身体如何?”
“养了半个月,早没事了。不信你看!”铁虎在回道人面前活动了几下拳脚说,“灵丹好神。我想再求一粒,治里正老头的瘸腿。”
“此丹难炼,你吃的正是最后一粒。”
“好吧,里正老头没福气。”铁虎再次下拜道,“恳请道长出手除妖!”
“非是贫道不肯帮忙,只是……”回道人指了指天说,“雷公电母在追捕贫道。上次不得已现身救你,只打了那妖蛇一下,被他俩发现了。”
回道人见铁虎一脸懵逼,便领他走出韶音洞,指着天上一团乌云。铁虎极目仰望,没看出什么异常。回道人一掐剑指,远方飞来一片柚子叶。他夹住柚子叶,念动咒语,在铁虎的眼皮上轻抚了一下。铁虎再睁眼,看到云端有一个鸟脸尖嘴的人,手持锤钻,煽动双翅,不是雷公还能是谁?雷公旁边的电母,双手各持一镜,样貌庄严。
两位天神俯视虞山,怒眼圆睁,活似老鹰盯着兔子。铁虎心头一凛,险些失了魂,直到被回道人拽回洞中才恢复清醒。
“道长,天上那二位分明看到我俩了,啷子没动手?”
“此地有虞帝庙。虞舜乃人间上古圣王,死后升天成神,天庭也要给他三分薄面。他虽葬在湘南永州九嶷山,但英灵在此庙接受桂州百姓香火数十年,于是留了一分神力保佑此地。只要我俩不出虞山结界,雷公电母便无可奈何。”
铁虎疑惑地问:“雷公电母不是制裁妖魔的正神么?道长啷子得罪他们的?”
“他们跟贫道并无个人恩怨,只是奉命行事。”回道人笑道,“贫道得罪的,是天庭。”
“得罪天庭?啷子回事?”
“贫道有一位仙友,是天庭的罪人。他近日有一场死劫。天庭不许贫道插手,可贫道不能不去救好友。”
“那位神仙犯了什么过错,竟要被如此对待?”
“你们桂州去年是否有一场大旱?”
“对的。”
“五月十五大端阳那天,是否天降甘霖?”
铁虎使劲点头说:“对对对,去年我们村扒了三个月龙船,祈求龙神降雨,终于成功了。里正老头说是漓水龙神怜悯桂州百姓。”
“不错,贫道的仙友,正是漓水龙神。”回道人叹息道,“就是这场雨让他被天庭定罪。”
铁虎不解地问道:“解救苍生明明是善举,啷子就成罪过了咧?”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且看。”回道人一挥浮尘,韶音洞的石壁上赫然浮现出了关于漓水龙神的前尘往事。
原来人间旱涝皆由天定。每当天庭对人间动乱不满时,就会降下天灾以为惩戒。天庭想让某地大旱时,当地神明不得擅自增加分毫雨量,反之亦然。东汉末年,天庭以惩戒人间帝王为由,令天下大旱。桂州的前身——始安侯国自然也不能独善其身。
说是要惩戒人间帝王,可是帝王衣食无忧,守卫森严,旱涝影响不了他们的奢靡无度,真正苦的还不是百姓。帝王昏聩,百姓何辜?漓水龙神眼见桂州大地颗粒无收,漓水两岸桂竹枯黄,实在于心不忍,就从白石湫底飞上天空,降了一场大雨。始安侯国的百姓是缓过劲来了,可漓水龙神触犯天条,遭到重罚。
虽然有不少神仙求情,让他免去斩龙之刑,但活罪难逃。漓水龙神被封印在一棵三百岁的老樟树里,行雨之事由雨师代管,刑期七百年。今年古樟已有千岁,也到了漓水龙神刑满回归神位之年。然而,桂州去岁又逢大旱,雨师谨遵天庭旨意,不落一滴雨。漓水龙神不惜再次触犯天条,耗尽神力冲破封印,擅自降下甘霖,解桂州百姓燃眉之急。天庭大怒,将其魂魄抽去,藏在群山之中,禁闭千年不得恢复龙形……
铁虎看罢,扼腕叹息:“唉,要不是龙神没归位,妖蛇猖狂不起来。”
回道人说:“好友死劫将至。万一不能顺利消灾,漓水龙神不复存在矣。届时会有更多妖物在桂州肆虐。”
就在这时,江上传来阵阵鼓声,以及划桨的号子——“哦嗬,吔嘿,哦嗬~嘿,吔嗬~嘿,吔呀哦嗬吔哦呀嘿……”
“声音耳熟……三条龙船。”铁虎来到洞口侧耳倾听,高兴地对回道人说,“有我们村的金角飞龙船,一条应该是八虎洲的金角二青龙船,还有一条是白石湫的金角老黄龙船。按照往年惯例,漓水两岸上下游的龙船都要去白石湫汇合,祭拜漓水龙神。”
可片刻之后,铁虎的眉头拧出了一个疙瘩。“奇怪,白石湫明明在上游,他们啷子一直在下游的叠彩山那里打旋旋?”
“哈哈哈哈!”天上忽然传来一个洪亮而有磁性的声音:“吕岩,你不是想救漓水龙神么?这些愚蠢的凡人被妖蛇蒙骗,聚集在木龙渡口,准备把木龙洞口的千年樟树砍喽。虞山离叠彩山又不远,现在过去还来得及。怎的,你不敢出来?怂包,真不是英雄好汉!”
铁虎大惊失色,想赶紧跑去阻止众人伐木。回道人吕岩一个移形换位挡在他身前,随后对天高呼:“雷公,你身为天界正神,只知道找贫道的麻烦,却对为祸人间的妖蛇坐视不理,岂不大谬哉?”
雷公说:“哼,本尊一向恪守天条,不越雷池一步。天庭只命本尊拿你,没叫本尊降妖。再说了,区区凡人的死活,关本尊鸟事。”
铁虎大怒:“呸,什么卵神,娘**的,白吃百姓香火,占着茅坑不拉屎,娘**的……”他迈出洞口,指天痛骂,说尽了半辈子的脏话。
雷公怒道:“大胆凡人,竟敢辱骂神明。”朗朗晴天顿时降下几道白电,被虞山结界反弹到江边的小树林,把数十棵大小树木连同地上的石头都被炸成了粉末。
“知道本尊的厉害了吧!还不快给本尊赔罪?”
“赔条卵!明明是你们欺善怕恶,我不服。”
谁知电母噗呲一笑,说:“傻孩子,一切皆有定数。龙神屡犯天条,今生不经此一劫,来世难修成正果。妖蛇虽横行一时,日后自有恶报。”
“鬼懂来世啷子样,我就是要善恶都有现世报。”铁虎抽刀指天怼道,“既然天神不肯降妖,我去。要是我廖铁虎侥幸没死,以后必定拆遍全天下的雷公庙,雷公像见一个烧一个。”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吕岩却哈哈大笑。他对天说道:“雷公电母,咱们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咱们做个交易。贫道可以跟你们回去交差,但我等要各给铁虎小友一些神器,助他降妖伏魔。至于他打不打得过妖蛇,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电母颔首道:“这法子,倒是省事。”
雷公说:“吕岩,既然电母同意了,本尊也给你师父汉钟离一个面子。不过,那小子刚才满口污言秽语,本尊要用雷劈他一次,出出鸟气。就怕他不敢。”
铁虎说:“有何不敢!”他正要出去扛雷,吕岩给了他一个布袋。铁虎打开一看,里面装有一面叠好的长幅竖幡,一张神符。
吕岩说:“将这竖幡立在龙船上,以血祭此幡,有奇效。这道符以龙血写成,危难之时能保命。”
他又郑重地嘱咐道:“铁虎小友,用此幡挡住雷电,可保你毫发无损。”
“多谢道长好意。铁虎不是讨巧之人,只要雷公真能履行约定,老子让他多劈两次都得。”
铁虎毅然走出虞山结界之外,双手举刀对天,做出防守的架势。虞山上空的白云一眨眼就变得漆黑如墨。乌云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道柱形闪电从中钻出,垂直而下,瞬间吞没了人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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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彩山脚下,木龙古渡旁,停靠着漓龙村的金角飞龙船,八虎洲村的金角二青龙船,以及白石湫村的金角老黄龙船。这三个漓水东岸的龙船村,共出动了两百余男女老少,携带兵器包围了江边山洞外的千年古樟。
古樟枝繁叶茂,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树冠大得可供上百人乘凉。村民们在树上系上了红绸带,焚香祭拜,然后集合精壮汉子,以斧锯伐木。他们刚在树皮上砍出一个缺口,缺口血如泉涌,很快流成一道小溪,汇入碧绿的漓水中。
砍树的村民都被吓坏了,胆小的对着大树双膝一跪,连连求饶。蒋五却说:“不必惊慌。这木头是妖蛇真身所化,出血恰恰说明咱们砍对了。千万莫要手软,动作越快越好。妖蛇的法身一感应到真身受损,随时都会杀回来的。快!快!快!”
