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一人一湖一群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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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喝了半斤二锅头,早晨起来,头疼。

今早的阳光冰凉,湖面结了一层透明的冰凌,鸭子在湖中央,屁股朝天,玩着憋气的把戏。

一对常来湖边晨练的中年夫妻,向湖面抛洒了几块碎馒头,我没有阻止他们,躲在远处清瘦的灌木丛中呆呆地望着。

没出息的鸭子,昨晚不是已经喂你们了吗?你瞧它们那样儿,从湖中央,扑棱着翅膀,像一队困在冰面上的难民似的,你推我搡,打着滑,哄抢着几块从天而降的食物。

不知老家的河沟里,还有水没有,往年的这个季节,大头、小头、钢蛋、蚂蚁、早就扛着铁锨,拉着扫帚,在冰面上,像马拉爬犁,你追我赶,你坑我一回,我墩你两下了。

娘又托人寻了个媒茬,说是村东三里外,老关张村打面那家的独生女,比我大三岁,虽然没咋上过学,却早在面房里挑起了大梁。

记得刚来北京的那天,多病的秋,孤独的柳,多情的风,无须采摘而自动坠落的红果,月亮在晶莹似墨玉的湖水中辗转,垂柳像是夜的摇篮,哄着漫天的星斗入眠。

今早,日月同辉,阳光难得的好,心情也晴朗起来。

昨夜,老家的网红,豆二两兄弟断更一个多月后,终于更新了,原来豆二两兄弟的父亲从房上摔下来,过世了。两个过早失去父亲的同龄人,感同身受,我不禁泪流满面,憋了一个多月的情绪,瞬间释放。

在这个方圆两里,只有我一人,四五平见方的小屋里,只有湖中央晚睡的鸭子,陪我呱呱了几声,几支烟下去,又是个不眠的夜。

凌晨三点半,听着《少年维特之烦恼》,悄然入眠,醒来时,天色已大亮。

清洁工老刘还是那么勤劳,早早就在湖四周的石板路上打扫起树儿们的烦恼,那片竹林里的小道,永远是那么青绿,在大冬天里也能感受到江南的苍翠云水谣。

那群被我半夜悲声惊扰的鸭子,还在湖面的冰上立着单腿睡觉,哎!难得还有你们这群和我悲喜与共却只会呱呱叫的朋友。

孤独的人,有时候抱着一棵大树哭泣,只因孤独只能说给孤独听。

今日阳光甚好,何必庸人自扰,鸟儿在天空飞翔着一幅画,风在竹林里游走,林间如水的阳光,把枝头都蕊化了,深蓝色的苍穹中,浅淡色月亮的脸,可爱得让人怜。

湖边青石板上,匆匆上班的女孩儿,咋那么不抗冻,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像老家包在婴儿被里的娃娃。

昨晚陪着张小怂的爱情入眠,梦倒也香甜,漆黑的夜晚,心中燃烧着爱情,那爱情的火焰胜过夏日正午的骄阳。

今早黄灿灿的阳光,照在人去床未凉的小屋,满屋的救灾物品,顿时镀了一层金,像极了皇家模样。

自来水管道又罢工了,只呜咽了两声,落下几滴浊泪,断了气。

真晦气!拧开保温杯,濡湿了毛巾的一角,胡乱擦了把脸,漱了漱口,净了净手。

白铁皮做的地下室通风口,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像故宫天圆地方的宫灯。

冬日的松柏苍翠欲滴,一列整齐的钻天杨,像是皇宫握矛持戟威风凛凛的禁兵。

金属氧化后的钢化玻璃,犹如一块块青石,横跨在湖中心小岛与外围公园之间,像是连接皇宫与宫外百姓人家的御桥。

青天如玉,阳光如金色的雨,沐浴着公园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湖一群鸭。

北风呜咽了一夜,天刚亮时停止了抽泣,风后阳光出奇的好,我挥舞着臂膀,仰着头在树林里飞翔,一根带着枯叶夭折了的细枝,在大杨树的枝丫间,跷跷板一样,忽高忽低,飘来荡去,微风一吹,像只抓耳挠腮的小猴。

电工师傅老李,手持电工钳,嘁哩喀嚓剪断了小池塘里冻成了冰棒的电缆线,被齐刷刷铰断的电缆,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被我挂在树枝上,母亲用做针线活的剪子,铰断的羊脐带。

即将干涸的池塘里,冰下游荡着几只周末未被孩子们网走的小红鱼。

冰把柳叶和水草冻在了一起,像老家冬日里熬成的一瓷盆肉皮冻。

老刘收拾好的一包树叶,还没来得及装车拉走,不知被哪个淘气的狗,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秋天写给大地,一张张情未了的信。

湖里昨夜装了两台增氧机,清早已初见成效,湖面荡漾着朵朵涟漪,老刘怕树叶挡了那机器的嘴,在水边手持长把网抄子,见到树叶飘过去,就如临大敌。

那几只鸭子,大早上的,又单腿立着,窝着脖子,哦,它们的小窝不知荡到了哪里?

湖的另一边,并没有感受到那两台大功率增氧机的威力,昨夜在冰面上“飞沙走石”的黄土树叶,凝固成了像老家之前垛墙用的草泥。

湖边芦苇,在昨夜的寒风中,冻成了一条条毛茸茸的小狗,湖里几只喷泉的嘴,开出了花,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口吐莲花?

咖啡厅的背风向阳处,两个挥舞着短把羽毛球拍的大娘,舞姿扭成了两朵花。

一位来自农村的大婶,正在练太极剑,姿势有模有样,可我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围着湖转了一圈,才恍然大悟,她的姿势里,有娘背筒打农药的身形。

女孩儿们真不抗冻,一个个把手缩进袖子里,哆哆嗦嗦走路的样子,像企鹅。

昨夜,娘电话里,感叹了好一阵岁月的无情,村里一天要埋两个老人,一个是母亲那边的亲戚——姨姥姥,一个是父亲这边的亲戚——老姑爷。

公园边高压线下,因为长得太高,被锯断了头的杨树,今年长出的新枝丫间,一只花喜鹊,在无情地叽叽喳喳,好像在唱故乡的那首童谣——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那一排尖三角的塔松,像祖庙里摆着的牌位。

无人怜的草,落满了霜,躲在温暖防风布里的万年青,嫌闷得慌,捅破了保护它的暖房,一副不经世事的模样。

一位吊嗓子的大爷,一身黑色长羽绒服,脸白的瘆人,“啊啊啊”喊个没完,在一棵歪脖树下,咋看咋像个吊死鬼的模样。

老刘的三叉戟似的耙子,如果不弯钩,真像是个叉子,一顶黑色套头帽,背影像极了二十年前爷爷端着粪叉子出牛粪的模样。

湖的北岸,长了几枝带刺的树,刚来时,我以为是花椒,后来它们开了花,百度了一下,原来是黄刺玫。

爷爷六十岁那年,伤了腿,有一天晚上,他偷偷把奶奶种的一棵花椒树砍了,削成了拐杖,被奶奶嘟囔了一辈子。钢蛋它爷,是个文化人,常拿这件事打趣爷爷:你拄了根她种的花椒树,她为此骂了你二十年!

桥面的钢化玻璃起了一层霜,不知哪个不怕摔的大爷,跐滑了一路的紧张。

枯草,白霜,今日注定忧伤。

一个匆忙赶路的女孩,穿着短袄厚裤,一臂抱着饭盒保温箱,一臂挎着帆布袋,像极了村口放的抗战电影片中,去给八路军送饭的妇女模样。

早上起晚了,挨了队长的熊,天空咕嘟着灰色的云,没什么胃口,太阳出奇的白,像电焊的光。

老刘今天换了战场,去食堂给他四川老乡顶了个班,老刘真像个老黄牛,脾气好,能干,又不抱怨。

那包被狗糟蹋了一地,碍事的树叶,终于被他那辆三条腿的坐骑驮走了。

那两台大功率的增氧机,才过两天,就磨洋工了,一个像有气无力的老龟吐着气,一个干脆趴了窝,龟息了。

冰面上,又落了一层柳叶,像视频里啃着庄稼的蝗虫,可恶!

石板路上,落了一地的鸟屎,树枝上却没找到一个鸟窝,可恶!

一群麻雀,藏在那片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的芦苇荡里觅食,真傻!

土路中,铺摆了六十四块像八卦阵似的方条石,缝隙间夹杂着水杉脱落的红针,倒也有趣。

更有趣的是那条被刷了淡黄色石灰的阶梯,从十几米高的土坡上一直延展在眼前,瞬间让我忆起了院墙上、楼梯上、墙壁上,就连露天厕所,都刷满这种淡黄颜色的中学校园。

土坡的周围,放置了三尊抽象派的雕塑:

一个叫“水滴石穿”,我却没感觉到怎么抽象,它就像一个古人,擎着长袍大袖里的双手,在叩问着苍天。

叫“创新之源”的石雕,倒挺有意思,说是母与子的形象,我却感觉像是母女俩。

“飞扬青春”的雕塑确实比较抽象,像甲骨文的“牛”字,不看解释,估计“一千个读者眼中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有美的熏陶真好!

