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多已经在这个城市沉浮十二年。在五分之一个甲子的时间里,成家立业、作为家里的长男理所当然地挑起了大梁。从前他还经常寄钱回老家,不过现在弟弟博野可以负起这部分责任,近两年轻松了很多。
长期从事金融方面的工作,高风险和高强度并存,时光在不经意间就统统溜走了。
市中心一个十二叠大小的房间足以耗费他所有的精力,而博多也正是在为此努力着。老婆在家相夫教子,两岁的儿子嗷嗷待哺,如果不是这些——说是支撑也好、压迫感也好——如果没有家庭,博多一定很快就会坚持不下去了吧。
深秋环抱着晚归的躯体,醉酒的酡红一直从脖颈蔓延到额下——博多其实酒量很大,喝再多也只是微醺而已,但极易上脸。因为这个特质,博多逃过不少酒局,可是偶尔想要大醉一场的时候,竟然也会因此产生困扰。
从便利而引发的不便利,福祸相依,这样的事也时常会发生。
美雪嘱咐他裹上的新围巾透出生产线的味道,和电车有奇特的相同之处——暖和拥挤。博多两指勾起公文包靠在肩后,吊儿郎当地藏身在街道的阴影处。这一爿店到了十点以后就不再营业了,然后店面深处或是二楼的阁楼里亮起橙黄色的灯,扇贝状的微光随着博多的脚步亦趋转过。
宝宝一定已经睡了。博多轻手轻脚地摸出钥匙,锁孔里发出咔哒的轻响。
“啊,你回来了。”
美雪在客厅里看夜间频道,电视机的声音很低。她迎过来的同时露出嫌恶的表情,“一身酒味。”
博多递去公文包,美雪顺手接了过来。
“抱歉,马上洗澡。”
“是有点冷吧,居然听话地戴上围巾了呢。”美雪替他解围巾。
博多闷闷地应了一声,踢掉皮鞋,把全套西装搁在客厅里,进去洗澡了。换上浴衣后,果然觉得整个人都比方才明亮许多。热水给身体补充的能量,让博多得以就这样倚在阳台上抽根烟。
“烟酒真是一样不差。你以前可不是……”美雪歪在床上看他的背影。
“这一点上你就随便我吧,只是偶尔而已。”博多抢过话头。
两边都安静了下来,仿佛烟草燃烧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差点忘记了,弟弟给你寄信来了。”美雪称呼博野也是“弟弟”,她小博多两岁,但还是长了博野整整四岁。第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美雪说博野“虽然年纪小,却意外的让人感到信赖和亲厚”。
“你可从来没有这样夸过我哦。”
“什么呀,因为是你的家人我才这样说。”美雪不满地扭过头去。
后来除了过年,再也没有像样地见过面了,如果汇款和账户的进出也算是一种交流方式的话,那倒是时有发生。
博多露出惊讶的表情,“阿野吗?”
“是。很意外吧,因为信上只写了你的名字,我还没拆。放在饭桌上了。”
博多掐灭了烟,取信进来。随手拆开,信封被扔进客厅的垃圾桶了,进房间的时候正在展开读。
“什么?是家书?”美雪坐了起来。
博多快速浏览了一遍。博野的字像他本人一样气质俊秀,是从事文学工作的人共有的特性。“热海温泉……”博多喃喃着,把信递给好奇的妻子。
美雪看得很仔细,“措辞相当认真呢,诚恳地邀请你去热海。”她甚至笑了几声,“真像他啊。去吧?”
“这种事根本没必要写信。”博多把信随手搁在桌上,疲惫地撩开被褥,“关灯了,睡吧。”
“怕你随随便便拒绝才特意郑重地写了信来的吧。”
信上写了出版社给他两张温泉旅馆的票,苦于没有同伴,特此邀请博多。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不用兄长任何操心,尽情享受周末就好。希望兄长一定要来。
床头灯啪地一声咽了气,两人都陷入沉默当中。
“……博多,去吧?”
那头呼吸均匀,没有回音了。
美雪发出一声近乎消散的喟叹,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用柔软的身躯暗暗贴紧了这个沉默的男人。
“大哥。”是博野的声音。
“……啊?”
“其实所谓家人,最后一定会分开的吧。”
“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在同一个地方吗?”
“我是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你们都不在了的话,我也会走。”
“……你在忧伤个什么劲啦。”
青年博野靠在檐廊下,一手揽住半屈的膝,眼里盛满月光。他的眼睛同母亲很像,眼角处悲悯地轻微下垂。时常看见他露出这样仿佛落入虚空的表情,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只要一点点微风拂过,就可以吹走他的灵魂。
轻飘飘的,像灰尘一样的灵魂。
“老实说,从小到大每一件事情我都做得很糟。连最基本的相处也是。和你、和爸爸妈妈……我不止一次的自责,却还是要靠着你们的原谅,才勉强觉得自己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如果最后你们都被我逼疯了的话,我要怎么办呢?”
第一缕曦照落入房内,在梦醒前的一瞬,这一段话像多股麻绳般抽痛了博多的大脑。毫无预兆地,博野当年稚嫩的声音在耳边轻喃起来,多多少少让人觉得背脊发凉。
猛地翻身坐起身来,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发消息答应了信上的事。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