大伙信以为真,不敢停手,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古樟砍断一半,再集合百人用绳索猛拉树干,终于把这棵千年大树放倒了。
村民们欢呼雀跃,击鼓,敲锣,吹唢呐庆祝。铜牛兴冲冲地说:“蒋大哥,妖蛇真身没了,它死定了!”他一扭头,蒋五却不在旁边,再一看,蒋五已经走到树桩边,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吸了一口大树涌出的血。
他的身躯开始膨胀变形,四肢和头顶冒起了黑气,黑气很快凝聚成妖雾包裹了他的全身,妖雾越变越大。众人惊讶万分,本能地举起兵器警戒。只见一条庞大的双头双角妖蛇从妖雾中探出头来。它的头大如澡盆,身躯粗过水缸,长可比40座(80人)的特大龙船。
铜牛瑟瑟发抖,含泪问道:“蒋大哥,你你你……难道你就是那害人的妖蛇?”
“妖怪!”“蒋五是妖怪!”“我们上当了!”村民们顿时乱作一团。
妖蛇狞笑道:“尔等刚才砍的,正是尔等最尊敬的漓水龙神的真身!若非喝了这木龙之血,本王的法力还恢复不了呢!啊哈哈哈哈!”
“龙神死了?”“我们害死了龙神?”“造孽啊!”“我们要遭报应了!”哭喊声此起彼伏,心志稍弱者不是失魂落魄,就是瘫倒昏迷。
里正老头年轻时打过仗,深知士气一崩溃,所有人都会丧失斗志,任敌人宰割。他把头旗插在衣领,夺下旁人的弓,对着妖蛇的脑袋放了一箭,振臂高呼:“打死妖蛇,为龙神报仇!”
漓龙村的青壮们看到里正老头临危不乱,很快重新振作,纷纷聚集起来用弓箭和标枪攻击妖蛇的两个脑袋。八虎洲村和白石湫村的人也渐渐恢复镇定,围住妖蛇的身子,刀砍枪戳下死手。奈何妖蛇的鳞片硬过铁铠,毫发无损。
妖蛇不耐烦了,挥起大尾巴一阵横扫,村民顿时伤亡十几人。里正老头瞄着左蛇头的眼睛放冷箭,箭矢却在半空中被右蛇头吐出的寒气变成冰坨子。
左蛇头大怒,朝着里正老头这边口吐烈火。眼看烈火就要吞没一大片人,突然,一把红黄绿绸布拼成的、刺有吉祥图案的罗伞从天而降,挡在众人身前。妖蛇不断运气加大火势,罗伞也随之变大,烈火硬是穿不透。左蛇头退下调息,右蛇头上前吐出寒气、冰刺,依然无法撼动罗伞分毫。幸存的各村村民纷纷躲到罗伞后面。
就在妖蛇与罗伞僵持时,一个铁塔般的身影闪到了妖蛇身前。只见一道寒光掠过,蛇腹竟然开了一道大口子,黑血流个不停。妖蛇痛得险些岔气,低下两个脑袋一看,怒道:“怎会是你?”
“电母给的罗伞果然顶用。”铁虎光着膀子,手执横刀,出现在众人眼前。
铜牛喜极而泣:“哥,你没死啊?”
铁虎摘下身上的布袋用力抛出,布袋神奇地飞到了铜牛手中。
“老弟,快去把布袋里的竖幡挂在龙船上,以血祭幡就能……”
还没等铁虎说完,妖蛇的双头同时放出冰火攻击。谁知铁虎的横刀带着一股雷电之力,一招舞花就破了火与冰。他不甘示弱,举刀攻向妖蛇,为大伙争取时间。
里正老头心领神会,招呼八虎洲村和白石湫村的头旗们齐心协作,号令三个村的人交替掩护,有序地退回各自龙船。三个龙船队一起擂鼓,敲锣,吹唢呐,唱歌给铁虎助威。
“哦嗬,吔~嘿唉~哦,吔呀嘿唉,哦嗬,吔呀,吔呀哦吔唉嘿,吔呀,哦嗬,吔呀哦吔嘿~哦嘿……”这是桂州特有的龙船歌,只有“哦、嗬、吔、嘿、呀”五个字,以不同的旋律排列组合,仿佛古老的道门咒语。
那罗伞颇有灵性,竟瞬间飞到铁虎手中,化作一面盾牌。铁虎如虎添翼,刀势更见凌厉。
妖蛇心知此刀有神力加持,不敢用肉身硬扛,便以身上的鳞片为暗器,来了个天女散花。铁虎用盾遮挡,奈何蛇鳞密如骤雨,还是被划伤了几处。可是他这回没有中毒倒地,依然生龙活虎。妖蛇大意了,被击中八下,血花四溅。它忍痛用尾巴猛扫,铁虎用盾牌全力一挡,还是被强大的怪力打得连退十几步。
妖蛇本欲追杀,谁知伤口上的雷电之力让它浑身一麻,一时使不出劲。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本王的剧毒怎会失效?”
“妖孽,你聪明反被聪明误。”铁虎拄着刀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嘲讽道,“木龙血不仅能恢复你的妖力,还净化了你的毒性。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吧!”
妖蛇晃着两个脑袋,恶狠狠地盯着铁虎,片刻之后却放声大笑。
“笑条卵!有什么好笑的。”
“尔那刀上的雷电用光了,如何跟本王拼?”
“能砍破你的皮肉就得。何况雷公、电母、回道人吕岩就在天上看着,他们随时都能搞死你。”
“无知的凡人啊。你以为本王是无缘无故从永州跑到这儿来的?本王曾经占卜问天,上天恩准本王在桂州吞噬一千八百八十八个生灵,加上在场诸位两百余人,堪堪够数。”
“难道这……”铁虎大惊,“也是所谓的‘天意’?”
“天意难测。兴许是桂州去年大旱被那条蠢龙中断,没死够人。所以上天才要假借本王之手,补够这个缺额。”
“打掰屁!”铁虎悲愤地喊,“你这妖孽滥杀无辜,不怕遭天谴吗?”
“哼,只要本王杀生不超过定额,那些天神就会坐壁上观,信不信?莫再垂死挣扎了,尔等注定要成为本王的腹中餐。”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他也不会……”
妖蛇顺着铁虎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漓龙村的人已经把长幅竖幡挂在旗杆上。这面金边黑幡上写着“敕封得道金角老青龙王漓水神君”几个楷书金字。铜牛爬到了旗杆顶上,打开了一个竹筒,一边往幡上猛倒鲜红的液体一边大喊:“哥,我刚才偷偷装了满满一筒木龙血,我聪明吧?”