鸭子们又有口福了,一个身着红色背心的阿姨,从自行车的前筐内,拎出一兜东西,那只距离岸边最近的,体膘最肥的鸭子,蠢蠢欲动,不一会儿,其它鸭子也趋之若鹜了。

一个女孩,穿着黑色宽腿裤,黑色短羽绒,左手在口袋里蜷着,臂弯里挎着帆布包,右手臂几乎摆成了一百八十度,像极了老家老黄牛在前边耕着田,后面撒着肥料的妇女。

礼拜日的天,懒洋洋的,人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在耶稣休息的这天,也偷了懒,鸭子们难得躲在芦苇里打着盹儿悠闲。

那台靠近岸边,连老刘都不愿搭理的增氧机,被冰封住了身子,只露出了个嘴儿,像是犯了哮喘病的老人在咯痰,身体时不时地抽动一下,冰面随机发出一声声单调空灵的声音,像是电影里外星人正在发射的某个频率的声波。

周六下了一场雪,冰面增厚了不少,白雪上印满了鸭蹼章,鸭子们似乎在向岸上的人,宣布着:这湖是鸭子们的地儿,非请勿入!

白茫茫的一片世界,哦,不对,在最西边贴着水面的镂空铁网走廊上,竟团坐着一个黑衣人,大冷天的,谁这么有雅兴!

我还没来得及从坐骑上拔下大喇叭,喊一嗓子,只见那黑衣人突然立起了身,跨过护栏,径直向湖面颤颤巍巍走去,不好,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心想完了完了,非出大事不可!

着急中我竟忘了喊话,沿着湖边小路飞奔而去。

还是晚了一步,那黑衣人,还未走到离湖中央三分之一远的地方,就掉了下去。天爷,祖奶奶,这下完了!

我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有一张嘴,拼命向四处喊着:“快来救人!有人掉水里啦!……”边跑边喊,偌大的一个公园,连个人毛都没有,今个注定倒霉,就连往日最勤快的老刘,也不知道猫哪儿去了?

等我跑到铁网的栏杆边,黑衣人竟然从冰窟窿里露出了头,娘呀,看不到脸,一头黑发,我正跨着栏杆的身子,滚落在了冰面。

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竟然发出了声音:救我!娘!快来救我!我冷!……

等我爬起身来,那姑娘已经把额前湿成一块布的长发拢在脑后,露出了圆月似的脸,

乌青着嘴唇,浑身打着哆嗦。

“你别动,俺来救你!”

姑娘直直地望着我,眼中露出了一丝的希望。

虽然湖边的警示牌上写着:水深4米请勿涉险!其实湖水并不深,老刘的长把抄子量过,最深的地儿,也不过两米,姑娘落水的地儿也就一米二三的样子。

我才向前走了三四步,冰面就开始响起了咔嚓的声音,姑娘哭得更厉害了。

我好言安慰着她:“别怕,这儿很浅,没事的,俺掉进去也没事!”姑娘止住了哭声,静静地看着我一步一探,缓缓走向她,冰面咔嚓的声音越来越响,姑娘似乎恢复了冷静,向我摆着手,嘴里哆哆嗦嗦地向我喊着: “保安大哥,你快别过来了,要不然咱俩谁也出不去!”

这话倒提醒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就随便给她安排了个名:“好吧,同学,你等着俺,俺回去拿家伙什!”

等我穿着皮裤,用消防斧头劈开一条通向姑娘的冰中水道时,姑娘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我把斧头扔在冰面,准备拉着她就往前走,姑娘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也顾不得那么些了,我蹲在她的面前,轻声地说了句:“来,俺背你,快上来吧。”还好湖底是水泥铺的地,我背着她,顺着那条漂浮着碎冰的水路上了岸。

姑娘黑色羽绒里灌满了水,水线一路滴滴答答,等把她背到了我住的小屋,放在那把靠椅上,姑娘的脸已经发了紫,我赶紧把小太阳开到最大档,找了几件还算干净的衣服,放在床边,红着脸跟姑娘说:“你……”还没等我说完,姑娘几乎要抽搐的脸冲我挤出了一个笑,我慌忙把窗帘拉上,拧开房门,向外走去……

一身皮裤的我,站在门外十米外的地方发呆,像是梦中一般,用牙咬了咬没了知觉的右手背,有点疼,这才感觉到不是梦,望着蓝色的天空,阳光照在脸上,懒洋洋的,心里顿时亮堂了起来。

老刘早不来晚不来,在我仰着头,沐浴着金色阳光时,他驾着三条腿的坐骑,悄无声息地飘在我面前,吓了我一大跳。老刘上下左右将我打量了个遍,突然冒了句:“瓜娃子,是不是嘴馋了?”我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带着尴尬的笑。

老刘摸了一把我的后脑勺,又飘然而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我听到了咔吧一声,那铝合金的门儿开了条缝,姑娘从门缝里,向外张望着,当门开到三分之一大小时,她看到了十米开外,正盯着门的我,四目相对,两张绯红的脸。

姑娘的样子滑稽极了,不!不!不应该这样形容一个伤心欲绝的人,只见她穿着一身上周队里才发的灰色棉大衣,头戴着灰色火车头帽,脚蹬着黑色大头皮鞋,倒也挺齐整,姑娘喊了我一句:“大哥”,我应了声: “嗯”

进小屋,姑娘早已把她那身湿溜溜的衣服,裹成了一团,放进老刘收拾垃圾用的一次性黑色塑料袋里,两个举手无措的人,沉默着,我穿着齐胸的皮裤立在门后,姑娘看出了我的窘迫,把小太阳转向了我,说了句:“哥,你快把皮裤脱了吧!”等我把皮裤褪下来,才发现双脚已没了知觉,对着小太阳揉搓了好一阵,才缓活过来。

姑娘把那双藏在床底的棉拖鞋,递给了我,我顿时感觉到浑身发热,我想问她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是还没缓活过来。

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水蒸气,泪眼欲滴的样子。

约莫又过了半个小时,湖边已有了三三两两晨练的人,鸭子们也开始了一天的聒噪。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斧头还扔在冰面上,我赶忙脱下棉拖鞋,又穿回那件刚烤热了的皮裤,等我把那柄尖头阔嘴的特制斧头,挂回消防箱里时,姑娘已准备走了。

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真让人不放心,我问了她住在哪儿?她指了指正南方的四座大厦,说:“启明星创业园”。我第一次跟一个女孩说了那么多话,竟厚着脸皮问了句: “那俺送你过去吧!”起初她似乎不太愿意,看着湖边人渐渐多了起来,她坐上了我那辆闪着红蓝灯光的巡逻车。

还好没遇见老刘,万里无云的晴空,竟从天而降了一个“林妹妹”!

昨天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的我像是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一整天云里雾里的我,像是被摄走了魂魄,傍晚老刘替我打来了晚饭,安慰着我说: “娃儿,是不是想家喽?”我似乎冲他回了个微笑,他又摸了一把我的后脑勺,悄无声息地走了。

一夜无梦,却辗转反侧,不知明天又会是怎样一个蹉跎……

没想到,今天的趣事儿,还真多。

去吃早饭的路上,竟发现了“力帆科技园”里多了三只羊驼,那老羊驼的尾巴跟身子一般大,毛茸茸地像一条条棉花,饲养员还专门给它们一家三口,建了个有窝有门的玻璃房。

两只喜鹊,站立在屋前老杨树的鸟窝旁(喜鹊的窝,像老家用荆条编的箩筐那么大),一高一低,一唱一和,像是在吵架,又像是在唱情歌。

湖中央四只绿头鸭,一对歪着脖子并排而眠,一对拨着红掌在比翼双游,还真当自己是鸳鸯了!

最奇妙的是两根长在一起了的竹子,竟然同时白了头。

老刘在冰面上扫落叶时,在一圈的芦苇窝里,捡到了四个鸭蛋,晚饭我俩有口福了。

朝阳像夕阳一般,照在坑坑洼洼的冰面,像极了老家上冻了的黄土地。

湖南岸的那片桃林,竟然开满了红似火,粉似霞的假花。

难道今日要走“桃花运”!

十一

鸭子们又有口福了,穿白点黑底羽绒服小袄的大姐,今天带来了一塑料盒像锅巴似的甜点。

一对身穿红衣服的中老年夫妻,在芦苇荡边扭腰屈膝,那红袄红毛衣的大叔,嗓门真粗,说话的声音像唱红脸戏的多尔衮。

也许两人是本命年?整六十?老刘不也六十了吗?母亲也是!

