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民安:电灯、黑夜与月亮

1

夜深人静,人们要睡去了。他摁下了开关,电灯熄灭,一切瞬间地陷入漆黑。黑夜获得了清晰的存在。人们匆匆地上床,心安理得地被这黑夜所包裹。就如同他刚才心安理得地被灯光所照耀一样。这光明和黑夜突兀而显著的更迭并不引起人们的关注。电灯,哪怕它造就了如此奇迹般的巨变,哪怕它决定了可见物在黑夜的显现,它还是不被人们所关注。

如果我们将目光转向电灯,我们会看到什么?也就是说,这个令人们能看的对象,这个看的基本凭借物,一旦被看,它会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人们总是将电灯快速地同照明等同起来,但是,一旦我们根除了它的照明功用,我们还是会发现电灯的形式主义要素。尽管灯泡是光最直接的源头,但是,在新的灯具体系中,它常常被灯罩所覆盖和掩饰。通常,灯泡本身作为一个发光体,从形式上来说,它并没有多少可以发挥的设计空间。灯泡因为其主导性的照明功能,它的形式感不得不受到压抑。而且,灯泡总是一个危险的客体。它呆滞、乏味、脆弱、易碎,容易被碰撞,它还有潜在的令人感到恐怖的电能。它在照明的同时,也构成一个威胁——人们通常被突如其来的灯泡的烧毁所惊扰。因此,灯泡常常被掩饰起来,一个外在的灯罩将它镶嵌住,使得它不是赤裸裸地和人直接面对。灯罩是它和人之间的一个防护性中介。

不仅如此,灯罩还可以产生凝聚功能,它可以将光进行管控,一方面使得灯泡发出的光变得柔和,让光罩上一层面纱;另一方面也可以使之聚焦,调节光的方向,强化它的照明效果。比如台灯,就是为了在夜晚使光聚拢,使之仅在一个狭小片段的区域内发挥作用。但是,灯罩并不仅仅是为了产生照明效果。有时候,灯罩如此地突出,如此地具有自主性,它甚至会将灯泡完全地掩盖起来,好像是它发出了光,好像灯泡并不存在。在某种意义上,灯罩、灯座,以及环绕着灯泡的各种设备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电灯机器,在这个机器中,灯泡是发光之源。但是,它却无足轻重,它最廉价,它最短寿,它最不引人注目,它可以被轻易地替换,甚至被不同类型和款式的灯泡所替代。它也因此成为整个电灯机器中最令人讨厌的一环:只有灯泡会失误,只有它需要经常替换,只有它会引起麻烦。相形之下,灯罩和灯座永不出错,它可以永恒,它可以超越一个人的寿命,它历久弥新。不仅如此,灯泡之外的一切,都可以得到充分的设计,它催生了一个庞大的设计团体,它可以成为美的客体,可以成为艺术品,成为室内装饰的重要环节。它可以穿越各种潮流和历史而成为收藏的对象。

在这个意义上,电灯,它恰切的语义现在并不是指代一个发光的灯泡,而是指代一套完整的灯具,人们提到一个电灯,通常指的是整个灯的体系,而绝非某个特定灯泡。尽管没有这些灯罩和灯座,灯泡完全可以自主地发光(早期的电灯都是如此),但是,人们竭尽全力去生产或者消费的都是灯泡之外的灯具。尽管人们只能通过灯泡发出的光去看,但是,人们却看不到灯泡,人们只能看到灯泡之外的灯具。或许,对整个电灯机器而言,灯具不再是灯泡的配饰,而是相反,灯泡是灯具的配饰。人们总是费尽心机地去选择不发光的灯饰,轻而易举地去选择发光的灯泡。