沾了木龙血的竖幡射出万道金光,金角飞龙船的卷鼻龙头居然活了,发出一声响亮的龙吟,整条船也开始耸动。机警的里正老头赶紧命令道:“赶紧下船!”漓龙村的众船丁纷纷跳入江中,只剩爬到旗杆上的铜牛还没下来。
“不好,化龙之术!”妖蛇看到漓龙村的金角飞龙船即将化成龙了,连忙发起狠劲,忍着雷电带来的剧痛,朝江边的金角飞龙船爬行。铁虎不顾危险挡在路中,在妖蛇快要撞上自己时滑步一躲,用刀猛扎蛇身。这刀扎得太深,卡在了蛇骨上,不肯松手的铁虎被带飞了。
妖蛇无暇甩脱铁虎,不顾一切地冲。它赶在金角飞龙船半身化龙之时撞翻了龙船,并用身躯船身死死缠住,绞碎了后半截飞龙船。铜牛死死抱住旗杆和“敕封得道金角老青龙王漓水神君”幡,沉入了江中……
只有半身的金角卷鼻龙依旧勇猛,一口从左蛇头的颈部咬下一大块肉,随后又跟右蛇头扭打。妖蛇仗着有两个头,时而左右夹击,时而前后包抄。卷鼻龙身躯不全,无法灵活变化,渐渐落了下风。妖蛇终于在恶斗中抓住机会,左蛇头与卷鼻龙缠斗,右蛇头从后面咬住了卷鼻龙的脖子,谁也不肯松口。
就在这时,铁虎已经悄悄摸上来,将家传横刀使劲飞出去,正中右蛇头的右眼。随着蛇躯一阵剧烈的扭动,他被甩到了半空中。右蛇头痛得松开了卷鼻龙的脖子,转而攻向失去兵器的铁虎。好在盾牌及时变化成罗伞,挡下了致命一击,护着铁虎坠入漓水。
等铁虎从水面冒头时,“敕封得道金角老青龙王漓水神君”幡恰好漂到他的跟前。半截子的卷鼻龙还是落败了。可妖蛇的两个脑袋也伤痕累累,身躯竟然隐隐有要变小的迹象。
“从今往后,本王就是新的漓水之主,以白石湫为洞府。今天暂且尔等一马,回去好生准备。本王对端午不感兴趣,但五月十五大端阳那天,龙船二十八村有哪个敢不上供童男童女,本王就将其夷为平地,鸡犬不留。”
妖蛇说罢变成一团黑色的蛇形妖雾,从江上腾空而起,向西而去。妖雾的末尾居然缠着昏迷的铜牛。
“老弟!!!”铁虎在水中没法飞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铜牛被妖蛇抓走,猛拍水面撒气。
白石湫村的金角老黄龙船划了过来,被救上船的里正老头朝铁虎伸手。铁虎不肯上船,自责道:“都怪我,我要是再强一点,大伙就不会……”
“鬼扯!今天要不是你,我等早就丧命于蛇口了。真要论过错,唉……都怪我等失察,被妖蛇欺骗,害了漓水龙神……行啦,胜败乃兵家常事。莫灰心,先上船,那竖幡还在,咱们回去从长计议!”
铁虎沮丧地说:“漓水龙神都死透了,我的刀也没了,还从长计议个卵!”
“非也!”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云端传来,“铁虎小友,漓水龙神尚存一线生机。只要你们用千年古樟做一条新龙船,然后……”
“够了,够了,吕岩你泄露天机太多,反而对那小子不利。”雷公死死捂住吕岩的嘴,不许他再出声。
电母远远对着铁虎说:“剩下的自己去悟吧。我等还要带吕岩回天庭复命。”她和雷公押着被捆仙绳绑住的吕岩,腾云而去。
两条龙船上的幸存者听见神仙的声音,纷纷跪拜。唯有铁虎站在船头,呆呆地望着天,紧紧地握着拳……
5
漓水龙神死去的消息震惊了桂州。妖蛇讨要童男童女,百姓们惊恐万分,龙船和傩戏成了他们心中最后一点安慰。城中各里坊都拿出36神72相傩面具,让演起了大唐开国元勋李靖李令公当年在桂州降妖伏魔的戏码。傩戏日夜不停,可端午那天,漓水竟然不见一条龙船游江。
一时间,城内外流言四起。不少人哀叹道:“龙神死了,桂州龙船将绝矣!”他们还不知道,漓龙村的男女老少这些天忙得抽不出身。
早来急,晚来忙,急急忙忙造新船。里正老头捐了几亩田,把全城有口皆碑的造船师傅都请来了。村民们白天忙着造船,晚上坐在大径原木上听着鼓点,唱着龙船歌,练习划桨。
铁虎也忙,忙着做棺材。
上回对抗妖蛇,村里一共死了六个船丁。大伙凑了钱,进山砍了几棵杉树,给这六户人家订了棺材。虽然只是普通木料,但对难得温饱的村民也聊胜于无。除去存货,铁虎还要打两口棺材。他没去练划船,只一心为死难兄弟们做棺材。
不知不觉已到夜深人静,上弦月微泛红光。里正老头打着灯笼来到棺材铺,看见铁虎还没停工。
“老爷子,还差一副棺材,起码要搞三四天,赶不上头七。”
“虎仔,剩下那副莫做了,老夫令派人去料理。老夫最近身体不行火了,坏腿沾水就痛,上船就头晕,不能兼任头旗了,村里要重新选头旗。这年头死人多,你的棺材铺不缺钱,也去竞一下标吧!”
“我当个卵呃。”铁虎边用锤头敲钉子边揶揄道,“个个都讲我们做棺材的晦气,上龙船不吉利的啵。”
“莫讲气话了嘛。你上次不都踩过白石湫村的金角老黄龙船了?白石湫大哥们都不介意,哪个好意思讲你?你放心去竞标,村里哪个卵仔再嚼舌根,看老夫不板死他克。”
铁虎放下锤子,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一声不吭。里正老头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这小子不明着叫板就是默许,只是心里还有疙瘩。
“你是在担心牛仔?放心,他比你这死脑筋拎精多了,没会有事的。”
铁虎依旧沉默,用手指在地上写“龍”字。
“吕仙人不是说,漓水龙神有望复活吗?天无绝人之路,新船和龙头再过三四天就造好了。时间足够老夫教会你啷子当一个合格的头旗。”
铁虎摇摇头说:“我才不担心这个咧。”
“那你在顾虑什么卵啦?”
“老爷子,老子想不通。”铁虎站起来说,“妖蛇残害生灵,反而说是顺从天意。漓水龙神为民解旱,却讲是违背天意。吕道长为救好友而奔波,竟敢讲是违背天条,挨神仙抓了克。我们平时敬天敬神,不就是为了保佑太平吧?如今这什么鬼天意欺善怕恶,那我们顺天敬天还有卵用……”
里正老头急忙捂住铁虎的嘴说:“讲不得!讲不得!举头三尺有神明,莫让头顶上的听到。”
铁虎甩开他的手,愤然道:“老子才不管天意是不是真要桂州死那么多生灵。老子当不当头旗都要搞死那条烂蛇。”
忽然有人在门外鼓掌道:“讲得好!”他走进来,把铁虎和里正老头吓了一跳。
“蒋五?你这个妖物,虎仔快走……”里正老头想冲上去拦住蒋五,掩护铁虎逃走。他刚迈出第一脚,忽然感到强烈的倦意,倒头就睡。
“莫担心,他只是睡觉了。”
“妖物,你来做嘛?”铁虎怒目圆睁,举起手中的锤子和凿子,“想找打吗?”
“呸!我才不是那条烂蛇。铜牛他哥,蒋五曾经也是个人。”蒋五对铁虎行了个抱拳礼。
“鬼信你!妖物,你把大伙哄得好惨,搞得老子的棺材铺好忙。”
蒋五叹息道:“铜牛他哥,我确实是永州的世袭捕蛇人,妖蛇杀死我后,控制了我的三魂七魄。蒋某……身不由己也。蒋某特来告知你,你弟还活着!”