老刘有些驼背,他说那是在山里扛了十多年松树落下的根,他常常夸我站哨时像根笔直的水杉。

几枝冻干了的残红月季,在湖边枯草丛中与金色的阳光,妆染着冬湖皴皱干裂的脸庞。

弯月形的临湖木板走廊旁,夏日里撑起一把绿色大伞,为游人们遮阴挡阳的老垂柳,枝条儿已青黄,不多久,一粒粒嫩芽就会挂满枝头。

杨柳依依,西南角的高岗上杨树和柳树在风中亲昵,杨树像理了寸头坚毅的男子汉,柳树像是长发及腰多情的女子,那鸟窝就像是它们的家,叽叽喳喳的鸟儿像是它们顽皮的孩子。

湖中央,用铁柱做腿儿,像吊脚楼似的支撑起来的玻璃屋小酒吧,灯红酒绿已亮起,朝阳沐浴下水晶宫般美丽。

观景台的护栏,刷了一层天蓝色的漆,一切都已准备完毕!春姑娘你在哪里?

十二

平安夜,显得那么漫长,期盼中的“春姑娘”,赶在午饭前,出现在了我正一手拎着饭盒,一手准备上锁的小屋前。

姑娘双手拎了两包鼓囊囊的东西,两天不见,她圆月似的脸庞,浮了层红晕,我竟成了那“水滴石穿”的雕塑,傻傻地侧着身子看着她,呆在门前。

姑娘冲我喊了一声“哥”,我才缓过神来,慌忙把还未摁上的锁头摘下,推开姑娘曾经半掩过,欲语还休的那扇门。

姑娘走进我收拾一新的小屋,四处看了看,从一布包里掏出我那一身冬日里的制服,整整齐齐叠放在铁管组装成的简易衣柜里,转身又从包里拿出两件装在自封袋里的秋衣秋裤,放在了床前,我正想说点什么,她又从包底,拿出了一块绣满花鸟的布,在挂着灰色床单的窗前比了比。

姑娘忙活完,回头看了一眼立在门后呆若木鸡的我,腮边沉美出了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我将空饭盒放在床头棕色的电脑桌上,束手无策不知该说些什么。

姑娘看出了我的窘迫,把一包塞满各种好吃的,印有“超市发”的最大号手提袋,从她曾经坐过的靠椅上,拎到我那空空的饭盒旁,招呼着我说:“哥,哥你快坐!”

她成了主人,我倒成了客。

比起两天前,她那落魄害羞的样儿,现在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林妹妹”变成了“云妹妹”!

她随手从那一大兜好吃的手提袋里,掏出两只德州扒鸡,边拆封边解释着说:“这可不是买的,这是从老家邮过来的正宗德州扒鸡!”

我冲她笑了一下,舌根津液淙生,喉头动了一下,她笑得更开心了,边笑边说:“馋了吧,给你个鸡腿儿!”

望着眼前色美味香的扒鸡,扒鸡后沾满了鸡皮冻的小手,还有小手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我的心顿时漂浮起来,徜徉在温暖的海洋里。

我接过那肉烂骨酥的正宗德州扒鸡,正准备往含满津液的嘴里塞,姑娘从袋底摸出两瓶江小白,拧开一瓶递给我。

每人二两白酒,半只扒鸡下肚,我和姑娘竟然成了“老乡铁哥们”!

十三

“老铁”平安夜要回德州了,晚上七点五十五的高铁333,我对333特别敏感,也许是《士兵突击》看多了,总感觉自己就是电视里的许三多,夜里独守着一人的营地。

每人又两罐青岛啤酒下肚,两只德州扒鸡只剩下四只鸡爪,两个鸡头,我俩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老铁”说这次她回去就再也不出来了,安安稳稳找个婆家,也了却父母的心愿。鬼使神差地,我也告诉她前些天母亲给我找媳妇的事,刚一说完, “老铁”的脸红了一下,我突然感觉自己特别傻,怎能当着女孩儿说这样的话!

“老铁”从那一堆水果里,拿出两个裹着粉红色包装纸的平安果,解开打成蝴蝶结的红丝绳,两个红彤彤的苹果,裸露在眼前,她一手一个,放在眼前打量了一番,把那个她感觉大一点的递给了我,像碰酒杯似的说了句祝酒辞:“哥!但愿咱们以后都平平安安!”

她眼中充满了泪水,我的心也在沸腾,一阵鼻酸,眼泪掉了下来。

“老铁”真是个有心人,也是个痛快人,她给那把救了她的尖头阔嘴的消防斧头拍了照,又来到她曾经落水的地方,让我给她拍了几张,还顺便给我和鸭子们合了影。

下午五点半,“老铁”要走了,她突然问了我一句“你会想我吗?”我点了点头。她胳膊甩成了一百八十度,消失在了下班的人海里。

十四

晚饭我依然沉浸在甜蜜的梦中,刷碗筷时,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歌:我想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然后一起去东京和巴黎。

站在门外等着我一块往回走的老刘叫了我好几声,我愣没听见,挨了他两脚。

晚上,我给住在颐和酒店地下室的老刘送去了半扇香蕉,十几个蜜橘,还有一个平安果,他非要请我喝他那瓶珍藏了好久的20年窖藏红底金字金花的牛栏山二锅头。

我心里有事,就没有贪嘴,跟他道了声平安,出了金碧辉煌,贵宾满厅的五星级大酒店。

走出如同温室的酒店,一阵冷风袭来,在温暖情梦中的我,被吹了个透心凉!——我竟忘了跟“老铁”要电话号码!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像是一个无根的魂,腿没了知觉,飘回小屋,像是扔一根榆木疙瘩似的,将自己扔到冰冷的单人床上。

闭上眼,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上映,真像是一出惊险刺激而又温馨浪漫的电影。

电影总有放完的那一刻,我却不愿睁开双眼!

梦中不知睡了多久,屋外北风在嘶吼,我缓缓睁开双眼,窗外路灯的光透过一片山楂树,像是一群魔鬼,在床边张牙舞爪般乱抓着。

梦已经碎了,我又担心起窗玻璃会不会碎。

我正准备起身,想用胶带粘紧四处漏风的门窗,手竟然在床头碰到了塑料布,我随手拿了起来,呀!这不是梦!我一把拍开了灯,看到了电脑桌上剩半包的水果,还有那块搭在靠椅上绣满了花鸟的布。

我那破碎的梦,像十五的圆月亮,破镜重圆了!

怀抱着两身,一薄一厚的秋衣,心里像是喷涌着一座火山。轻轻展开折叠地整整齐齐加厚的紫色秋衣,竟发现里面没有吊牌,领子上也没有衣标,我正在左右翻开,突然,从秋衣里面掉落出一张心形的硬纸片……

等我拨通芳名“芸彤”姑娘的电话,那边响起了六个小时前,飘荡在这四五平小屋中咯咯的笑声。

“老铁”,小名叫彤彤,我却从未这样叫过她,在我的心中,她永远是边吃德州扒鸡边喝江小白的“云妹妹”!

云妹妹在电话里埋怨了我好一阵儿,榆木疙瘩,不开窍,看来只有挨冻了才会变得机灵。

我穿着一身“幸福牌”的秋衣,盖了两层被子,外加一身还能闻到一股淡淡香味的棉大衣,温柔窝里失眠了!

十五

一夜北风后,空气冷得出奇,高高烟囱里白云似的烟,还没来得及和烟囱说声再见,就已烟消云散。

两只年长的鸭子,埋头在芦苇窝里取暖,那四只绿头鸭,在冰面上,比试着谁飞得高,谁飞得远。

老刘弓着身子,戴着母亲给我织的毛线手套,拄着捡拾垃圾用的,像只假手臂似的可以抓捏东西的工具,在林子里捡拾着被风刮断的残枝败叶,还有一些素质低的人,随手扔的白色垃圾。

湖里闷死了几条两三斤重的红鲤鱼,物业黄主任发话了,必须把那两台歇菜了的增氧机修好,电工师傅老李,一大早就跟我借了皮裤,咬着牙,跳进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云妹妹在干啥呢?肯定猫在被窝里睡懒觉。

果不出我所料!将近十一点了,她才来了视频,睡眼惺忪的样子,蓬乱的头发,像个巫婆。

还没等我问她中午吃点什么?她从被窝里跳了出去,手机只看到一片红,只听电话那头,她在大喊着“下雪啦!下雪啦!”

等又见到她那圆月似的脸时,她已穿了一身像是棉袄棉裤似的酒红色睡衣。

她把一头乌黑色的长发挽了个髻,蓬松在头顶,捧着手机,像是前方的记者发现了天大新闻似的向我报道着说:“德州下大雪了,北京那儿下了吗?”

我以湖和鸭为背景,给了她一个洋溢着波光潋滟,笑容可掬否定的回答。

手机那头突然响起了喊云妹妹起床吃饭的声音!她把头埋进被窝里,像做贼似的,悄声告诉我:俺妈还不知道咱俩的事。

中午的饭菜丰盛极了,红烧鲤鱼,白菜炖老豆腐,香极了!