这些灯具也是整个室内空间的配饰。灯具被设计出各种各样的造型,它们都与使用功能无关,而纯粹是符号的炫耀。它们可以摆置在房间的任何一个部位:墙上,天花板上,桌上,地上,屋顶的中央,或者床边的角落。它可以镶嵌到墙体内部,也可以完全暴露在空间中。除了照明之外(这是它始终如一的最重要功能)它们的悬挂和摆置,可以让单调的空间充满装饰性。灯具有非凡的符号价值——这是灯具同其他的家用电器的最大差别。一般的家用电器,只有纯粹的使用价值,它们作为功能物存放在室内,它们不会引发观看,它们不会成为审美的客体。它们金属般的存在,意味着它的不可动摇性,意味着同人的身体的对抗(尽管它是服务于人的)。对一般的家具而言,它们尽管也有装饰性,也可以成为艺术品,但是,它们相对而言更加笨重,也因为这种笨重它们呆板而拥挤地坐落于地面。相比之下,灯具更多地设置在空中,它可以在空旷的空中自由地发挥,它因此更加孤独,更加细小,更加灵活。许多灯可以轻易地搬动。它的实用功能更低。通常,它不是如同家具或者家电那样是对空间的侵略性占有,而是对空间的巧妙点缀。用心良苦的灯饰选择,有时候会像植物的摆放一样,可以让室内变得生动活泼。诗人甚至说:“房间里的灯是一朵白色玫瑰。”灯与玫瑰交换着各自的温柔和激情。在灯并没有点亮的时候,它也没有沉睡。或许,一个家庭最重要的品味,就表现为灯具的选择和部署——因为大多数人仅仅是将灯具作为照明的手段,而不是作为装饰的作品。

灯的造型和部署装饰着空间,但是,灯光则重塑了空间。正是因为灯光,空间可以被赋予颜色。人们总是从面积或体积的角度来定义空间;人们也总是从造型和设计的角度来看待空间。但人们很少从光的角度来看待空间。一旦从光出发来考察空间,我们就有了空间的明暗之分,就有了白色或者暖色之分,有了阴影和光明之分。正是在这个领域,灯光在生产空间。灯光照耀之处就是一个独特的空间。灯光可以将一个房间的空间切割成不同的部分,一个卧室的台灯就可以将它笼罩的一个小桌子刻画成一个独立的明亮空间,这张小的桌子空间可以同它周围的空间区隔开来,房间苦读的人常常通过台灯使得自己和睡觉的家人进行区分。此刻,控制灯光的灯罩犹如一扇简陋之门。光的空间区隔,一方面是室内空间再分配的一个重要形式。另一方面,光无孔不入,它可以穿越任何的缝隙,阻止室内的绝对分割。因为要阻止室内灯光对其他空间的入侵,困难重重。光是布满性和弥漫性的,它没有重量,它平等地照耀一切。在黑夜的时候,它穿越最为细小的狭缝。只有对它进行人为的阻隔,才能阻止它的入侵,这就是为什么窗帘如此重要的原因。窗帘是作为光的死硬对手而出现的,它志在阻止光的穿透。而光经常在浓厚的窗帘面前黯然失色。窗帘是室内光和室外光的一个分界线,是自然光和人造光的分界线。它让灯光锁在自身的领域,也将室外光挡在户外。在这个意义上,窗帘是一个活动的墙壁。

不仅如此,光制造了空间的色彩本身。人们对灯光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要求:有时候需要它通明,有时候需要它暧昧;有时候需要它强烈,有时候需要它温和;有时候需要它聚焦,有时候需要它扩散。光的变化,意味着空间的变化。有时候空间完全是被灯光所主宰。许多表演性的舞台,完全是光的表演舞台。而室内空间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也需要借助灯光来自我塑造。酒吧提供了一种特殊的光照,它恍惚而暧昧的氛围同醉酒的感觉相呼应。光是空间的导演,它能够对一个单一的空间进行多样的着色,划分和部署。正是在灯光的作用下,空间并非均质的,它可以让一个空间内的光和影,明和暗发生奇妙的变化。它在照亮一个客体的同时,也可以掩盖另一个客体。它甚至可以改变客体的存在。同一个客体在不同的光照下会显露出不同的存在方式。光,是徘徊在照亮和遮蔽之间的诈骗。许多伟大的画作就是在光、阴影、客体和空间之间的巧妙游戏。在这个意义上,光也是一种海德格尔式的语言,空间的存在依赖于光去敞开。尤其是黑夜,整个空间仿佛也沉睡了。整个屋子一旦被黑暗所笼罩,所有的器具,无论是高级的还是低级的,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它们都获得了平等的地位,它们都同样被锁闭。在开灯的一刹那,家具仿佛从黑暗中生长出来。它们重新获得了真理:物的真理,人的真理。电灯唤醒了它们的存在。灯光使得一个新的世界诞生。