“铜牛他有没有事?”铁虎既惊喜又满腹狐疑地伸手去碰,蒋五的身体却仿佛空气。
“那天,妖蛇之王被你打瞎一只眼睛,本想吃掉铜牛小弟出气。哪晓得铜牛身上藏了一张很厉害的神符,反而搞伤了妖蛇。妖蛇要专心闭关养伤恢复法力,蒋某才得以分出这一缕残魂来找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
蒋五从怀中掏出一张符,说:“认得它吧?你一烧便知。”
铁虎夺过来一看,正是吕岩道长给的那张神符,上面沾了许多血迹。他一闻,跟木龙血一个味。铁虎半信半疑,夹着神符的手指伸向火把,却又半途缩回。
“信不信由你。他被蛇王扔到了江东的一个山洞里,洞外有上百条永州异蛇看守,不许人类和禽兽靠近。蒋某不知那叫什么山,只记得那里能隐约听见江边划龙船的鼓声。”
“保命神符在你手中,我弟岂不是很危险?”
“不要紧,只要他待在洞里,蛇王也奈何不了他。”
“啷子回事?”
蒋五的残魂正要说明,忽然从双脚开始迅速化为烟尘。“不好,妖蛇发现蒋某溜出来了。铜牛他哥,记住,千万要烧掉神符!大端阳那天……”话还没说完,蒋五的残魂已随风而逝。
铁虎正要烧掉神符,却又想起吕岩道长说此符在危难之时可以保命。该不该烧呢?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将神符收了起来。殊不知,此举既让他错过了重要的情报,又在要紧关头带来转机。
话说妖蛇被铁虎击伤那天,用尾巴卷着铜牛逃走了。狡猾的他没有奔北边的深潭白石湫,而是先往西飞,再折向东南,继而往北,最后调头向东,绕着桂州城外群山兜了个大圈子,才钻进江东的一个隐秘山洞。
妖蛇丢下昏迷的铜牛,全力运功修复被铁虎砍伤之处。雷电之力在伤口里横冲直撞,令妖蛇痛苦不已,身上落下无数条永州异蛇。这些蛇起初只有泥鳅大小,见风就长到了三尺,随后各自散去。原来妖蛇是由无数异蛇与蛇王合体而成。平时把这些蛇子蛇孙散出去,借此收集活物的灵魂来修炼法力,所以才能用短短数百年修炼成双头双角双珠的巨蛇。
蒋五与妖蛇共用一躯,痛感相连。他忍痛嘲讽道:“蛇王,你这次伤得好像比上次还重吧。”
“贱奴闭嘴!”他把蒋五的魂魄从自己体内分离出来,暴打了一顿,随后大吼道:“铁虎小儿,本王一定要将你……本神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铜牛被吵醒了,看见双头妖蛇,吓得赶紧爬上了洞中的石柱。
“嗯?怎么有木龙血的味道?”
妖蛇这才注意到铜牛身上的竹筒,吹了一口妖气想把竹筒卷来。蒋五大叫一声:“铜牛,不要让他得到竹筒里的木龙血。”
“贱奴!”妖蛇一甩尾巴,把蒋五扫到了石壁上。
铜牛吓得痛哭流涕,但脑子转得很快,死死抱住竹筒。奈何他年少力小,扯不过妖风。他急眼了,用力拧开竹筒盖,在拉扯中又把木龙血弄洒了一些。妖风越来越大,把他从石柱上卷下来,竹筒也被夺走了。铜牛重重地摔在地上,四肢动惮不得,脑后涌出一大滩鲜血,跟刚洒出来的木龙血混在了一起。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隐约看见妖蛇吞掉竹筒里的木龙血,伤口马上开始痊愈,无数异蛇重新聚集在妖蛇身上,蛇躯越变越大。妖蛇的两个头都看向了自己,吐着信子游过来。蒋五早就爬起来了,明明握紧了拳头,却又无动于衷。
“蒋,大,哥。”铜牛有气无力地说,“你其实……不想……帮妖怪……做坏事……的吧?不,要,认输,好不……好?”
“恕蒋某……无能。”蒋五惭愧地低下头,转过身不敢再看,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了泥土里。他听到妖蛇一口吞下铜牛的声音,不禁回头嘶吼道:“铜牛小弟!”
谁知右蛇头的口中发出一道金光。只听妖蛇惨叫一声,吐出一个光球,外加两颗断裂的大毒牙。
蒋五看到铜牛站在光球中,神情庄严肃穆不似少年,他身上还有一道神符闪闪发亮。地上那一大滩鲜血,竟然开始收拢,重新流回铜牛的身上。蒋五猛然发现石壁上的影子不是少年,而是一条龙。
只见铜牛对着妖蛇开口道:“孽畜,竟敢趁老子睡觉的时候,祸害桂州生灵。”
“你是……漓水龙神?”妖蛇噌的一下,本能地退到洞口边,随时准备逃走。他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唤醒了被天庭封印的漓水龙神的魂魄。
“既然晓得老子是谁,还不快束手就擒,否则死罪难逃。”
妖蛇本来做好了困兽斗的准备,却见附身在铜牛身上的漓水龙神迟迟不来攻,心中顿生疑窦。他冷不丁地用两个蛇头吐出冰火攻击,不能伤对手分毫。他小心翼翼地退出洞口,对手却不来追击。如是试探了两轮,就连蒋五也看出了异样。
“吓本王一跳。”妖蛇狞笑道,“漓水龙神,你其实走不出这个石壁吧?”
漓水龙神默然不语,妖蛇狂笑不止,随后叫嚣道:“弱肉强食,自然之律也。大端阳之日,本王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吃掉龙船二十八村上供的童男童女。是天要拦你,莫要怪本王,哈哈哈哈!”