云妹妹直到下午才给我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长了个红萝卜鼻子的雪人,一张是一碗薄皮大馅芹菜肉的饺子。

十六

云妹:

为什么好人总会受伤!

昨天下午,湖面冻成了水泥,你还记得那片芦苇吗?就是在那铁网桥边的……

对不起云妹,我不是故意要提你的伤心之地,请你原谅。

老刘一人一镰,像是收割成熟了的稻田,在冰面回忆着他的故乡童年,那片芦苇稀稀拉拉加起来也不过半分地,他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已刈杀完毕。

也怪他太大意,他以为踩着芦苇蒲草的根,不会滑倒。

物业黄主任,通知了他的亲人,一个孤儿哪有什么亲人?不过是他四川老家堂哥家的大侄子罢了。

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只不过是打了钢钉的脊椎,又断了,远水解不了近渴,黄主任安排我去照顾他几天,没来得及回复你,请勿挂念。

你说想要几张我的照片,你也知道,我不爱照相,娘说,人照一次相,就丢一回魂。

早上,刘叔的四川老乡拎着一兜水果去看望他,我抽了个空,回来拿他和我换穿的衣服,顺便把你买给我的,还剩半兜的水果拎过去。

队长安排了黄俊顶我几天岗,我把钥匙,还有工具在哪儿,消防管道每天都要检查一遍,看是否冻上,和他交接妥当。

他给我拍了几张背影照,你也知道我现在的脸上写满了悲伤。

老刘最喜欢那几只长得像骆驼似的羊,特别是那只小羊驼,一刻不离羊驼妈妈的身旁。

我把老刘的大扫帚,放在一棵隐蔽的树上,他捡拾的树枝,扫的树叶,依然堆放在路旁。

两只乌鸦肃穆地立在冰面,瞧着那不愁吃喝的鸭子们在四处游荡,树上的一群麻雀,喝不到水,正准备着和鸭子们争抢。

一只花喜鹊站立在孤零零的树梢,扭着头,不知要去向何方?

一只灰色的家鸽,在楼顶立着,像是要飞回故乡的模样。

十七

医院里人真多,为什么有那么多病人呢?生老病死,人之大事;喜怒哀乐,人之常情。我曾像维特一样,寻找活着的意义,直到遇见你云妹,你是这冬日白色医院里,我心中的暖阳,我守在老刘白色的病床前,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流进他的身体,像一点一点流走着的岁月。

生病了,感受到了痛苦,才发现只有生命才是真实的,维特那一枪,从眼旁穿过,脑浆混着血,印满了一地,他的肺在倒着气,呼噜呼噜呼噜,他已把所有的后事料理完毕,应该是没有遗憾了,爱了深爱的人,尽了能尽的力。

我们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像黑白间隔的琴键,白天黑夜奔忙,外表虽一样,内心却有的高昂,有的低沉。

我不知何事会让你跳湖,抛弃自己,也许是为情,也许是为争一口气?我也想过不止一次,自己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刘心武老师说,黛玉葬花,最后却葬了自己,她一步一步走向湖心,脱离了这众生皆苦的人世……

我和老刘不善言语,他侧着身子闭着双眼,我数着一滴又一滴的针夜,心中的往事像一页页书在翻,十三年前,那年我刚六岁,父亲的身体,从济南运回了曹县,我和母亲守在白色的床前,母亲埋怨着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为什么不给她那躺在床上,怎么也唤不醒的丈夫输液……

对门的老太太,又开始训斥她那躺在床边打盹的老伴,嘴里骂骂咧咧:“老不死的!谁让你睡了!快起来 !我要回家!”护士们早已习以为常,老小孩,老小孩,她一直喊着腰疼,难受,要回家,在这儿害怕!

敏感而害羞的我,上学时常常躲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孤独地与地上的蚂蚁为伍。如果不小心碰到了女孩儿,我的脸比她的还要红,以至于后来小伙伴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假闺女!

我不知如何与你相处,孤独的我,像一棵长满了刺的槐树,没有风的吹拂,悲伤得像一座长满了七七芽的荒墓。

十八

云妹不要哭泣,昨夜看着你在电话那头哭得像个泪人,我心似刀割。

误解、委屈、屈辱就如同小时候胡同里的黑鬼,随着年龄的增长,多经历几回害怕的事,也就慢慢淡了,平添成绚丽多姿人生的一笔蹙蛾眉。

我依然很清晰地记得小学三年级一件事:我同桌孙健,九岁生日那天,他在县城工作的叔叔,送了他一支金色的钢笔,是可以随时更换墨囊的那种,就像更换圆珠笔芯那么方便;那天,小伙伴们一下课,就围成了一圈,看孙健像玩魔术似的,装了又卸,卸了又装……

哪知第二天早上,孙健妈妈气呼呼地跑到学校告状来了,说那支价值将近“一百块”的进口钢笔‘丢’了!

当校长领着他们母子俩,在讲台上把‘丢’钢笔的事讲述完后,同学们的眼光,齐刷刷盯向了我。

我百口莫辩,低着头,仿佛自己真的有罪,恨不得同脚边一只蚂蚁一起钻进地缝。

云妹,只要行得正,走得端,即使身在囹圄,那又何干?是非曲直,自有定论,举头三尺有青天,问心无愧,方能无愧于人间!

正如你的事一样,我也得到了别人的“道歉”。人类的社会,每个人都是一个王国,彼此的冲突、碰撞、误解,都在所难免,不能以大欺小,更不能随便侵犯他国的主权!

老刘的手术本来是安排在今天,主刀医师,重新看了一下昨天刚出的脊椎片子,建议做保守治疗,我咨询了一下他,他悄悄告诉我,病人的身体状况,已经经不起这种大手术。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又问了他几句,他扶了扶挂在鼻尖上的眼镜,反问了我一句:“你知道骨肿瘤吗?”

我竟傻傻地又问了一句“这病厉害吗?”

医生像是安慰我似的说:“还没确诊,其实也不是啥大事,年纪大了,骨头都脆,不一定是这病,但是鉴于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还是先做保守治疗比较好。”

十九

年纪大了,落叶归根的念头也就越来越强烈了,特别是生病孤独,需要有人照顾的时候。

老刘四川来的堂侄子,在他住院后的第五天,终于赶到了医院,见面彼此打过招呼后,他接替了我的班,我临走前把医生的话转述给了他。

保守治疗,就是用一种特制的骨水泥,通过小孔的方式,注入到脊椎内,北京的费用大概在4到5万。

元旦这天,也就是我归队后的第二天,老刘出了院,跟他侄子回了老家四川。

听老刘的四川老乡说,他那大侄子人不错,特意为老刘订了一张软卧。

元旦,队长特意放了我三天假,让我出去转转。

去哪儿呢?我本打算坐火车回老家曹县,顺便去德州看看,怎奈菏泽与德州之间没通火车,我又坐不了汽车,就打消了这种念头。

在百望山上踆巡了大半日,太阳偏西时,来到后山一座八角凉亭前,写在黑匾上的三个繁笔金字“望乡亭”的两旁的立柱上,一副“月朗风清遥思碧海玉山上,亲情乡梦尽在千寻百望中”的对联,不由得使我黯然神伤,前山已有佘太君的“望儿台”,此处又有“望乡亭”。

我归心似箭,没到天黑,坐动车回了曹县老家。

家里的大门紧锁,我敲了敲前院三叔家门,三婶系着围裙,两手沾满了白面,看见是我回来了,慌忙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满脸堆笑,亲切地拉着我的手,嘴里忙不迭地说着:“俺小回来啦,快快进屋,婶包饺子呢,一会儿恁三叔就回来啦!龙、凤!快过来,恁哥回来啦!”

三婶给我倒了一杯热茶,招呼着堂弟堂妹陪着我,她又回厨房忙活了。

我问了问龙和凤学习怎么样?龙凤胎的姐弟俩,贴满了一墙的奖状,两个十岁的小屁孩,争抢着问我北京这,北京那,来北京将近半年了,我除了爬过一次百望山,去过一回动物园,连鸟巢都没去过。

看着他俩失落的样子,我从背包里,掏出两袋薯片,堵住了两张能拴住小毛驴的嘴。

厨房里热气腾腾,三婶喊俺仨去端饭,我突然想起了娘,问了句:“婶,俺娘嘞?”

三婶责怪着自己说:“小,忘了给恁说了,恁娘去西地摘辣椒去啦!”

三婶非要留我吃完饺子再去,我囫囵扒拉了半碗,把上牙壳子的黏膜,烫秃噜皮了,像是黏了一层烦人的口香糖。

等我来到村西头,看着夕阳下,一堆小山前,包着头巾,戴着厚厚棉口罩,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抽取辣椒棵的母亲,眼泪泉涌似的流了出来!

