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一天天变得燥热,当树上的杏子慢慢变黄,一个叫“芒种”的节气就要来了!
芒种来了,麦秋也就来了!
“芒种三天见麦茬儿”,这话,准得很!明明早晨看着地里的麦子熟得还欠些火候,可过了一个响晴响晴的晌午,你再看,那一地的麦子,已经黄得晃你的眼!
这,就叫“麦熟一晌”!
麦秋时节,家家户户都没有闲人。学校里也会放上半个月的麦假,让孩子们回家帮着大人们抢收抢种。小一点的孩子,能拎着筐子捡麦穗,往地里送水送饭,帮着撑口袋装麦子。大一点的,就能顶半个劳动力,手执镰刀帮着割麦子了。
小时候,我最爱听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每每看到大人们手持镰刀,在麦子地里左右开弓地“大杀四方”,我的脑海中总会跳出“立马横刀”“如入无人之境”这些词,于是,我总盼着能早日将手里捡麦穗的筐子换成镰刀。
十岁那年,父亲为我特意赶集去买了几把镰把儿稍细、镰头偏小的镰刀,拿在手里轻巧、玲珑,但刃口却很锋利!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刀”,感觉一下子成了大人!
说到镰刀,父亲每年都会按人均四五把的数量来准备,并早早地逐一开刃、磨好。我问他为什么准备这么多,他说,“歇人不歇马,到时候你就知道马多的好处了!”
麦秋前的半个月,父亲会趁下雨阴天不能下地或者晚饭后的工夫,将过麦秋用的铁叉、扬锨等各种工具收拾出来,逐一修理、拾掇到趁手好用。我偶尔被唤来干些扶扶着着的打下手的活儿,经常听他念叨,“做事千万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在开镰的前夜,父亲还会蘸着月光再次将镰刀一一打磨得锃光瓦亮,看起来更加锋利无比。我笑话他这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他笑着说,“这是打仗前最后的阅兵”,“心里有数,做事才能有底”。
万事俱备,只待开镰。可什么时候开镰,还得听父亲的决断。麦子收早了,因为熟得欠,麦粒就不饱满,一年的收成就会打折扣。如果动手晚了,麦子割着割着,大部分都熟过了头,麦粒在麦壳上瞪了眼,就会在收割、运输的过程中掉粒子,平白糟蹋了马上要到手的粮食。
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几乎每天都会去麦子地里转几圈,时刻关注着麦子成熟的进度。他会顺手折上几个麦穗儿,在手心里用力一搓,用嘴一吹,麦壳飞走了,掌心里只剩下一小把新鲜的麦粒。放入嘴中,唇齿间是新麦的鲜甜,心田里是丰收的喜悦,大概什么时候开镰,他心里也已有了数。
凌晨四点多,天边还挂着一轮弯月,地里的露水正浓,父亲和母亲把我叫醒,拎上头天晚上就准备好的镰刀、干粮和水,去地里割麦子了。
父亲和母亲都是村子里割麦子的一把好手,他们弯下腰割起麦子来,就仿佛一个猛子扎进麦田,连头都不抬,一把镰刀左右开弓,割麦子、捆麦子一气呵成,动作如行云流水,不一会儿,身后就是一大片又短又齐、干净利落的麦茬和一大溜儿又规整又匀称的麦个子。
寂静的清晨里,风凉凉的,偶尔送来田间若有若无的虫鸣,麦杆因为沾了露水,镰刀割上去,声音虽然没有白天风干物燥时那么脆生,但“刷刷”的声音,仍然让人很有征服感。
父亲和母亲一把镰刀横扫十几垄,我只能负责几垄。前半程,我气力尚足,能紧跟在他们身后,始终保持着一两个身段的距离。
天色越来越亮,我的手也越来越酸,轻巧、锋利的镰刀拿在手里也越来越沉,用起来也越来越钝。父亲让我换一把镰刀来用,果然,手下立即轻快起来。“歇马不歇人”,父亲口中的“马”原来指的是“镰刀”。
不一会儿,刚换的镰刀再一次变“钝”,胳膊像灌满了铅,腰疼得像断了一般,我一屁股坐在麦个子上,早没了刚刚执“刀”的兴奋,恨不得再也不站起来。
见我被拉得远了,父亲和母亲一边回过身来挥上几镰刀,帮着我追上他们。一边跟我说,“累的时候,往往越歇越觉得累,越累越想歇,这个时候,咬咬牙也就挺住了。看到前面田埂上那棵蒿子了吗?割到那儿,我们就喝水、吃早饭,可以歇口气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地上像是着了火,风也不知道去哪儿偷懒了,只剩下看不见的热气四处蒸腾着。汗水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淌,手上起了血泡,两只胳膊被麦芒扎得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痛。可麦畦的终点,张望起来,还是那么遥不可及。
我咬牙坚持着,不再总是张望地头还有多远,每当累得想直起腰歇一歇时,我就先找一道田埂或者一棵长得高高的野麦子做为小目标,告诉自己,割到那儿,才可以直起腰喘口气!
当你再也不想什么时候才能割到地头,脑子累得只能下“坚持”两个字时,密而厚的麦杆忽然变得稀薄透亮起来,直起腰,才发现,那遥不可及的地头竟然就在眼前了!
回过头去一看,哇!从南头到北头,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被我们割出了一条宽宽的带子,身后一大溜儿的麦个子,竟然都是我割的!那一刻,沐在父母欣慰、赞美的目光里,我的心里也对自己信心满满。
“汗珠子摔八瓣”的麦收季中,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童年。我跟在父母的身后,学会了割麦子、摊场、翻场、起场,学会了凡事未雨绸缪、“不打无准备之仗”,尝到了“咬咬牙”时的艰辛和“挺住”后的喜悦,也慢慢积累起了行走人生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