妖蛇扬长而去,留下蛇子蛇孙守在洞口。蒋五被他拘了灵,不得不跟着离开。妖蛇完全没注意到,铜牛身上的那张神符不知何时飘到了蒋五手中。一股神力注入了蒋五的体内,铜牛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找铁虎,烧神符,大端阳,见龙王。”蒋五这才趁妖蛇不注意,冒险分出一缕残魂去漓龙村。
然而铁虎没烧神符,对此一无所知。他决定去找弟弟,却引发一场新的风波。
6
五月十二日,漓龙村用千年古樟新造的金角老青龙王船“起水”了。
起水是龙船人家特有的说法。简单说,就是在龙船上安好龙头,抬龙船下水,开始今年第一次扒船。本地把牲畜内脏称为“下水”,所以扒船不说“下水”说“起水”,好讨个彩头。起水在桂州龙船礼仪中极为重要,规矩颇多。
头天晚上,全船的人在东华帝君庙开众餐后,回家用柚子叶水沐浴,换上了统一的衣服,头上扎了红布巾。所有人在子时前到东华帝君庙前的“龙王行宫”集合,在寅时到卯时之交开始起水。起水前要“打醋坛”用醋蒸汽熏龙头,用柚子叶水洗手,除掉晦气,然后才能抬着龙王(即龙头)离开行宫。
出行的队伍静悄悄地出发,走在最前面的是金角老青龙王(龙船的龙头)。抬龙头的必须是没成亲也没碰过女人的“红花崽”。有村中老前辈提着灯笼,一路撒盐、茶、米为“龙王”开道。只有夫妻双全、有儿有孙的“三全”长者才有资格干这活。
他们身后撑电母罗伞的人,接着是扛着“敕封得道金角老青龙王漓水神君”长幅竖幡和漓龙村帅旗的旗手,以及船上的头旗、二旗、三旗,随后是划桨的桡丁们,最后是艄公。锣手、鼓手、唢呐手一直跟着,但按照规矩,这时候哪个都不许出声。
到了码头,大家抬龙船“起水”,安好龙头,固定好罗伞与旗幡,随后各自就位。众人坐定后,头旗挥舞令旗,在二旗、三旗的协助下,指挥众桡丁划桨,静静地在江上打了三个“太极图”(指转了三圈)。完成这一步后,憋了几个时辰的众船丁尽情地吹奏唱歌。
漓龙村父老乡亲们都在庆祝,唯有铁虎独自坐在东华帝君庙旁的大桂花树上闷闷不乐。
自从蒋五残魂离开后,铁虎第二天就独自出去找禁闭弟弟的隐秘山洞。他沿着漓水东岸向上游走,打听了几天。直到五月九日,他遇见一位走村串巷的游医。游医说七星山瑶光峰一带最近冒出一种没见过的外地毒蛇,毒蛇所过之处草木皆萎,不少村子有牲畜和人被咬死咬伤。
铁虎又喜又忧。喜的是他得知瑶光峰下有个大山洞,跟蒋五描述的很像。忧的是那附近的龙船村不是众亲,而是众仇——号称“东江五龙”的兴仁、尚义、隆礼、崇智、贵信等五个渔村。
百里漓水九十湾,各湾宽窄不同,深浅不一,水产多寡各异。龙船二十八村大多以种田、捕鱼、船运为生,没少为争夺渔场和码头打斗。这便是桂州龙船械斗成风的根源。
尽管大家都遵循“五年一小扒,十年一大扒”的传统,礼俗大致相近,但是,桂州的每一条龙船都有对应的神灵,村里会把龙头供奉在来路不同的神仙庙宇。于是二十八村根据所拜之神的区别,各自拉帮结派,分化出好几个阵营。人与人歃血,船与船结亲,有钱同赚,有仇同报。
东江五村结龙亲后,以兴仁村的金角老乌龙王船为大哥,尚义村的金角白龙船为二哥,隆礼村的金角蓝龙船为三弟,崇智村的金角黄龙船为四弟,贵信村的金角红龙船为五弟。不巧的是,东江五龙跟漓龙村、八虎洲村、白石湫村为首的七村龙亲有三世血仇。纵然双方平时都错开扒船的时间,尽量避免正面相遇,但还是不免屡次白刃见红。
铁虎乔装来到兴仁村口,向村民打听瑶光峰山洞的情况。怎料他大战妖蛇的事迹传遍了漓水两岸,很快被人认出。兴仁村的人敲响龙王庙的大钟,不一会儿,人群蜂拥而至,围着铁虎骂骂咧咧。
领头的东江头旗怒斥:“娘**的,这里不欢迎漓龙的人,滚出克。”
铁虎压着火气,抱拳行礼说:“我弟弟被那祸害人间的妖蛇抓走,搞不好就在明月峰那个洞里。还请各位东江大哥行个方便,放我过去找弟弟。这份恩情,我廖铁虎日后必报。”
东江鼓手说:“狗叼,看到田边的十一座坟了吗?就是上次扒船跟你们漓龙的人打架死的。我们不砍死你就不错了,凭什么要帮你?”
东江头旗起哄道:“这个廖铁虎是漓龙村身手最狠的人。只要把他搞掉,漓龙的人以后就不敢跟我们争锋了。”东江五村的青壮听到这话,纷纷拿着兵刃、农具包围铁虎,但谁也不敢先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铁虎怒而抽出柴刀骂道,“来呀来呀,来呀来呀,老子连妖蛇都敢砍,还怕你们这些卵人不成?”
东江头旗也拔出刀相向,说:“莫以为我们怕你。你这狗叼不就是仗着有仙人给的刀厉害。如今你把刀搞丢了,还嚣张个卵啊。兄弟们,上啊!”
众人正要围殴铁虎,却听人群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喊:“住手!”原来是兴仁村的老族长,东江五龙公推的盟主。
老族长说:“漓龙的后生仔,你回去吧。老夫正愁找不到人带信。给你们里正一看便知。”这才让铁虎得以全身而退。
铁虎回村后,里正老头拆开信一看,原来是东江五村不服气漓龙村有仙人给的“敕封得道金角老青龙王漓水神君”幡,就下了个战书:五月十三日,要跟漓龙村竞渡,谁赢了,幡归谁。地点在漓龙村一带的水面。
于是里正老头赶紧召集全村人议事,十日造好新船,十一日选出新头旗,十二日完成起水仪式,十三日召开龙船大会盟。他派人带着拜帖与贺礼,分头前往二十七村,邀请各村龙船队参加这次大集会,共同见证漓龙和东江竞渡的输赢结果。
新头旗不是铁虎。弟弟没找到,他哪有心思去竞标?他越想越烦,不禁抱怨:“都什么时候了,东江五虫还跟我们争那点虚名,有本事冲妖蛇横啊!”
忽然他感到脑后有一阵风袭来,头一偏,闪过了鹅卵石的偷袭。他翻身跳下桂花树一看,是里正老头干的。
“为老不尊,那条腿迟早也得瘸掉。”
里正老头敲了一下铁虎的脑袋,说:“又没大没小的。这东西你不想要了?”他亮出了藏在身后的横刀,正是铁虎丢的那把。
“您啷子找到的?”
“昨日,八虎洲的船游江,路过虞山,看见江底有东西老发金光,就捞上来了。”
“快还给我!”铁虎欣喜若狂地扑过去要刀,里正老头以好腿为轴,一个转身就躲过去了。
“想拿回去也可以,除非你答应老夫去当新船头旗。”
“那算了。哪有定了头旗还临阵换将的道理?”铁虎嘴上这么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家传横刀。
“东江五村来争漓水龙神之旗,是想做龙船二十八村的盟主。”
“只要能让大伙团结起来共诛妖蛇,谁做盟主都一样。”他想趁里正老头不注意夺回自己的刀,结果对方早有防备。
“不,你错了。他们主张二十八村屈从妖蛇,老老实实地献上童男童女。”里正老头瞪眼问道,“你肯吗?”
“荒谬!难不成真要让每个村都死一对娃崽啊!”
“所以咱们绝不能输。”
“讲是这样讲,不过……头旗大哥是经验丰富的‘老考米’,比我强多了。”
“要是‘文比’,老夫还用不到你咧。问题是东江那帮卵人非要‘武比’。”
“武比?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搞武比。”铁虎脸色一沉。
桂州龙船竞渡,和和气气地比谁划船快,是为“文比”。带上兵器,在竞速的同时互相打斗,砍下对方头旗脑袋或者杀伤对手更多的一方胜出,是为“武比”。
里正老头说:“你也晓得。我们头旗的身手比不过东江头旗。那个野仔上回打死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
铁虎沉吟片刻才回复:“我可以参加武比,但绝不争头旗。”
“老夫让一步,你小子不当头旗,当鼓手也得。莫以为你晚上偷偷去江边练龙船歌没得人看见。”
“莫醒!(方言:别犯傻)”铁虎笑道,“我只会唱歌没会打鼓,到时候把鼓点敲错了,桡丁大哥们肯定要骂死我克。”
“那你想当啥子?二旗?锣手?艄公?”