种一盆辣椒

那叫观赏

是为了丰富精神

种一洼辣椒

那叫蔬菜

是为了丰富营养

种几亩辣椒

那叫生存

是为了丰富生活

二十

母亲听见我叫她,扭过头,站起身子,那双冻裂的,像是干姜一般的粗手里,还攥着一把辣椒,擎着一棵辣椒!

母亲的双眼,在夕阳下,晶莹着金色的泪。

“妈!俺回来啦!”母亲望着我,像是没听见,如在梦中!

我又喊了声“妈!” ,母亲才缓过神来,丢下手中的辣椒,一把拉住我的双手,上下左右把我看了个够。“小!放假吗?恁咋没跟娘说一声,就回来啦呢!”只见她慌忙把摘了一大包的辣椒,拎着就要往三轮车上扔,我一把夺了过来,扔了上去。

娘说:“走走,咱快走,妈给恁弄饭去!”

我搬着母亲坐过的小板凳,跳进那辆为母亲出了大力,能拉粪,又能卖粮的摩托三轮车斗里。

冬日的夕阳,落得特别快,寒风中,感受着母亲的温暖,旷野里,只见树林围着的小村上空,炊烟正袅袅升起。

我们并未走远

当回到最初的起点

才发现我们并未走远

魂牵梦绕的天

覆盖着那熟悉的麦田

依然如儿时见的模样

横亘在梦的边沿

小河蜿蜒

袅袅炊烟

黄发垂髫

自得怡然

当回到最初的起点

才发现我们并未走远

苍老了的容颜

眺望在村前

岁月改变了您的模样

却无法变迁您的期盼

将游子望眼欲穿

燕已南迁

凄清庭院

月朗星稀

何时团圆

三婶听见母亲摩托三轮的轰鸣声,端来两大海碗冒着热气,猪肉芹菜馅的饺子,母亲把车停进棚里,我把饺子倒进自家的一瓢一碗里,三婶把两空碗摞在一起,还没等母亲跟她说句话,转身走了,在胡同里传来了三婶的喊声:“小!晚上来俺家玩啊!”

母亲走进厨房,从结了三层冰的水缸里,舀了半盆凉水,洗了洗手,擦了把脸,就开始给我和面。

“妈,恁这是干啥!三婶这不送来饺子了吗?恁快吃点,俺都吃半碗了,这些咱俩都吃不了!别做了妈!”

母亲好像没听见,径直在面缸里挖了两葫芦瓢面,又从暖壶里倒了些温水,开始和起面来。

母亲把反射着灯光的面团,放进大锅里,盖上锅排,像是完成了一件积压在心头好久的大事,端着三婶送的那碗还温和的饺子,边吃,边夸着说:“恁三婶包的饺子真不孬!小,恁也快吃吧,够不够,俺再给恁拨点!”

我和母亲,自从父亲出事后,相依为命十三年了!

小学,初中,还好,一直在镇上;自从考上县一中后,每月只有两天的假期,母亲每到我放假的周五,就早早地骑着她心爱的摩托三轮,跑五十多里的路接我。

那三轮摩托车是父亲去济南,在工地上掂了大半年的水泥赚钱买的。

十三年了,村里的这种像是骑一匹高头大马似的大三轮摩托,已不多见,换个零件,得四处踅摸找半天。

望着墙上,挂着爷爷奶奶父亲的照片,在这冰冷的土屋里,我好想回到从前。

小时候

我坐在村头

河水清清地流

林风拂面轻柔

可爱的蚂蚁

却狠狠咬了我一口

痒痒的

不知什么叫愁

放羊喂牛

捉鱼折柳

白水煮面条

缺肉少油

家在人齐

日子乐悠悠

二十一

母亲到底还是烙了十张葱油饼。

我一手添着柴,一手撕吃着热气腾腾,一层层薄若毛边纸的葱油饼,不知不觉中,两张进了肚。

娘让我用馍筐盛了五张,端给前院的三婶尝尝,三叔刚从邻村的工地回来,俺俩说了会儿话,回来时,母亲在灶膛里又煨了几块南瓜瓤的红薯。

我勉强吹着热气,翻卷着舌头,吞吞吐吐,咽下去一块。

实在撑得不行了,娘又给我化了碗红糖水。

娘常说,饭后要溜溜缝,才能长得高,这次吃了个十二分饱,娘看着我打嗝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笑了。

娘从衣柜里,搬出两床十斤重的新棉被,放在她那床拆洗了十几年,褪了色的粗布棉被上。

娘把准备给我结婚用的席梦思床,扫了又扫,铺了两层厚褥子,展了一张鸳鸯蝴蝶的床单,担心会凉,又铺了一张牡丹花色的毛毯。

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旷野里肆无忌惮地撒尿,快乐得像个孩子。

半夜醒来,我泪流满面,一张票根,昭示着自己,已不再是那个曾经奔跑在故乡田间小路上追风的少年!

要不要跟娘说说云妹的事?娘睡觉前,问我明天能不能和东村老关张面坊家闺女见见?

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半宿,醒来时,橘色的太阳已从印有花纹的毛玻璃里,团晕在床前。

我找寻了好久昨夜放在床后的衣服,一件也不见了。我冲着紧闭的窗户喊着:“妈!俺衣服咋不见啦!”母亲笑呵呵,抱着一堆崭新的衣帽,放在我身旁,说了句“见面得穿新衣服!”转身走了出去。

我穿戴一新,立在母亲面前时,她上下打量着我,嘴里念叨着:“这多精神,恁看恁那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

母亲夸完我,转身拎起斜靠在门后的煤火锥,径直向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晶,原先喂牛的大石槽走去,准备把那块坚如石板的冰橇起来。

眼前的这一幕,突然使我想起了,在北京那间开着小太阳的小屋里,曾经写过的一首小诗:

温暖的屋内

洗碗水冰冷

想起了远方的母亲

想起了懵葱的年龄

结了层厚厚冰晶的石槽

阳光下直晃人的眼睛

您那裂着口子的双手

拎着锥

执着锹

砸碎

撬起

冰封的无奈

把爱浸满

洁净的衣服

和远去的铺盖

二十二

我一把夺过了母亲手中的煤火锥,扎进残雪堆里,端起那盆沾满了他乡灰尘气息的衣服,就往厨屋里走,母亲在我身后追了过来,边追边喊:“没事没事,恁兜里的东西,俺都给恁掏干净了。”

“恁看这不是吗?”我扭过头,只见她手里已经在像摇拨浪鼓似的摇着云妹临走时,夹在那套厚秋裤里的三寸艺术照。

没等母亲审问,我就把和云妹的事,原原本本地照实说了,母亲一把将那盆衣服夺了过去,埋怨着我说:“傻小,恁咋不早点跟娘说嘞?俺都请媒人说和去了!”

我也感觉到了事情有点棘手,怎么办呢?见还是不见?不见,驳了人家的面,见吧,心里有愧!这事弄得!

母亲也没心情洗衣服了,坐在刚熄火,还有余温的灶口前的小板凳上,发愁着怎么办?

最后,母亲打定了主意:一、她打电话给媒人,把媒茬退了;二、我吃完早饭,就去德州。

我说:“妈,俺还想再待两天!”

母亲怼了我一句:“啥事比找媳妇还要紧!”说着她掀开了锅,篦子上溜着我最爱吃的蒜泥茄子,一大碗鸡蛋羹,还有昨天剩下的三张葱油饼,我端着一大筐子爱吃的食物,来到堂屋,正准备狼吞虎咽,母亲端着一大马瓢红薯滚轮大米粥,放在我手边。

她转身去了东屋,我听着开柜锁的声音,正准备问母亲在干什么?母亲双手捧着一个裹了好多层白布的包,放在饭桌的一角。

我问了母亲一句:“这是啥?”

母亲说:“这是恁大留下的钱!”

“妈,恁放着吧!现在用不着……”

“嗯,咱这边,彩礼钱八万八,她们那边要多少?”

“妈,俺也不知道,估计也差不多!俺手里有钱,公司那边管吃住,这不,俺才干五个月,就攒了快两万啦!”

“还是打工好!不用撅腚伺候地,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嘞!恁大没了,不知道人家嫌弃不嫌弃?咱这边,没有娘,没有大的,人家女方要加钱嘞!”

“妈,放心吧,云云不是那人!”

吃完早饭,母亲开着她那高头大马的三轮,从邻村带回来五箱“米家烧牛肉”,我想给母亲留两箱,她从车窗外,又给扔了进来!

哎!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装进你的行囊!千叮咛万嘱咐,唯怕你在外会饿着,会冻着!