光既是照亮空间的语言,它也是空间自身的语言。空间正是通过光在讲话。这个时候,它的照明功能被淡化。作为一种语言,光有其或明或暗的基调,从而造就空间的氛围。它的委婉诉说,能够让一个空间产生自身的丰富性。人们有时候借助光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他借助灯来说话。他的语言方式,他内心的感觉,通过对室内灯光的调控得以表达。他让灯光变强或变弱,让它明亮或者暗淡,让它灯火通明或者一团漆黑。此刻,灯光或许是欢乐的或许是忧郁的;或许是孤独的或许是温馨的。灯光既是空间的语言,也是空间内的人们自身的语言。而一个对世界失去兴趣的人,有时候完全不打开电灯(一个上海的作家在自杀前,他室内的电灯泡已经坏了很久,但是他一直没有将它更换)。他不愿开口,也不让灯光开口。许多心事重重的人愿意被室内的黑夜所拥抱。而在许多重要的日子里,电灯被全部打开,它被看做是对一个节日的热烈祝福。灯光也能改变一个人的空间经验:毫无疑问,暧昧的灯光较之夺目刺眼的灯光,肯定更能让室内一对孤单的男女浮想联翩。这是灯的激情和爱。而人们也可以找到利用灯光的惩罚方式:让一个人待在一个封闭的房子里,让明亮的日光灯对他保持着持续而长久的照射,从而让他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这是灯的暴力和罪恶。

2

电灯借助光的可变性能够制造出特殊的空间感受。但是,它如此地安静,它的工作默默无闻。绝大多数机器工作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发出声音。电灯如此地安静,以至于人们不认为它是机器,以至于人们常常忘了它在工作,人们一旦打开电灯,就忘记了电灯。只有在临睡之际,人们意识到它。此刻,它是一个多余之物,它是睡眠的障碍。人们需要黑暗的时候,灯光作为一个负面客体而存在。光有时候就是污染之物。人们需要光明而电灯已经提供了这种光明的时候,电灯通常被遗忘了。这是因为电灯不发声。它不仅不发声,而且还掩盖外界的声音。在夜晚,电灯一开,外面的世界仿佛不在了,它们被室内之光彻底地隔离,外界的声音好像也被这灯光所隔离。人们处在灯光的笼罩下,他的世界是光的世界。此刻,灯光是照亮性的,同时,它也是隔离性的。反过来,一旦电灯关闭,室内陷入黑暗,室内和室外已经没有光和暗影的区分,它们同时处在一片大的黑暗之中并因此而获得了沟通。此刻,外界的声音如同黑暗一般地乘虚而入闯进室内。耳朵突然变得异常地灵敏。室内也以寂静的空地迎接这外界的喧嚣。黑夜的寂静被这声音衬托得更加寂静。黑夜凸显在黑夜之中。在这个意义上,灯光,当它点亮的时候并非没有制造声音:它驱逐了声音;或者更恰当地说,它驱逐了外界的声音,淹没了外界的声音。光以自己的语言抵挡住了外界的语言。灯一旦打开,它就在讲话,它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从而压制了外界的声音。它发光,它讲话,它让听觉的能力减弱;当它关闭的时候,眼睛也关闭了。黑夜使得所有的人成为盲人。这是黑夜的律令:眼睛一旦关闭,耳朵就奋力地打开。声音蜂拥而至,钟表的滴答声只是在黑暗中才无情地塞进人们的耳朵中。灯光不发声,但是,它制造了也泯灭了声音。

灯光关闭,黑夜不仅让寂静来迎接外界的喧嚣,而且让大脑来承担各种各样的外在意象。黑夜使思考活跃。许多不眠之人在床上启动了他们的大脑。在电灯下,人们工作,但在关闭电灯的黑夜中,人们只能思考。如果没有被睡眠所吞噬,黑夜就会成为思考的跑马场。较之黑夜而言,光,对于思考是一种束缚,光的透明使思考有自身的轨迹和理性,而黑夜,让思维泛滥。越是黑夜,思想越是无方向地狂奔。黑夜,如果不是睡梦的温床,就一定是思考的温床。光可以操控声音,而黑夜则可以锻造思想。