铁虎摇摇头说:“都不当。我就上船等到,打架再出手。”
里正老头想了想,说:“准你!按以前的情况,东江那帮卵人肯定要搞接舷战,你一定要找机会用脚踩他们的鼓。”
“因为棺材匠的脚板晦气是吧?”铁虎接住里正老头抛来的刀,拔出来一看,还是光亮如新,忍不住演练了一套屠蛟八刀。
他打完最后一式,慨然道:“正好,他们头旗和鼓手都骂过老子,此仇不报非好汉。”
7
五月十三日,各村的龙船陆续抵达漓龙村。男女老少把东华帝君庙围得水泄不通。里正老头带队进香唱贺歌。铁虎跟到头旗后面,第一次站在这座庙里。
他平时不敢踏进此地,生怕自己身上真的带有污浊晦气。他不服世俗偏见,却又不敢不在意。这一回,他身穿跟船丁一样的衣裳,头扎红巾,头发上还插着新鲜竹叶,手持三炷香祭拜东华帝君像。
尽管礼仪没出差错,铁虎没以前那样笃信东华帝君了。他在心中默念:“弟子的好友,八虎洲金角大青龙船的头旗水生被妖蛇杀害时,您老人家没显灵。弟子差点被妖蛇吃掉时,您老也没显灵。弟子相依为命的亲弟弟廖铜牛被妖蛇掳去,您老还是没显灵。弟子的救命恩人吕岩道长被天庭抓了去,您老身为道门大神,也不去帮他说说好话,忒不仗义了。您老要是真能显灵,打死那条烂蛇,救救桂州百姓,弟子廖铁虎活着一天就供奉您老一天,死后到地下给您老做牛做马。”
待他上完香时,恍然发现东华帝君雕像似乎在斜眼看自己,嘴角还笑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咦,难道是眼花了?他退出神庙时,明明抬高了腿,却莫名其妙地被门槛绊倒了。
头旗大哥笑道:“铁虎,你肯定是想了什么对神明不敬的事。”
“哪可能啊,没有的事。”铁虎爬起身,惊觉手中多了一张黄纸,上面写着几个红色大字——“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虎倒之日,龙归之时。”大字旁还有一行蝇头小楷:“小子牢骚真多。我徒孙吕岩自有脱困之法。”
“讲得不清不楚的,鬼懂什么意思。”不容铁虎多想,江边突然变得喧闹异常。他跑到码头一看,只见五条金角龙船从上游来,排成了一个“人”字阵。为首的是一条乌龙船,其次是白龙船、蓝龙船,黄龙船与红龙船排在最后,是东江五村到了。
他们傲慢得很,靠岸时居然不以令旗和船桨行礼。漓龙村的船丁们顿时火冒三丈,双方差点动手。好在里正老头和东江五村之首兴仁村老族长出面制止。老族长率东江众船丁到神庙烧了个香,抬来烧猪祭品,也不跟里正老头寒暄,要求马上竞渡。
于是双方的船丁各自脱下草鞋,赤脚登上龙船,把船划到下游二里外的开阔水域。那里有漓龙村的另一个码头,岸上是三娘祖庙,供奉金角黄龙船、红龙船的庙宇。这里是“武比”的起点,终点就在东华帝君庙的码头。
漓龙用的是旧船金角老龙王,30舱能坐60个桡丁,全船60多人。船上挂了一面红底黄齿边三角形的本村帅旗,一面“敕封得道金角老龙王”幡。桡丁们在船舱里放了枪、棍、弓、刀等兵器,人人摩拳擦掌。
东江五村出的是金角老乌龙王,也是30舱的大船。船上没罗伞,设了一面兴仁村黄底红齿边三角形帅旗和一面“敕封得胜老乌龙王”幡,还有一棵象征“长青树”的桂花树。他们的船丁聚集了东江五村精锐,跟铁虎不对付的头旗和鼓手赫然在列。
“吔嘿,这两个卵人都在啵。那老子就不客气了啵!”铁虎暗自笑道。他站在二旗大哥的身后,手扶电母罗伞,背负家传横刀。
随着一声大锣响,两船开始逆流竞渡。东江鼓手总是跳起来打鼓,气势威武,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东江锣手也喜欢搞鬼搞怪,敲一下锣就像蛇一样扭一下腰子,让岸边观战的男女老少乐不可支。在俩人的带动下,东江桡丁越划越起劲,渐渐领先了漓龙的船一个龙头。
漓龙鼓手生得一副好嗓子。他根据水流情况,领唱不同的龙船歌,控制大家的划船节奏。他打鼓和唱歌一样,音调高低,拍子快慢,极为恰当。漓龙桡丁们的歌声洪亮,动作整齐,很快又反超了东江的船。
铁虎跟着大家高唱龙船歌,眼睛不忘警戒对方动向。双船划到一半时仍不相上下,东江头旗一挥令旗,东江的船开始向漓龙的船猛靠过来。漓龙头旗赶紧用令旗对鼓手示意,变了首曲子,让众桡丁停止划船,准备接舷战。
大家眼见两船快要相撞,赶紧用手去扶对方船边。谁知东江船丁不顾礼节,居然用船桨顶住漓龙新船。两船相靠后摇晃不止,有些下盘功夫不好的船丁被晃得失足落水。按武比规矩,落水之人算出局,而且谁也不得攻击落水的对方人员。
这下漓龙船丁火了,抄起兵器就干。两边的人跳到对方的船上扭打成一团,场面十分激烈。岸上的围观者看热闹不嫌事大,为自己支持的一方擂鼓呐喊助威。
铁虎一拳一脚送两个来犯的东江船丁下水,随后跳上东江龙船。还没等他站稳,东江鼓手已经手持双刀扑过来了。铁虎没有拔刀,而是随手抄起一只船桨格挡。东江鼓手以双刀交替进攻,迅捷凌厉。俗话说“双刀看走”,最讲究身随步转,刀随步变。但龙船的船体细长,甲板狭小,不利于施展步法。铁虎力大,抡船桨如拎烧火棍。瘦小的东江鼓手接不住,才两招就被打下龙船。
另一边,东江头旗跳上漓龙的船,跟漓龙头旗交手。双方刀对刀,猛对猛,几个回合下来,漓龙头旗受伤四处,兵刃脱手,被踩在脚下。打红眼的东江头旗正要一刀结果他,被一只飞来的船桨打断。
东江头旗回头一看,铁虎居然拔了兴仁村帅旗,还用下劈腿敲响了东江的鼓。
“狗叼,竟敢拿臭脚碰龙王鼓,找死。”
“哦哟,老子不光要拔你们的旗,踩你们的鼓,还要把你们的龙头砍了克。”说罢,铁虎把对方的帅旗一卷当长棍使,沿着甲板一路猛冲,所过之处不管是哪边的人都打下船去。落水的漓龙船丁气得大骂他敌我不分。
东江头旗急忙跳回自家船上,持刀守护龙头。对于龙船人家而言,“武比”输了,以后还能报仇;龙头被毁,就是亵渎神灵。
铁虎离他越来越近了,把东江的帅旗丢到一边,拔出刀藏在背后,很难判断怎么出招。东江头旗心里盘算了好几个招式,最后上步使出一记拦腰横斩。
这是虚招。按照他的估算,船头前三个舱的甲板只剩下一条贯穿全船的“龙筋”,龙船摇晃难以站稳,跳起来很难找到合适的落脚点,所以铁虎会先伏身闪避。这时候,自己再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的三连斩,一定能砍中对手。
不料,铁虎没躲,一手用刀鞘挡住来刀,一手挥刀劈向东江头旗。东江头旗的反应也不差,急忙变招挡在自己头上。谁知铁虎这一劈是虚招,中途转为一刺,刺中对方肩膀,没下重手。东江头旗受伤了,但他不服,发狠磕开铁虎的刀,一阵舞花,乱打一气。结果铁虎看准机会,用刀鞘打中东江头旗的腿,令其站立不稳,随后打飞其刀,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莫再打了,漓龙的,东江的,都给老子住手。”铁虎大吼道。两边还没落水的人纷纷停住了。
“哼,要杀就杀,反正阿爷我永不服输。”东江头旗嚷道。
“你这卵人,欠老子一条命。”铁虎收刀说道,“若真是英雄,就跟老子一起诛杀妖蛇。”
“那蛇王的厉害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我们凡人哪打得过?”
“就晓得欺软怕硬,大怂包。”
“我才不是怂包。”
“老子差点被妖蛇吃掉,都敢跟他拼第二次。你说破天了也是没种。”
“哼,你还不是靠这把刀厉害。没了刀,你算个卵。”
铁虎闻言,一脚把东江头旗踹到船舱。东江头旗揉揉屁股,正要大骂,铁虎竟把家传横刀抛到了他跟前。
“现在你有刀了,敢不敢像老子一样砍妖蛇。”
东江头旗抓起刀指着铁虎的咽喉说:“你不怕我趁机用这把刀杀你?”