二十三

我将下午四点半到德州的好消息,发给云妹后,她回了一个吐舌头的表情包。

嘿,她还不信,我把那张去往德州的票根,拍发给了她,没过两秒钟,视频电话就呼了过来,躲在被窝里的懒虫,欢快地像只鸟儿,蹦跳着起了床。

晕车的人,坐车看不了手机,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般,还好,加上司机,45座的大巴里,只载了10个人,司机直嘬牙花,这趟看来要赔钱,我躺在后面那6人一排的座里,闭着双眼装睡,司机在县城绕了好几圈,捡了七八个人,终于上了高速,迷迷瞪瞪中,我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梦中这艘晃晃悠悠的大船,突然静止了,耳边响起了司机的吆喝声: “下车啦,下车啦!”

难道睡一觉,就到德州了?有那么快,望了望车窗外,这也不是汽车站?汽车停在了一块空地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一座用彩钢板搭成的五间简易房子,朔风中,冒着阵阵热气,厚厚的军绿色棉门帘上,刷着四个红色油漆大字——小静饭店。

等我下了车,车门自动上了锁,俩司机,熟练地掀开门帘,高声喊着:小静老板,来客啦!只见一位紧裹着红色短袄,束着高高腰身黑色紧身裤,脚蹬一双粉红色绒球鞋的娇艳“饭娘”,挑帘向我们张望。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上午12:13,聊城,-2°c,晴天,微风。

早晨的两张大饼,一碗鸡蛋羹、半碗蒜泥茄子,还没消化完,那一瓢米汤起了作用,压迫着膀胱,我本不打算进去吃饭,想着在房后边找个河沟,或者背人的大树,解决就行了,却发现四处连个树苗都没有,一马平川墨绿色的麦田,不远处的几座坟后,还残留着白雪的痕迹。

我硬着头皮,钻进那混着烟草味、油烟味,还有一股刺鼻的廉价香水味的饭堂。

俩司机大哥,早进包间享受他们的特殊待遇了,只剩下我们这群待宰的羔羊。

一个比我憋得还难受的大哥,终于向那娇艳的“饭娘”开了口: “老板娘,厕所在哪儿?”

“饭娘”面似桃花,笑盈盈地朝那大哥,摆了一下手,娇滴滴应了一声: “哥,我领你去!”那大哥估计真憋不住了,夹着双腿,就跟了过去。

说来也奇怪,我刚才憋着的那泡尿,竟然一下子憋回去了。

索然无味地啃了两块还算热乎的马蹄饼,眼瞧着那热乎乎的羊汤,咽着口水,做“望洋兴叹”!

半个小时后,十几个老少爷们,背着那辆大巴,热乎啦地开了十几朵黄花!

等我们都落座了,那去方便的大哥,才像是进了盘丝洞的猪八戒,面红耳赤地逃了回来!

二十四

下午四点半,大巴晃晃悠悠进了站,太阳在冬天像是抄近道,早早猫回了家,站外寒风中,接人,拉人的司机,缩脖弓腰,跑着圈儿,冒着烟儿,朝出站口张望着。

我左二右三拎着那五箱烧牛肉,正准备出站,隔了一层半人高透明挡板的进站厅里,云妹在喊“峰哥”。只见她依然还穿着那身黑色宽腿裤,黑色短羽绒服,走路时后仰着直挺挺的身子,像被大风吹拂着的竹子,左手在口袋里蜷着,臂弯里挎着帆布包,右手臂几乎摆成了一百八十度,向我飞奔而来。

她试了试,没跳过来,我回了她一个傻傻地笑,她隔着挡板回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旋即又像一阵风似的朝入站口跑去,差点撞倒了那立着的像谱架似的红外测温设备。

如果按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计算,我们整整隔了一个甲子;再次相见,感情已迥然不同,一个是朋友间的分别,一个是情人间的重逢,此时此景,难免会让人忆起彼时彼刻,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拥抱在一起。

不到两分钟,车站前马路两边停放着的出租车,私家车,像是冒着热气的鱼豆腐,一会儿就卖完了,只剩我们这对胸中燃烧着爱情之火的情侣,在四下无人、无车的汽车广场里,像一尊爱情雕塑,在冷风中,迎接着春天的到来。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句“打的吗?”打破了这份在寒风中拥抱着温暖春天的美好。

云妹瞪了那不识趣的人一眼,从兜里掏出来车钥匙,晃了晃,那人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云妹见我面带吃惊之色,微笑着,挎着包,拉着我的手,就向车站南边的胡同里走,我捡起被风吹歪了的几箱牛肉,云妹回头看了看,大喊了一声:“呀!你还拎礼物了呀!我看看是啥?‘米家烧牛肉’,俺大最爱吃牛肉!我给你拎两箱。”她挎包的右手,从我左手里夺过去了两箱。

胡同不大,两边林立着几家小饭馆,在胡同的尽头,停了一辆黑色的宝马车,还没走到车前,车灯亮了起来,云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夺下我拎着的三箱牛肉,连着她手中的两箱,放进了后备箱,返回来时,把正在盯着车门,狐疑着的我,推了进去,轿车里蒸腾着花香,暖如春天,云妹一脸俏皮的笑,看着我……

虽然我晕车,对车不感兴趣,却也知道这车不便宜,突然自卑了起来。

云妹看出了我的窘迫,拍着我的肩膀,安慰着我:“峰哥,这是俺大的车,可不是我的哦!俺大开了个饲料厂,这几年赚了点钱。”

她越解释,我越自卑,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十五

云妹开着车,向我倾诉着这二十天的相思之苦,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嗯……啊……是”回应着她,内心紧锣密鼓着后退之路。

在我高二那年,隔院的潘婶,跟娘提了个媒茬,说是她城里的表哥,开了一所服装设计学校,这两年越做越大,光一年招生的学生不下百人,那么大的家业,快六十了,还只有一个上中专的姑娘,想招个上门女婿。

潘婶隔三岔五在娘面前,把她表侄女夸成了一朵花,心又灵,手又巧,还孝顺。她信誓旦旦地向娘保证说:到了城里要啥有啥,吃香的,喝辣的,老嫂子你就享福去吧。

我内心极度反感这种包办婚姻,何况又是倒插门,周五娘接我的时候,顺便提了一嘴,我气得两夜一天没吃饭,周日的早晨,娘向我保证,再不提这事,我才喝了瓢米汤,吞了两张葱油饼!

我以为饲料厂会在郊区,没想到,五分钟没到,云妹的车就停在了一个宽约20米的自动门前,自动门缓缓向两边缩了回去,右前方的保安在门房里向我敬了个礼。

迎面是一栋高楼,高楼前的车位里停满了车,云妹将车泊在了那两片车海的左前方,举手无措的我,慌忙中,竟忘了怎么开车门。

云妹让我深呼吸,不要紧张,安慰着我:“峰哥,不用担心,昨天我刚把咱俩的事,跟俺大说了,他也想见见你,没想到,今天你就来了!真是老天保佑咱俩,你说对不对?”

没等我回答她,车门不知怎么就自动开了,她从车后转了个圈,拎着那五箱牛肉,递在了我眼前。

既来之,则安之,我回了她一个尴尬的笑,她一把拉着我的手,就往台阶上走,她大的办公室在八楼,电梯启动时,我一阵眩晕,差点吐了出来。

晚上八点五十分,我坐上最后一趟开往北京的列车,内心五味杂陈,说不上难过。

几多风雨,几多坎坷,尝尽酸甜苦辣,饱经人情冷暖,这才是喜怒哀乐的人间。何必计较,何必埋怨,世人谁能离得了钱,谁人又逃得了权?

二十六

云妹:

对不起!我走了,也许真的如叔所说,咱俩有缘无分!门不当户不对!叔给我的那张卡,我放在了大厅貔貅座的后面。

云妹,虽然我救了你,可我真的不愿意你就这样以身相许,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叔酒后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没想到,你的命比我还苦!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不管怎么说,叔养了你十八年,你不应该拿自己的命去威胁他,爱情的事,不能强迫,叔也说了,你真的不愿意与姚秘书长二少那门亲事的话,他宁愿不要这个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六合饲料厂”,只要你幸福,他甘愿还回老家种地。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肯定恨死了我,在心里骂了我这个懦夫千百遍。

我只是一个小保安,一个为了能娶上媳妇,不知道还要奋斗多少年的穷小子。

叔说得没错,现在已经不如从前了,钱难赚,成功的门道越来越少,没有资本,没有人脉,没有实权,做什么都难!

叔是个好人,他不想你跟着我受苦作难,他的要求也很简单,他说:当他老了的时候,走到你婆家,能吃几盘热乎菜,喝杯热乎茶。

我误会你了云妹,原来我以为你是公司的事,才想不开,没想到,你心头压了那么重的山。

二十天来,我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来自于你心中的爱,我的心也在日夜澎湃,虽然只是短短的二十天,我却感觉已过了二十年,我的心已冰封了你我的爱情,也许五十年后,也许百年后,才能解冻。

一生只爱一人,一人情终一生!

永远爱你的人

二十七

心里有事,做什么都没趣,吃什么也没味!