电灯是为驱逐黑夜而诞生的。它的基本功能就是抵御自然黑暗的无情统治。在某种意义上,它是打破黑夜和光明循环的一种努力。对于自然而言,光明和黑夜之间存在着永恒的规律性轮回。这也是大自然的命令:人们在白天工作,在黑夜休息;在白天消耗,在夜晚积累。积累和休息,就是为了工作和消耗。这是睡眠的重大意义。睡觉和醒觉,休息和劳作,这一生命的永恒轮回,是借助光和黑夜的轮回而完成的。这样,黑夜,如果不是为了睡眠和休整,它有何存在的意义?黑夜,如果不是为身体提供一种休息性的庇护的话,它对人就是灾难。太阳的休眠和人体的休眠相互应和。人必须在黑夜中睡眠,黑夜是一个重要的屏障,是睡眠的呵护襁褓,黑夜和睡眠相互从属。在这个意义上,黑夜是大自然的恩赐,是地球和太阳的联袂杰作。如果在黑夜中没有悄然地进入到梦境,那就是违逆自然的小小灾难。失眠,永远是生活的瑕疵。

而电灯,是对黑暗和光明轮回的前所未有的干扰。它阻止和打断了这一轮回。它大量地占用了睡眠的时间。电灯将白天拉长,有时候被无限地拉长,它充斥和占领了整个夜晚。就此,它消除了白天和夜晚的界线,仿佛世界是一个永恒的白昼。夜晚再也不必然归属于睡眠。人们可以在夜晚工作,人们可以像白天一样在夜晚工作。白天则可能沦为睡觉的时间——电灯颠倒了轮回的自然戒律,在灯光的掩映下,地球再也不可能完全蒙上休眠的黑纱。电灯让这个世界平添了各种各样的事件,世间因此导致了更大的生产效率,也因此变得更加喧闹,更加混乱,更加乾坤颠倒,更加难以掌控。夜晚上演了同白天一样的戏剧,它不是白昼的休眠,而是白昼的变形延续,有时候甚至是疯狂的延续。地球上再现了一个狂热的夜间世界。许多人期待太阳尽早落山,他们喜欢电灯的五花八门的光照,他们期待夜晚的工作、娱乐、宴饮或者是阴谋。工作狂人利用电灯将自己打造成为一台永不熄灭的工作机器,而另一些人在下班之后彻夜挥霍。这一切都在电灯的慷慨照耀之下变得更加狰狞。电灯前所未有地划破了黑夜在世间的恐怖统治。黑夜,不再令人畏惧,鬼神的魔力也被肆无忌惮的灯光所去魅。灯光下自如的人们,都在表示着对黑夜的轻蔑。他们醉心于被灯光打扮的夜晚。只有那些被迫上夜班或者夜校的人们,对明亮的夜晚从无好感。不过,他们对老板或者老师的讨厌从未涉及到对电灯的讨厌,他们不知道,正是电灯促使了他们无休止的劳作,正是电灯耽误了他们的睡觉时间;正是电灯,使得城市机器没日没夜地永不停息地运转。

电灯对白昼和黑夜轮回的打破,实际上也是对自然法则的打破。它提供了大量的机会,但它减少了睡眠时间;它增加了生产效率,但是透支了人类的健康(许多疾病正是来源于夜晚不睡觉);它提供了方便,但是也对人产生压榨(看看那些没完没了做家庭作业的孩子们);它让人类获得安全,但是也滋生了夜间的暴力犯罪。电灯,再也不会让眼睛在夜晚早早关闭了,它让眼睛在夜晚发挥了最大的功能。但是,它也是对眼睛大规模地损毁,人类的视力正是伴随着电灯的大规模应用而渐趋退缩。不仅如此,在灯光的照耀之下,人们仿佛在和时间竞赛,好像人生多了一些光阴。人们总是依依不舍地关掉电灯。清晨打开电灯,是一天的开端,而关掉电灯,意味着这一天的终结。关掉电灯的一刹那,时间流逝的伤感会猛然涌现——又是一天光阴虚掷了。开灯和关灯,就这样成为时间的重要刻度。