“你是个卵人,但不是小人。”铁虎用手握住刀刃,“老子也不想信任你,可是,咱龙船二十八村还要内斗到什么时候?真让妖蛇当了漓水之主,哪个都扒不了龙船。你舍得让村里的童男童女去送死?”
东江头旗盯着铁虎手中滴下的血线看了许久,终于放下刀,单膝跪拜:“我不是服你,只是认输。”东江船丁看到自家头旗都认输了,也纷纷丢掉兵器下拜。漓龙船丁们捂住伤口,相互搀扶,激动地狂喊乱叫……
两队船丁上岸后各自归队,双方龙亲都紧张地看着脸色阴沉的东江老族长。
只向东江老族长向漓龙里正老头行了个礼,起了个头唱贺歌:
讲得嘞好来是道呀得了明,
小弟回奉是我呀哥了亲,
王字出头是个主字啊,(众人和声:嘛吔嘿呀)
做主还是要靠我啊哥喽人。(众人和声:哦嗬吔呀嘿)
里正老头则双手平举四方形令旗,鞠一次躬唱一句:
讲得嘞好来是道呀得了明,
兄弟有言请我呀哥了听,
天字上面加两点啊,(众人和声:嘛吔嘿呀)
关起大门是一呀家喽人。(众人和声:哦嗬吔呀嘿)
此歌一出,表示漓龙村已经把东江五村当成“众亲”对待。双方化干戈为玉帛,这是多少年来头一回。男女老少无不击节叫好。
众人不再分你我,一起去漓龙的“兵堂”,准备大摆龙船宴。东江头旗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到铁虎身旁,一开口发出的却是蒋五的声音。
“铁虎老弟。”
“啷子是你?”
“嘘,莫声张!”东江头旗把铁虎拽到一旁说,“你在东江遇到的游医是妖蛇变的。他诱你经过东江五村,又让蒋某附身在东江头旗身上,煽动龙船二十八村自相残杀。”
“抓蛇的,我弟还好吗?”
“不太好。他只是靠漓水龙神的灵魂续命,龙神一旦归位,他至少也是终生昏迷不醒。想要救他,还需要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是你手中的宝刀,有雷公神力加持,可以打碎天庭的结界,让龙神归位。到那时,异蛇之王也不足为惧。”
“另一样咧?”
“你的神符还没烧吧?”
“你啷子晓得的?”
“幸好幸好!是龙神托梦告诉蒋某的。”蒋五面露喜色地说,“他还说,烧掉神符的人能得到一次起身回生的能力。这符沾过铜牛小弟的血和龙血。如果咱们把这张符用在铜牛小弟身上,他就有望真正复活了。你一定也想这样做吧?”
“老子很忙,以后再跟你扯。”铁虎丢下蒋五附身的东江头旗,躲进人群之中,心里有了不会动摇的答案。
8
大端阳那日,朝霞漫天飞,漓水上游和下游渐渐出现了各色龙船的身影,青龙、红龙、黑龙、白龙、黄龙、蓝龙、紫龙,应有尽有。龙头上披红挂彩,船上都设了罗伞、帅旗、长青树。
各村龙船的船丁们一边随着鼓点的节拍起桨下桨,一边齐声吼唱:“哦嗬,吔~嘿唉~哦,吔呀嘿唉,哦嗬,吔呀,吔呀哦吔唉嘿,吔呀,哦嗬,吔呀哦吔嘿~哦嘿……”
每当两条龙船相遇时,双方的头旗、二旗、三旗都把令旗平举到胸前,全船的桡丁纷纷把画有太极图的船桨平举过头顶,以表达对友船的敬意。
大部分龙船都划去了白石湫,并献上童男童女当祭品。漓龙村的四条龙船和东江村的五条龙船却没有去,齐聚东江水面。双方各留三船在江上列阵,轮流转大圈、投粽子,齐声颂唱请神的歌谣:
惊动你神来是惊动龙呀神,
众弟子来请动老呀龙呀神。
请动老龙多显圣呀,嘛吔嘿呀。
降妖伏魔保太平呀,哦嗬吔呀嘿。
另外三条龙船的人则下船登陆,带着兵器和酒坛子浩浩荡荡地前往七星山,来到了瑶光峰下的大山洞前。领头的是铁虎和东江头旗。东江头旗正要向洞口走去,被铁虎拦住了。
“莫急,小心毒蛇!”
晨风送来刺鼻的腥味,枯死的草丛间和周边山石缝中涌出了密密麻麻的永州异蛇,在洞外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数量足以千余。
东江头旗倒吸一口冷气,说:“短短几天,就增长了那么多。铁虎老弟,咱们带的雄黄酒远远不够啊!”
“漓水船运都停了,全城的药铺也就这么多货,顶多对付几百条。”
“这该啷子办好?”
“要什么紧,其他人留下,我俩过去。”
“就我们俩?”东江头旗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只见铁虎一使眼色,漓龙头旗大哥用力将一坛雄黄酒抛向蛇群。酒坛破碎,水花四溅,蛇群本能地四处躲闪,露出一小块空地。
还没等东江头旗反应过来,漓龙船丁们一股脑儿地朝他和铁虎身上泼雄黄酒,泼得俩人浑身湿浇浇的。东江头旗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铁虎却拉起他就往前走。漓龙头旗则带着桡丁轮流抛酒坛,硬生生在蛇群中开辟出一条小道。
“不够不够,再来点,再来点。”铁虎笑得很灿烂,完全不顾东江头旗越来越扭曲的表情。
俩人很快来到洞口,但毒蛇太多,把他们和龙船村大队人马隔开了。已无退路,唯有前进。
铁虎看见洞内闪着金光,欣喜地喊道:“铜牛,铜牛,哥来了。”
洞内果然传来了铜牛的声音——“哥,快来救我,龙神爷爷快要睡着了,我一个人好怕。”
“老弟,你莫怕,哥这就来。”
东江头旗说:“铁虎老弟,毒蛇围上来了,你先进去,我断后。”他挥舞手中刀,看似在驱蛇,脚尖却悄悄调了个方向,做好了回身一斩的准备。
铁虎却不慌不忙地说:“东江大哥莫急,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
“什么好东西?”
“来,干了。”铁虎冷不防把酒葫芦塞进东江头旗的嘴里猛灌。东江头旗猝不及防,拼命推开铁虎,向后一跃跳进蛇群,吐了一地。异蛇们闻到他身上的味,纷纷躲开一丈远。
“你干嘛?”
“还在装!你不是东江大哥,也不是蒋五。还不快快现出原形,妖蛇。”
在场的东江船丁闻讯大惊,弓箭齐刷刷对准了自家的头旗。只见东江头旗的七窍里流出几团黑色的妖气。东江头旗的肉身倒地,转眼间就化作了一副骸骨,骨头变成了黑色,分明是中了剧毒。妖气越来越庞大,变回了双头巨蛇。无数永州异蛇朝他靠拢,却又被其身上的雄黄酒熏得三开。
“尔什么时候识破本王不是蒋五的?”
“你劝我把神符用在我弟弟身上时。”
“这有什么毛病么?”
“蒋五叫我‘铜牛他哥’,从不说‘铁虎老弟’。至于东江头旗大哥,只会喊我‘狗叼’。”
“这未免捕风捉影了吧。”
“本来我也没多想,可谁叫你刚才摆出一副受不了雄黄味的德性。真正的蒋五哪会这样啊。”
“识破了又如何?本王骗尔等来,就是要在漓水龙神眼皮子底下大开杀戒,让他干着急!蛇子蛇孙们,咬死这些凡人,不须留活口。”
随着妖蛇一声令下,百千条异蛇冲向漓龙、东江的龙船队。船丁们以兵刃、雄黄酒、火把对抗蛇群,险象环生,伤者渐多。若非事先准备了蛇药,只怕会有更多人当场毙命。
“尔不去帮尔之同伴么?”