三天了,风渐渐暖和起来,池塘里石子和冰分离开了,不见一点水,那冰干巴巴的,像塑料。

自动售书机,终于摆满了书,还有热的咖啡,那三橱书中,一多半都是文学,文学和咖啡做伴,苦中取乐。

竹子缺水,叶子已成灰色,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糊涂爷从四川拉来的一卡车带叶子的半成品竹子扫帚,他用那小拇指肚大小的竹子,给我们这些小孩制作了十几支抽拉天线似的竹哨。

几支营养不良弯曲着腿儿的黄竹,像电影《举起手来!》中潘长江演的鬼子的腿。

路边挡了行人道的松柏被截了肢,抹上了绿漆,像媒婆的脸,让人断了爱的念头。

没有杂念,一人一湖一群鸭也挺好,凭栏远眺,远山浅黄,树影斑驳。

一只上了年纪的灰鸭,白了峨眉。

二十八

白天,远处的山,阻挡着家的思念,断了头才三年的柳树,又要断头。

夜里,空空的酒瓶,让死寂了几亿年的火山,像磷火一般复燃。

失眠,像毒蛇在枕边,喝瓶白酒,想让黑夜变得更短,却没想到,爱情的毒药,也有时效,毒不死的人,醒来后,痛苦万分。

不能去想,不敢思考,麻木地活着,用他人的欢笑,稀释着未吐完的毒药。

手机里的闹钟,像是黎明悬在昏昏沉沉心头一把快断了线的剑。

白天像是例行公事,死板地没有一丝波澜;空空的胃,像是一口棉布袋,吃不了冷硬、浸不得油腻。

阳光下,一张张笑脸,像是一幅幅模糊的照片,午饭后的困意,像是有双轻柔的手,在抚摸着脖子快要撑不住的头。

背靠在四处无人的长条椅上,打了个盹儿,头快栽下时,像只被困在网中,绝望的虾,弓着身子,做了一生中,最后一次挣扎。

夜终于归来了,路灯白色的光,显得有些冷,一包老奶奶五香花生,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夫复何求!

真羡慕于谦,抽烟喝酒烫头,背靠在小竹凳,一脸褶子,幸福地欣赏着媳妇像只小鹿,握着拳头,小碎步跑着,回头逗引身后的小狗……

二十九

多日不曾有过这样的好觉,清晨醒来,全身像灌满井水的田,东方朝阳橘黄,像她温暖微笑的脸庞。

南风丝丝缕缕,在蓝色的湖面,腾着细浪,与几片枯竭的柳叶缠绵;两只花喜鹊在闪着水晶光彩的冰沿,点着头,啄饮着柔波似梦的湖水。

小广场的健身器材上,挂满了棉袄,大爷大妈们,一身宽袖束腿白色练功服,练着太极,像极了小时候老家过年时,大人在和面蒸馒头:一会儿蹲在杠子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碾压;一会儿攥紧拳头使劲捶打;一会儿张开双手划着圈儿揉面团……

刚才还橘色的阳光,一会儿的功夫就白亮得让人睁不开眼,路边匆匆赶着上班的男男女女,有的已经穿起了春装,我脱掉手套,摘下火车头帽,感受着清凉的南风,眼里、脑海里、鼻息里感受着春天。

黄主任安排了老刘的四川老乡,来管湖这边的保洁,彼此寒暄了几句,就各自回岗位,做自己的事了。他找了半天老刘的工具,只寻到了一把秃了头的扫帚,无奈,只好把他原来的扫帚、搓斗拎了回来。

天空蔚蓝,不见一片云彩,偶尔有两三只不知名的鸟儿,扇动着翅膀,在碧湖中向我飞来。

一艘喷着尾气的航天飞机,倒映在湖中,像一条鱼,我心早已融化在蓝天碧水里!

三十

一句“在吗”,足以让人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昨日夜里,在手机里听到的莫泊桑的《月光》中,老神父有一段对黑夜的叩问,此刻正契合我的心境,翻开从自动售书机里,新买来的《莫泊桑短篇小说集》,又重读了一遍:

“天主为什么这样做?既然黑夜是为了睡眠,为了无思无虑,为了休息,为了忘掉一切而造的,那么为什么要把它造得比白昼更可爱,比黎明和黄昏更温柔呢?而这颗缓缓而行的具有魅力的星球,比太阳富有诗意,是那么安分知趣,好像是专为照那些对强烈的阳光来说过于微妙、过于神秘的东西而设的。为什么它却未把黑暗照得那么通体透明呢?

为什么那些鸣禽中最善鸣的鸟儿,不跟别的鸟儿一样休息,偏偏在恼人的阴影高声歌唱?

为什么在世上投下这半明不暗的薄纱?为什么心儿这样颤动,灵魂这样激动,肉体这样疲惫?

既然人们睡在床上,看不见了,为什么还要显示这些诱人的东西?这崇高的美景,这从天上降落到人间的大量的诗情画意究竟是为什么人安排的呢?”

感情为什么不能一刀两断?既然已经决定了放手,离开了,为何还要这般的藕断丝连?

老家微信群里,常年在外搞装修的郭首富,在他家二层半小洋楼上,装了一台网络摄像头,时不时地会在群里发些故乡的截图来,以慰藉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孩子们思念家乡亲人故土的心。

今晚他发了一张老家下雪了的图,我眼含热泪,盯着村后那条通向麦田的熟悉小路,白雪里的车辙印,一堆堆秫秸、棉花棵、辣椒棵……才想起,已经两天没跟母亲通电话了。

对不起母亲!我骗了您,云妹今年过年去不了咱们那儿了,都是儿子不好,又让您老人家失望、操心了。

心中烦乱,没了酒,无以成眠,闭上眼,听着《Kiss The Rain》,平息着内心的不安,不安的心妄想把身子直挺挺地捆绑于床,不让它有一丝一毫的欲望。

那深藏于皮箱内的两套一薄一厚的秋衣、一块绣满花鸟的窗布、一张三寸的照片、一枚心形的卡片,像是长出了翅膀,环绕翻飞在我的身旁。

那封存于脑海最深处圆圆的脸庞,像海边一轮初升的朝阳,喷薄欲出,腾空而起,穿越万水千山,照耀在我那深闭着双眼,上翘着嘴角的脸上。

三十一

有所思念,心平静时,最容易体味到那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情感。

看完莫泊桑的《幸福》,我泪如雨下。

“一个人能够持续不断地爱许多年吗?”

科西嘉岛上一对八十多岁的老夫妻,给了我们一个坚定而又浪漫的回答:

“我凝视着她,既感到悲哀和意外,也对爱情威力之大感到惊异!这个富贵人家的姑娘跟随了这个男人,这个农民。她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农民。她接受了他的那种没有魅力、没有奢华、没有任何一种雅致考究的生活,她适应了他的简朴的习惯。她仍旧爱他。她变成了一个戴着便帽、穿着布裙子的乡下女人。她在白木桌子前,坐在草椅子上,用一只瓦盆子吃白菜、土豆加肥猪肉熬的汤。她挨着他睡在一条草垫上。

她除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别的!她并不惋惜首饰、丝绸、优雅、柔软的坐椅、四面张着帷幔的香暖的房间,以及身子钻进去后可以得到舒适休息的鸭绒被。她除了他什么也不需要;只要有他在身边,她什么也不求了。

她年纪轻轻就放弃了生活,放弃了世界和曾经养育过她、爱过她的那些人。她单独一个人跟他来到这个蛮荒的山谷里。对她来说,他就是一切,就是一个人所能要求的一切,所能梦想的一切,所能无限希望的一切。他使得她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都充满了幸福。她不可能更幸福了。”

我为那老兵年轻时,不顾门第天壤地别,冒着生命危险,追求爱情的那份勇敢而感动;更为苏姗娜为了爱情可以抛弃荣华富贵、断却亲情,只为一人的执着,而泪流雨下。

云妹,你说为了我,可以抛弃一切,你对爱情的执着,与苏姗娜一样;而我在爱情面前却是个懦夫,自以为是为你和家人好,很高尚的样子,可事实上,却是将你往火坑里推。

幸福是什么?幸福不就是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吗?

虽然,我现在不能给你富裕的物质生活条件,可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还在乎这些吗?

你也向往田园的生活,大不了我们回家种地,只要天天能和你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有意义。

“云妹,我在!”

“睡了吗?”

……

天公作美,一觉醒来,窗外白雪皑皑,绿头鸭,也变成了白头翁,大地银装素裹,如童话里的雪国,天空依然飘着似银屑碎玉的小雪,像来自远方的一片片柔情蜜意,亲吻着锁了门的窗玻璃。

我急忙打开那已经落了一层浅浅灰尘的皮箱,换上那一薄一厚的秋衣;挂上那块已经有折痕、绣满花鸟的窗布;将那张三寸的照片,亲吻了一口,小心翼翼,装进皮夹里;把那张心形的卡片,插进镜框里。

打开心门,我要拥抱这白茫茫的新世界,去踏寻这片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雪国!