3

但是打开电灯,灯光就猛然出现了。它瞬间就达到了它的极限。它让黑暗瞬间转化为光明,灯光一打开,黑夜没有过渡性地跳跃到正午,它既没有黎明也没有黄昏。由于没有过渡时间,以至于黑夜中的目光在灯亮的一刹那难以适应。灯光按照人们的要求可以在一个空间内恰当地分配它的光亮。电灯的光是自动控制的,是设计好的,是机械化的和标准化的,它是照明机器。它一旦打开就稳定下来,就可以保持一个固定的姿态和亮度而延续下去,直到被关闭。它甚至比阳光还稳定,比月光还稳定,它是一切光之中最稳定的光。它如此之明亮而稳定,以至于摆脱了人们的注意力,它一打开,就像消失了一样,就像不存在一样,就像家中置放的任何一个稳定的静物一样。除了开灯和关灯,只有在它失效和无能的时候,电灯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电灯是通过消除时间和运动的方式来获得它的稳定性。而其他的光照都有一个时间过程,都有一个可见性的运动。阳光在室内的缓慢飘移,月光的朦胧暧昧,蜡烛不断萎缩的燃烧躯体,油灯火苗的闪烁以及黑烟的升腾,所有这些可见性,都在昭示着照明是一种可见性运动,它展开在时间的轨道中。我们不仅看到它发出的光,而且看到了这种发光的过程,这种发光所带来的损毁。发光,展示了一个燃烧生命的过程。人们在黑暗中擦亮一根火柴,一道窄光迅疾地出现,划破了夜晚的漆黑,这根火柴在它的有限时间内要迅速而准确地找到油灯的灯芯,灯芯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这个微弱的火种,然后一点一滴地缓缓燃烧,它需要时间达到它的稳定状态,或者说,它从来没有达到一个绝对稳定的状态。也就是说,从划火柴到点燃油灯,需要一个人为的时间过程。如果说,电灯灯光是完全的有预见地标准化地生产出来的话,那么,老式油灯或者蜡烛的灯光,则充满着偶然性和特殊性。每一盏油灯,它的亮度,它的照明时间,它的密度,它的位置都是可变性的,都取决于它的使用者,取决于每一次临时性。油灯或者蜡烛需要拨弄它的灯芯,需要调整它的位置,需要被小心翼翼地点燃,需要看护火苗的燃烧,最后也需要被小心翼翼地吹灭——也就是说,它需要手的操作,需要技术(孩童们无法完成),它是关于火的游戏,因此,它不能排除危险。而电灯,攫取了火的光芒,但是平复了火的疯狂。

所有的光都有一个暗淡的结局。但是,在电灯这里,时间静止不动。它从不暗淡,从不熄灭。电灯光只会被关闭,绝不会死亡。电灯的机械性,它的自动驾驭,它对时间意识和历史意识的剔除,使得它无论如何不会成为人生的感叹对象,不会托付人生的寄予。人们会将蜡烛和泪水相关联,将油灯和孤独相关联,将太阳和祝福恩宠相关联,将月亮和相思相关联,但是,人们如何将电灯——这稳定的毫无变化之机械之光——同某种特定的情绪相关联?

相较于电灯的通透和标准化而言,油灯显得如此地昏暗。油灯或者蜡烛,并没有改变夜晚的底色,它的光照不过是硕大黑夜内部的一个细琐空间,它不是像电灯一样击败夜晚的固有黑暗从而让夜晚消失,相反,它让夜晚醒目地存在,它让自己无力地被夜晚所环绕,它残存于黑暗之中。它是黑暗围剿之下的火的挣扎,是划破黑暗的徒劳闪烁。这黑夜微弱之光,这跟黑夜不妥协的某种微弱但却坚韧的力量,表达出电灯所匮乏的某种悲剧性,因此而获得一种特定的象征能力。这被黑夜所包围的星星之火,充满着孤独。它如此地脆弱,它有随时熄灭的可能,它在风中虚弱不堪地晃动,所有这些构成了它的特殊意象。也正是因为油灯照明的无力感,一家人总是围绕着油灯而坐,人们接近它,以它为中心,油灯和人有一种密切的距离,因此也会有更紧密的关系:它在夜晚处于绝对的室内中心,既是空间的中心,也是注意力的中心。它片刻都不能被忽视:人们要计算它的时长,计算它的亮度,计算它的危险,计算它的整个运行过程。而家人正是因为油灯的这种虚弱的照明功能,总是环绕着它而坐,油灯拉近了家人的距离。它迫使他们分享它,迫使他们一起交流和倚靠。如果是一个人坐在油灯前,油灯的脆弱无力会呼应他深切的孤独。

这也意味着,电灯绝不会令人产生孤独之感。人们无需以它为中心绕它而坐。人们可能分散在各个房间。电灯打破了古老油灯的限制,同时,也解除了人们之间的联系纽带。电灯照耀了一切,却驱逐了室内的光晕。

