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心血来潮和父亲通了电话。当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熟悉的声音,以及嘈杂的建筑机器声时,我又突然沉默了。直到父亲“喂”了几声我才回过神,然而却也是千篇一律的简单问候。果然,几句之后,父亲就说他正在做事情,没事就先挂了。
仔细想来,从上大学开始到毕业后工作至今,前前后后近六年时间。而在这几年的时光中,我们都在家相聚的时间既少又仓促,其他时间,只是偶尔打打电话,知道彼此平安就好。当然,电话之中大多也只是报喜不报忧,像所有的中国父子一般。父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特别是在表达自我情感方面。所以这些年在家庭中他一直都只是默默地付诸行动,而非纠缠于语言的传递。或许是从小到大受他的潜移默化,这点,我甚是像他。
父亲的一生称不上传奇,至少是值得讲述的故事。他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也是生命最波折的一个。父亲四岁丧父,之后,奶奶并未改嫁,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五个子女长大成人。在父亲的童年里,有的只是奶奶忙碌的背影,以及哥哥姐姐们终日因饥饿而涣散无神的目光。父亲幼年便早早辍学在家打理家务,及至十六七岁,父亲和同村的年轻人一起去镇上跟师傅学习盖房子的手艺,每天风尘仆仆,早出晚归。纵然辛苦,然而几年下来,这门手艺也着实学得扎实了。后来的那些年里,哥哥姐姐们都陆续各自成家,便只有父亲和奶奶住在一起了。
再后来,情窦初开的父亲就在二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遇见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子,就是我的母亲。母亲精明能干,她的到来让父亲对未来有了更多的盼望及期待。一年之后,我出生了。我的降生无疑是为这个家庭锦上添花。然而,美好总是短暂的,如烟雾般消逝迅速。这个当年被别人拐骗至此的女人,我的母亲,在我蹒跚学步伊始,藉口思念母亲,要回乡探亲,从此一去无回。而她的母亲,就是我的外婆,在她走后的第二天却意外来到了我的家中。人生,总是巧合不断。后来,听说她并未回乡,不知是出于报复或再次是被骗,她自己也开始贩卖人口,而后被抓。在她被抓那段时间里,父亲与她断断续续有通信,并给她寄吃的穿的。再后来,她出去后便失去联系,及至音讯全无。
其实,那一年,在遇见母亲之前,姑姑已经给父亲介绍了对象,就只等双方见面,然而因那几日阴雨不断,故而见面之事一再被耽搁。而也就是在那几天中,父亲遇见了母亲,便一见钟情。这些,我称之为无法挽回的遗憾,每每夜深回想,抑或无意被人提及时,总是会令多年后长大成人的我,依旧唏嘘不已。
在母亲走后最初的那几年,我的记忆全无。一直是奶奶带着我,父亲很少管我,而我,也并未因此觉得家庭与别人有何不同。直到九岁那年,同村的一个早年丧夫的女人带着一大包的行李,住进了我家。我也从奶奶口中得知这个女人就是我的继母,名正言顺的继母,因为她和父亲已经领了结婚证。而我,从不喊她,我对她的称呼永远都是“喂”。受到传统文化影响的奶奶担心继母对我不好,事实也表明她确实也未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我,故而和父亲之间也多有矛盾。就这样在三年之后,一个黄昏,我放学回家,发现继母和她自己的东西都不见了。而书桌上压着一张纸,是留给父亲的,大抵是说她回自己的家了,让父亲忘记她,她是个坏女人之类的话。
我已经记不清楚父亲回家后知晓此事的反应了,然而那段时间家里压抑的气氛却挥之不去,至今忘记不了。父亲开始醉酒,脾气也慢慢变坏,晚上很早就熄灯睡觉,我也因此无法再看喜爱的电视节目。甚至不敢和父亲说些什么,其实,我又能说什么呢?那些无关痛痒的话,说出反而会惹怒父亲。只是,我对于继母的仇视,没有因她的离开而消失,而是更加变本加厉。
事实上,继母的离开并未彻底结束她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一是因为合法夫妻,二是在这几年中,彼此真正有感情。而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第三个原因,就是继母与我们是同村的,她与父亲经常可以见面,所以总是藕断丝连。然而,即使这样,继母却再也没住进我们家。
就这样,四年的时光飞逝而过,奶奶也日渐老迈,家中事情已无法照料。加之一生操劳过度,疾病缠身,最终卧床不起。在奶奶病重的近一年中,父亲一边要做事,一边要照顾奶奶。早晨把奶奶送到医务室打点滴,中午做事回家再去接奶奶,然后准备午饭,有时甚至自己来不及吃几口饭就要走了。及至奶奶病逝,父亲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连续几天几夜守着奶奶,不吃不喝,眼睛布满红红的血丝。那宽广雄厚的身躯,在此时,却显得那么单薄无力。
奶奶离开了,父亲生命中至亲的人消失了,没有人能安慰他,回家后迎接他的不再是那句熟悉的“你回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寂静空荡的院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嚎啕大哭,是那么伤心,他把心中所有的压抑,痛苦,以及不满,全都在那一场葬礼中释放出来了。或许我永远都无法对父亲的经历感同身受,然而父亲所教给我的,却是一个男人应有的隐忍与承担,无论境遇如何,总要坚持一步一步走下去。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父亲开始更多的理解,而对继母也是逐渐的接纳 。上一辈人的事,总是轮不到小辈来指导,父亲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做儿女的,唯有全部的支持。而最近这几年中,父亲有什么事情也是越发习惯与我沟通了,也许是在他眼中的我已经开始成人了吧。虽然一直我们在一起沟通的时间不多,但是我们都是坦诚相待,直言不讳,从不拐弯抹角。相比父子关系,我和父亲之间更像是多年的朋友。我觉得这种关系是最好的,没有传统父命如山的家长专制,也无现今顽固少年对家长权威的藐视。而是真正的彼此理解,彼此尊重,彼此依扶。
我的成长,意味着父亲开始逐渐地老去。那些无意间偷偷冒出的白发,那些被岁月在面庞上刻下的印迹,那双不再强健的臂膀。这些,无不成为我心底不愿触碰的伤。父亲从来没要求我给他任何东西,即使是我一再要求给他买东西,也都是被他以不要浪费钱而拒绝。记得大一寒假回家,给父亲带了两瓶当地的特产白酒,父亲知道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开心,而是说我怎么又浪费钱。当时我略有不悦,后来,父亲喝完了这两瓶酒。再后来,我便从邻舍的口中得知父亲在他们面前一再提起我为他带回的酒,说很好喝。我知道后,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如何作答。其实,天下的父亲都是一样的吧,为己无所求,为儿女操劳一生,而当儿女为他做出一点的回报时,却又激动得满心欢喜。
夜已深了,此时的父亲,应该睡得正酣。
希望下次打电话的时候,我能有勇气,亲口给他说一句。
这么多年,您辛苦了,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