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傍黑儿,在小黄狗儿一阵儿狂吠中,巧巧回到了家。
奶奶走出屋,“咯啪”一声拉亮路灯,院里一片光明。见孙女儿巧巧提着个旅行包,挺着大肚子回来了,奶奶惊呆了:“巧巧,你……”
“奶奶。”巧巧面对奶奶,像个输理的孩子,耷拉着脑袋,自责道,“巧巧对不起您,对不起娘。”声音很小,小的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奶奶抡起手,本想狠狠地扇巧巧一巴掌,结果反倒缩回来,“嗐”了声,又心疼地去接巧巧手里的包儿。
巧巧流着眼泪说:“奶奶,是孙女儿不好,又惹您生气了。”
奶奶说:“乖乖!你结婚啦?”
“奶奶,我很想您,几次做梦都梦见您。”巧巧答非所问,有意岔开话题。
奶奶知道巧巧不愿讲,就不再往下问,改口说:“该累了,快回屋吧。”
奶奶一手拎着旅行包,一手扶着巧巧进了屋。奶奶要去给巧巧弄饭,巧巧说:
“下了火车吃的饭,在出租车上都哕出来了,现在啥也不想吃。”
奶奶说:“可是病啦?可要紧?俺去给你请大夫瞧瞧去?”
巧巧摇摇头:“没事儿,奶奶,是路孬颠的。”
奶奶又要给巧巧去倒茶。
巧巧说:“我不渴,奶奶,您别忙活了,快坐下来,咱娘俩好好说说话吧。”
奶奶和巧巧都坐在床沿儿上,偏着身儿,脸对着脸。
奶奶问巧巧该快到月了吧,巧巧点点头“嗯”了声,就刺啦拉开旅行包,掏出一件黑色羽绒袄说:
“奶奶,这是给您的,现在正是穿的时候,别又把它藏在箱子里舍不得穿了。”
“你给俺买了恁些好衣裳,俺到老死也穿不完,往后就别再花钱给俺买了。你要省着点儿,多攒些钱留陪送自个儿。是奶奶不中用,让你自个儿去挣钱陪送自个儿,一想到这儿,奶奶俺心里就不好受。”奶奶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
巧巧说:“奶奶我不是早就跟您说过了吗?我不外嫁,我要在家养活您一辈子!”
奶奶说:“别再说傻话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二十四五了,早该嫁人了。可你为了奶奶俺,就是不找婆家,是奶奶拖累了你。你都这样了,咋能还说不嫁呢?”
“我说过一辈子不离开您就是一辈子不离开您!”巧巧态度很真诚,很坚决。
奶奶说:“好了,咱不说这个了。俺想问问你,你对象是干啥的,哪里人?”
“凭一双手挣饭吃的,离咱不远。”巧巧含糊其辞地回答。
“人可老实,可可靠?”
“奶奶您就一百个放心吧,这人绝对好,打着灯笼也难找,您肯定会喜欢的。”巧巧神秘兮兮地说,“不过,现在要对您保密吆,得等您重外孙儿出世后,才能把他的详情告诉您。奶奶,您可要耐心等待呀!”说罢,向奶奶做了个鬼脸。
“又给奶奶破谜儿了。”奶奶笑着说,“好了,咱不说这个了。你坐了一两天的火车,又带着身子,该乏了,俺去给你烧盆热水烫烫脚,早点儿歇。”
小时候巧巧最喜欢猜谜儿,常常缠着奶奶破谜儿猜,大了就破谜儿给奶奶猜。巧巧很会猜谜儿,可是有条谜儿她始终没有猜出来,奶奶也一直瞒着她。那谜儿是妈妈临终前对奶奶说的,当时只有巧巧和奶奶在跟前,妈妈说巧巧这个谜儿千万不要对外讲,不管别人咋去猜。奶奶又提起猜谜儿,巧巧不由得又想起自身的谜儿,又瞎猜了一阵子,还是越猜越糊涂,干脆不猜了。慢慢地,巧巧打起了瞌睡。
等奶奶把洗脚水端到床前,巧巧已侧卧在床上睡着了,两只脚摞在一块儿伸出床沿儿。奶奶舍不得叫醒巧巧,就轻轻给她盖上被子,然后轻轻地脱掉她脚上的鞋子,袜子,用板凳垫起洗脚盆,撩着水帮她洗脚。洗着洗着,巧巧醒了,掀开被子,要起来自己洗。奶奶说:
“别动,动多了对胎儿不好。”
巧巧眼泪出来了。
奶奶问:“巧巧你哭啥?”