“他们能应付。”
“哼,漓水龙神被天庭的封印锁着,这些天消耗法力保护令弟,马上就要被封印回石壁上。到那时,令弟肯定活不了。不过,只怕尔比他走得更快。”
“那就试试吧!”铁虎挥刀突袭,居然打出一道闪电,击中了妖蛇的旧伤。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妖蛇被剧痛搞得发狂,左蛇头正欲吐火,却见铁虎掏出了保命神符。
“来烧啊!来烧啊!你不烧我烧。”铁虎话音刚落,右蛇头连连吐出寒气,地面瞬间结冰。铁虎只得把神符揣回怀中,不断躲闪,寻找反击的机会。他惊喜地发现这把刀中的雷电之力用之不竭,攻势越发大胆。左蛇头不敢喷火,怕真烧到了神符会引发什么变数,只能时不时咬向铁虎。
无论双方缠斗如何激烈,妖蛇始终用身躯挡住洞口,不让铁虎冲进去。铜牛在洞内看着干着急,奈何护着他的漓水龙神挣不脱天庭封印,保护他的光圈也在一点点缩小。
一番周旋之后,已是日上三竿,雄黄酒挥发了大半,药酒味愈加稀薄。铁虎周围的异蛇渐渐变多,越靠越近。他不得不一边跟妖蛇对抗,一边提防小蛇们的偷袭。
妖蛇吐冰之后,竖起一堆鳞片,射出一阵箭雨。尽管毒性早被木龙血净化,但鳞片锋利异常。铁虎这次没有电母罗伞保护,只能以宝刀舞花防御,不免有疏漏之处。妖蛇杀红了眼,耗尽全身的鳞片猛射十几轮。铁虎身上多处受创,血流如注。更糟的是,他的小腿被一条异蛇咬了一口。他挥刀斩断蛇头,拔出毒牙。这一分神,被妖蛇的大尾巴扫中,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几下。
铁虎用刀撑地,想奋力站起来,异蛇已如潮水般围上来,淹没了他的双脚……小腿……下半身,钻心之痛游遍全身。妖蛇没把他放在眼里,转过身去,两个蛇头都对洞内的铜牛虎视眈眈。铁虎看见洞内的金光更加黯淡了,心知已到最后关头。
他把酒葫芦里剩下的雄黄酒从头顶倒下,拿出火折子点燃了自己。爬到他身上的异蛇痛得纷纷落地,四散逃命。他忍着火烧的剧痛,将已经点燃的神符从怀中抽出,插在宝刀上,用尽平生最后的力气朝妖蛇的双头连接处掷去,嘴里还唱道:
惊动你神来是惊动龙呀神,
众弟子来请动老呀龙呀神。
请动老龙多显圣呀,嘛吔嘿呀。
降妖伏魔保太平呀,哦嗬吔呀嘿。
熊熊烈火吞没了铁虎那铁塔般的身躯。插着神符的宝刀仿佛离弦的箭,卷起一股强大的气劲。妖蛇感到身后有异样,两个脑袋回头一看,右蛇头瞬间被这股气劲击得粉碎。刀在神符之力的加持下径直插向石壁。只见石壁上出现了一道裂纹,山洞顿时地动山摇,碎石很快将洞口堵住了。
妖蛇心知大事不妙,不顾一切地向江边冲去,撞碎了许多大树和石头。他直扑漓龙村用千年古樟新造的金角老青龙王船,想故技重施,破坏龙神归位用的“龙体”,却被电母罗伞的法力弹开。
就在这时,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从瑶光峰传出,山洞的碎石应声爆裂,一条巨大的青龙魂体飞向龙船。少年铜牛抓住两只金色龙角站在龙头,哭得涕泪纵横。妖蛇不甘引颈就戮,冲上天空,用仅剩的左蛇头与青龙扭打。怎料青龙魂体以一个灵活的假动作就将其甩开,一头钻进了吕道人给的“敕封得道金角老青龙王漓水神君”幡里。
整个龙船被刺眼的金光包围,金光散去之后,龙船变成了活生生的漓水龙神。
“小家伙,回去吧。”漓水龙神用一根龙须将铜牛送到了漓龙村龙船队那里。铜牛落地后,抱住头旗大哥的大腿嚎哭不止。
“孽障,休跑!”漓水龙神腾空而起,对着仓皇逃跑到十里外的妖蛇发出一声龙吟,随后俯冲而下。妖蛇使劲浑身解数做困兽斗,奈何冰与火都伤不了龙神分毫。他在万分惊恐中被漓水龙神一口吞下,祸害永州、桂州两地的异蛇之王从此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龙神归位,众人纷纷伏地跪拜,唱着龙船歌为龙神道贺!漓水龙神看见桂州大地满目疮痍,立刻洒下一片甘霖,因异蛇之毒而枯死的草木顿时恢复生机。忽然,晴空惊霹雳,蓝天聚乌云。
“老子破壁而出,又犯天条了,还得再离开一下。”漓水龙神大笑,低头看着地上的众人说,“老子还蛮喜欢瑶光峰那个洞的,以后就叫龙隐岩吧。”他特意盯了铜牛一眼,嘱咐道:“小家伙,咱俩有缘再见。”
说罢,漓水龙神朝着那片乌云飞去,嘴里还嘟囔道:“雷公你硬是讨卵嫌。老子不嫌烦,姓吕的那小子都要嫌烦……”
龙船二十八村的人们见龙神升天,叩头不止,叨念颂词。铜牛手里握着变成绳子的龙须,目送龙神远去,泪汪汪地说:“哥,龙神真的回来了。”
尾声
黄泉路上,铁虎一步三回头,没看到几个熟人。
“就老子一个死了?太好了,老弟活着,其他大哥也没得事。”
铁虎正暗自欣慰,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铜牛他哥。”
“哦豁,抓蛇的蒋五,你这狗叼在这等了蛮久吧?”
“莫提了,蒋某上次一回去就被妖蛇打得差点魂飞魄散。还好,蒋某偷偷藏了一点木龙血,撑到黑白无常找来。你怎么也来了?”
“跟你一样,打不过那条烂蛇。”
“你没烧神符吗?你这蠢货。”
“烧了,不过,我比神符先烧完。”
蒋五扼腕叹息道:“唉,难道妖蛇还在祸害人间?”
“非也!非也!”一个更熟悉的声音传入了铁虎的耳朵。铁虎回头一看,原来是吕岩。他依然是头戴华阳巾,执拂尘,背宝剑,身后跟着两名地府鬼卒。
“道长,你也在这里啊!不对,你也死了?”
“放肆!”地府鬼卒说,“这位上仙是纯阳子吕洞宾,东华帝君的徒孙,就连天庭众神都要以礼相待。”
铁虎和蒋五异口同声地说:“你就是八仙中的吕洞宾大仙!”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铁虎小友,你且看。”吕洞宾伸手一指,半空中赫然浮现出漓水龙神诛灭双头妖蛇的全部经过。“小友放心,漓水神君有除妖大功,东华帝君会出面保他的。”
铁虎看得热泪盈眶,可一想到自己死后弟弟成了孤身一人,不禁心酸落泪。
“人各有命,无须伤怀。贫道跟阎王查过,小友之弟廖铜牛有九十八年阳寿,余生似有仙缘。”
铁虎眼前一亮,忙问:“真的吗?那太好了。”
蒋五拱手道:“蒋某曾经助纣为虐,业障未消,该去接受阎王审判了。既然心愿已了,就此告辞。”
待蒋五走远,吕洞宾对铁虎说:“贫道来找小友,还有一事。”
“什么事?大仙尽管说。”
“随我来。”吕洞宾抓起铁虎的手,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六道轮回投胎之所,领着他来到“天神道”的入口前。
“贫道已经跟地府、雷部说好了,给你一个直接进六道轮回的机会。雷公很欣赏你的赤心与胆识,想收你为雷部神将。”
“不妥不妥,我连人都还没做明白,哪里做得了神哦。老子下辈子还要扒龙船咧。大仙,有空来人间找我吧。”铁虎咧嘴一笑,一头扎进了旁边的“人间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