4

奇妙的是,这绝无黑暗阴影的通透之光,是借助于一只手的轻轻摁动而发生的。但手丝毫不触及到灯泡。手离发光的灯泡保持距离。手随意地摁动开关,这同点燃蜡烛或油灯的小心翼翼之手迥然不同。每盏电灯都有一个特定的开关。主人对他们的搭配了如指掌,他们在黑夜中也可以轻易地摸索到相应的开关。开关是人们在家中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客体:人们从未认真地记住它的位置,但总是本能地找到它;人们每天都寻找它触摸它,但从未仔细地打量它,从未对它产生兴趣。它如此地有必要,但又如此地不重要。灯泡对开关的反应迅猛,好像二者之间不存在时间的过渡,或者说,开关好像是灯泡的一个配件,一个保持距离的配件。开关好像越过了所有的中介直接成为灯泡发光的起源(孩童们总是为此不停地尝试和检验)。在此,光不是通过火的燃烧而发出的,而是前所未有地通过电的作用而发生的。人们都清楚,开关只不过切断了电源。它并不直接作用于灯,它和灯只是一个间接的关系。电灯的熄灭和照亮来自于电,不过,因为电线被省略了,被埋伏在墙体中,人们因此看不到电的活动——电本身是不可见的。只有电线,才以可见的方式将它显现出来。但是,现在,室内装饰也将电线埋伏起来。电线被隐蔽在墙体之内。这样,悬挂在屋顶的灯,好像切断了电线的根源。它像是一个纯粹的凭空而来的悬挂物。人们只有在它突然熄灭的时候,才会想象到电的问题。只有这个时候,电,以及埋藏在墙体中的电线,电的总闸等等才会作为一个问题浮现出来。

事实上,电线在室外,或者说,在楼房外部到处枝蔓丛生,密集的电线在城市中肆意横行。它们有时候一根根地并列而整齐地排列,有时候胡乱地捆绑在一起,正是因为它们,城市中矗立着无数的遍布街头的电线杆,它们总是打断了人行道的通畅,成为城市中永恒的障碍。电线是电的交通要道,它贯穿了整个城市,就如同水管是水的交通要道,街道是汽车的交通要道一样。它们绝不能堵塞。也正是这些电线,使得一个城市获得了整体的串联。城市正是在电线的牵扯下融为一体:一个单元房中的每间屋子,一栋楼中的每间单元房,一个城市中的每栋楼,都被电线串联在一起。城市,无论它多么庞大和混乱,它总是将电线作为它的内在线索。电线将城市结合起来,或者说,电线是它的可见性线索,而下水道则是它的不可见性线索,城市就是被这两类线——地下之线和空中之线,隐蔽之线和可见之线,喧哗之线和无声之线——连接在一起。同时,电线,正是因为它随意的出入,它一根一根捆扎在一起的黑色线簇,在连接每栋房屋的同时,也对城市进行切割。它和地面保持着某种距离(以便车行方便),从空中将城市切割成一块块。正是这些无处不在令人熟视无睹的显赫线簇,才是电灯的照明源泉,但是,现在,它一进入室内就隐身了,它好像消失了,它又突然魔法般地从建筑中延伸出来,在空中盘旋,延伸,然后又坚决地插入到另一栋建筑中。奇妙的是,电灯消失的地方,电线却成群结队地大肆地涌现。而电灯出现的地方,电线消失了。室内的电灯,总是以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方式闪烁。

但是,一到夜晚,灯并没有将自己密封在室内,它总是固执地延伸到了窗外。在室内,人们反而对灯并不在意,人们经常忘记了电灯在工作。他也常常忘记外面黑暗中的人的偷窥。对于黑暗中的室外而言,灯光是一个显赫的在场。人们能够轻易地在室外通过灯光判断室内是否有人驻留。忙碌一天的晚归人常常在楼下眺望自己窗户中的灯光,他看见这灯光而慰藉,他迫不及待地上楼奔向这灯光。人们有时候将灯光作为接头的信号(一个众所周知的哲学家和他的众所周知的情人之间的故事就是以这种方式展开的)。一个黑夜荒野外或者大海上漂流的无望的人就是因为看见遥远的一盏灯而满怀希望。有灯的地方,就一定有人。灯与人共在。这个情景被发展成一个重要的意象。黑夜中的灯总是吸引人们的注意,总是让黑夜中的人抱有期盼。灯,对于黑暗中的人而言,不仅是一个可见之物,还意味着挣脱这片黑暗的希望。无数的诗篇将灯光作为各种黑暗终将被终结的象征符号。