巧巧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光想哭。”
巧巧像往常一样,跟奶奶睡一头儿。巧巧睡里边,奶奶睡外边。自从四岁那年,娘给她招了一个继父后,她就一直跟奶奶睡,睡一头儿。
奶奶拉灭灯,巧巧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然而奶奶总是睡不着,她在想:巧巧这孩子一向很乖巧,很懂事儿,找对象不跟俺讲也就算了,结婚恁大的事儿咋就不跟俺讲一声呢?按说过月子,又是头生孩儿,该在婆家过哇,咋能回到娘家呢?回娘家过月子的不是没有,人家多是俩人一块儿回来的,就是男的不得闲,也得有婆婆陪着啊,巧巧咋就自个儿回来呢?那男方家里人咋连影儿也不傍呢?不对!俺看哪,巧巧一准是俩人对了眼光,就偷偷摸摸在一块了,恐怕男方家也是蒙在鼓里。咳!现在社会就这样子,时兴不结婚就怀孕生孩子,咱也学人家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不过,外面世界花花绿绿的,乱恁很,巧巧会不会……
半夜里,奶奶起来解小手,圆圆的月亮挂在头顶上,明晃晃的月亮地跟白天一个样儿。奶奶刚走到茅厕门口,听到墙头外面有人在说话,人很多,都是些妇女,七嘴八舌,细听听,原来是在嚼舌头,咂叽巧巧。
一个女人用尖细的声音说:“俺听说巧巧早就叫老板给包了,不干活儿,照拿工钱,还拿得比旁人多得多。老板比她大二三十多。她怀上了老板的孩子,老板让她打掉,她死活不肯。她要老板跟老板娘离婚娶她。老板娘也不是瓤茬,跟老板闹翻天,还照脸打巧巧。老板没法儿,只好把巧巧撵走。不过老板还算有良心,给了巧巧很多钱,够她和孩子还有她奶奶花一辈子也花不完。”
“恁听谁说的?”一个憨厚的声音问。
“俺听诚诚说的,诚诚跟巧巧在一个厂子做活,叫啥服装公司,咱这一带在那儿做活的就他俩。”尖细的声音说。
憨厚的声音说:“俺也是听诚诚说的,跟恁说的不一样。他说巧巧有一回下夜班回来,在半路上被坏人给糟蹋了,怀上了坏人的孩子,起先不知道,等知道了上医院想打掉,医生嫌孩子太大不给打,这不就留了下来。”
“俺也冇二冇三儿听人说,她在外面乱跟男人搞破鞋,不管是山南海北的,不管是老的是少的,谁来跟谁来。根不正秧不正,结个葫芦歪着腚。巧巧是闺女穿她娘的鞋——走老样子,怀上的是个野种吆!”一个沙哑的声音插嘴说。
沙哑的声音刚落下,一个油腔滑调接上了茬儿:“哎吆吆,俺大婶、恁小姑、俺三嫂,恁都不知道,巧巧呀,人能耐大得很,白天黑夜不识闲,白天在厂子里干,夜里去当那个啥唻?对了,去当鸡,鸡就是婊子啊!她发誓要挣很多很多钱来养活她奶奶。真是老猫屋脊睡——一辈传一辈!哈哈哈……”
奶奶气得浑身直哆嗦,心里骂道:恁这些不得好死的“长舌妇”,自己一身毛还说人家是妖怪,俺跟恁拼了!随手揭起一片瓦,狠狠砸向墙头外。可是,没想到墙头外的人没砸住,却一下子砸落了头顶上的月亮,顿时眼前一片漆黑,自己好像掉进万丈深渊,不禁“啊”了一声。
“奶奶,奶奶!”巧巧喊,“奶奶您怎么啦?”
醒了的奶奶吓出一身汗,说:“俺做了一个噩梦——巧巧,奶奶再问你,你身上的孩子到底有没有个正儿八经的爸爸,你要说实话,俺梦见那些死去的人都在背地里说长道短,戳咱的脊梁骨。要是真像她们说的那样,这孩子不管咋样咱都不能要,生了这孩子,你会痛苦一辈子,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做人。”
“奶奶,您想哪去了,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孩子的爸爸绝对是个好人,孙女儿我啥时候哄过您,难道您不相信您孙女儿的为人?”
“奶奶是担心你,他只要是好人就好,奶奶俺就放心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