一栋楼的灯光密集度,就意味居民的密集度。夜幕即将降临,一盏灯悄然点亮。接下来,少量的灯开始随着黑暗的逐渐深入而逐渐显现,终于,夜幕完全降临,万家灯火,无数的灯光从一栋楼的不同窗户中对外闪耀,它们彼此之间像是在竞技,似乎要把整栋楼掩埋在它们的灯火之中。一栋隐没在黑夜中的庞然大楼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发光体。这无数的灯借助黑夜的烘托,越来越亮。但是,随着夜晚的深入,灯好像耗尽了它们的全部精力,它们渐趋熄灭。当夜深人静,几乎整个城市都沉睡的时候,还剩下最后的唯一一盏灯在一个黑暗的大楼里面闪耀。它从属于这栋楼,它是这栋楼在夜晚的唯一表述。它意味着这栋楼还有着生的气息。因此,这仿佛不是哪一家的灯,这不仅仅是一扇窗户中透漏出来的光,现在,它是整栋楼发出来的光。它把包括各个单元房间的整栋楼塑造为一个整体。现在,它是一栋楼的灯,这个灯如此地耀眼,它将整栋楼显示出来,好像整栋楼为它而存在,也或者反过来说,它为整栋楼而存在。整栋楼都变成了它的座基和灯罩。它是一栋黑色大楼的孤灯。它越是孤单,它就越是显赫。它越是孤单,它就越是清晰地显示了这栋楼的黑色存在。这唯一的灯,就让整栋楼划破了黑夜的严密包裹。与此同时,与它相邻的另一栋楼里也会出现同样的孤灯,这两个隔着距离的灯会彼此成为对方在黑夜中的唯一客体,它们会相互观看,心领神会,在深夜的某个瞬间会发生神秘的共鸣。而到了晨曦尚未完全透露出来的清晨,不同的灯在一座楼中又开始重新地点亮,这是一个同夜幕降临的时候灯光兴起相类似的过程,但是,随着曙光的来临,灯越来越没有它的显示效应了,它没有黑夜可以穿透,而是被白昼所吞没。清晨的电灯昙花一现,它们是夜晚持久照耀的灯的一个无力的回光返照。白昼让电灯黯然失色。

5

电灯让月亮黯然失色。在城市中,由于电灯大规模的存在,黑夜被照亮了。灯光笼罩着城市,月光变得无足轻重。月亮好像从人世间消除了。灯光吞噬了月光。在电灯被大规模地普及之前,月亮是整个地球的黑夜之光。月光洒在无限的大地上,洒在波纹动荡的湖水中,洒在覆盖村落的树丛间,洒在树丛中玩捉迷藏游戏的孩童们既警觉又兴奋的脸上。它让所有这一切披上一层朦胧的面纱。它为整个大地谱写了光晕。它同世间的漆黑进行争斗,但是,并没有给世间带来绝对的光明。它是漆黑和光明之间的永恒暧昧,是二者之间的踌躇,犹豫和过渡。正是这种犹豫性质的光亮,人们将许多暧昧的情感赋予给它,太阳刹那间让人们的眼睛获得了光明,但月光却持续而缓慢地撩拨人的情感。月夜,就是温柔之乡。它需要诗的吟诵。人们将太阳的颂歌奉献给了伟人,将月亮(以及它的无数伴侣星星)的颂歌奉献给了平凡的自己,月亮是心的代表。它无法照耀整个世界,但是可以照耀人的幽暗内心。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正是月光表达了夜晚的充满诗意的魅力。

但是,这样的夜晚或许永远地消失了。电灯划破了黑暗,也划破了月亮赋予大地的光晕。现在,每一盏电灯都是一个小太阳。天空中的太阳一旦隐身,它就会幻化为黑夜地上无数的灯光。这灯光驱赶黑夜的同时也驱赶了月光。月亮(和星星)终于消失了,不是在黑夜和天空中消失,而是在人们的目光和内心中消失,在人们的记忆和诗篇中消失,在孩童们的游戏——不再是夜晚户外的游戏,而是家中电子玩具的游戏中——消失。

文章载《花城》201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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