三十二

云妹,昨天我们园区里出现了一个疑似病例,给你堆七个小矮人的计划泡汤了。

一整天,偌大的公园里,不见一个游人,鸭子们也像是有了耳闻,躲在皑皑白雪覆盖的窝里,不肯出来。

黄主任安排我守住公园的东大门,我将备用的三卷警示带也拎了出来,迎春花、山楂树、刺梅围成的天然屏障,也被我圈了起来。

星巴克商家,不知是为了做活动,还是为了慰劳我们,送了我们这些坚守岗位的保安们一人一杯咖啡,每次路过星巴克咖啡厅,望着厅前那张披着长发圆脸女孩的招牌时,我总会想起,侧着头,在胸前,梳着似瀑布长发的你。

还好,晚上七点多,得了确切信,虚惊一场;黄主任,请我们喝了顿酒,不知为何,我昨夜的酒量,特别浅,没到半斤,竟不知东西南北了……

一觉醒来,竟收到了你的十三条消息,对不起,我的上帝!你没睡醒的样子真美。

道路上的雪,只在大树的背后,还残留着几尾不曾游走的痕迹;迎春花返青的枝条,不知在发什么愁,竟一夜白了头;只有湖面的冰,还维持着昨日白雪的姿容。

鸭子们,似乎还为昨天的惊吓,心有余悸,蹲在冰雪上一动不动,阳光将我的身影像座大厦似的投在湖面,黄柳蓝天,如画似梦。

时光如白驹过隙,深秋里,那条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的草丛小路,深冬里依然美丽,如暮年白发的老人,阳光漂浮于华发间,像是一缕缕丝线,五彩缤纷,经纬着绚丽的人生。

我惊奇于那轻轻弯曲的阳光,那重量,像是挂在钢丝绳上的床单,刚刚好。

老柳树,张着大嘴,像那自由女神像,叩问着青天,我特别欣赏柳树的乐观,无论是截肢,还是断头,那高昂的生命力,令人肃然起敬。

云妹,我翻找到莎翁的这首十四行诗,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我曾喝下了多少鲛人的泪珠

从我心中地狱般的锅里蒸出来,

把恐惧当希望,又把希望当恐惧,

眼看着要胜利,结果还是失败!

我的心犯了多少可怜的错误,

正好当它自以为再幸福不过;

我的眼睛怎样地从眼眶跃出,

当我被疯狂昏乱的热病折磨!

哦,坏事变好事!我现在才知道

善的确常常因恶而变得更善!

被摧毁的爱,一旦重新修建好,

就比原来更宏伟、更美、更顽强。

因此,我受了谴责,反心满意足;

因祸,我获得过去的三倍幸福。

附深秋所作小诗一首:

一场酣睡的梦

润圆了我潦草的半生

蝴蝶披金

随月圆月缺而一升一沉

太阳从东方

露出了火红的笑脸

一群金色迷人的小鹿

踏着岁月细碎的脚步

在眼前

覆了霜的幽曲草路上

踆巡

三十三

云妹:

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孤独惯了,反而对热闹有种本能的排斥,高中毕业后,就再没跟同学,老师联系过,卷了铺盖,从此再不愿去县城,躲在家里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三叔、三婶都劝我再去复读一年,就算是读个民办的大学也行。

父亲留给我的钱,足以供我大学毕业,可我却不愿动那父亲用生命换来的五万元人民币。

母亲为了“惩罚 ”我的任性,天刚蒙蒙亮,就领着我下地去干活,秋天早晨露水很重,棉花叶子上沾满了露珠,像是刚下过早雨一般,钻在棉花下面拔草,还没一个来回,浑身就湿透了。

吃过早饭,母亲又领着我一头扎进玉米地里,她一垄我一垄,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跪着,一趟又一趟地薅草,一个上午下来,一道又一道被玉米叶刺出的血印布满了前额、脸颊、脖子、双臂,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后,母亲看着“伤痕累累”的我,责备地问:“庄稼馍不好吃吧!”我没吭声,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回了家。

下午母亲借了三叔家的打药筒,让我背上,又从床底找出我们家的打药筒自己背上,拎出装着许多农药瓶的水桶,递给我,说:“跟我一块打药去!”三四十斤重的打药筒背在身上,我学着母亲一上一下地压着压力杆,摇摆着喷药杆,母亲边走,边跟我说: “棉花叶子上面,下面都要喷到,别赶快!”

晚上回到家,母亲见我双肩磨出了两道一指宽的血印,问我:“明个还去吗?”我没吭声。

晚饭后,我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刺痒;奇怪的是,这天晚上我睡得出奇的香,一觉醒来,太阳已高高挂起,母亲早去地里干活了。

我下床后,发现两腿像是灌了铅,胳膊也无法抬起来,可我心里却很轻松,舒展。

我热了昨天剩下的馒头,熬了一锅大米粥,打扫了院子,压了一缸水。

母亲回来后好像并不高兴,在她的心中,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不该是“庄稼命”。

为什么别人能做庄稼人,我就不能伺候庄稼呢?

我是一个故土难离的人,刚上高中那年的秋天,整宿整宿的失眠,学校的生活将我炙烤得像是暴晒在街头的丑石,头皮发麻,只有在晚自习下课铃响后,在操场的绿地上才能感受几声虫鸣的清爽!

对家的思念,我像是一只被囚禁笼子里的野兔。

学校的后墙是逃脱的唯一出路,红缨枪头的铁栅栏上踩满了勇敢者的脚印,也招引着我的跟随,我鼓足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勇气,从后墙逃了出来。

街道昏黄的路灯拉长了我轻松、愉快、释放的身影。

我来到了县城公园湖边,发现杨柳伞下,这儿一对,那儿一双,偎依着,亲昵着爱情。

八角凉亭下却不见一丝人影,我骑坐在凉亭的石凳上,眼望着湖对面的灯光,心里却想着更远处灯光下纳鞋底的母亲。

回家的念头炽热着心胸,在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我勇敢地踏上了归家的路。

一到晚上就不敢出家门前那条幽深胡同的我,走在黑森森林子间的小路上,突然蹿出的一只野兔,咕咕叫两声的惊鸟,都会吓我一身冷汗;听到狗叫就腿疼的我,每过一个村庄就引起一片犬吠声,我从路边人家柴火垛里抽出一根枝桠,攥在手里,边走边回头,临路人家窗里透出的橘色灯光,给了我很大的勇气,赶走些许胆颤与心惊!

家到学校,乘班车半个小时的路程,我走了近四个小时,到家时已凌晨两点多了。母亲听到熟悉的敲门声,打开大门见到灯光下疲惫而兴奋的我,她使劲揉了揉眼睛,拉着我的手说:“小,恁咋回来啦?饿不饿,俺给恁做饭去。”见到母亲,我所有的疲惫,害怕,一扫而净。

母亲很快从厨房端来一碗焦黄的炒鸡蛋,上面放着烤馒头,我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母亲又端来一碗红糖水,让我喝着,她将靠墙立起的竹床放下,从衣柜里取出一床被褥铺在上面,招呼我把衣服脱了,赶快睡觉。

平躺在熟悉的竹床上,望着熟悉的砖瓦,呼吸着家的味道,我美美地睡了一觉。

罚站一天,外加一份在班级公开的检讨,是这次冲动的惩罚。

后来我迷上了小说,成绩一落千丈,成了班级的垫底,坐在了最末一排角落里。

老师们的目光永远都在前几排停留,再也没有光顾到角落里的我。

云妹,你问我的梦想是什么?

我反思了一整天,不知该怎么跟你说,就写了上面的这些文字。

三十四

昨夜风大,屋顶上羁留的残枝败叶,哗啦哗啦响了一夜,门外的风,在树枝间,鬼哭狼嚎,我裹在两床被子里,想着我们的未来。

你已经下定决心,考取教师资格证,做一名支教老师。

我感觉依你活泼的性格,对自己喜欢的人和事的执着,还有对金钱与富贵的淡泊,教师这个职业,很适合你。

我从小没什么大的梦想,如果非要找一个的话,就是想成为一个快乐的农民,可何为快乐的农民,我直到现在,依然没找到出路。

村里没考上学的小伙伴们都出去打工了,现在村里留守的只有老人、妇女、孩子,整个村庄像是深山里一圈寂静的潭,只有男人从遥远的南方归来时,才能激起一两朵涟漪。

妇女们不得不被迫在田里像男人似的耕作,聚少离多,一年中,能与自己的丈夫享受夫妻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数,独自在老家哺育着孩子,照顾着老人,伺候着庄稼,忍受着寂寞。

为什么会这样?

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因为钱,现在没有钱寸步难行,小到买盐添衣,大到上学买房,哪样不需要钱?钱又从何而来?靠农村那几亩地,估计连过年的钱都攒不下。

没钱上不起学,没钱买不起房,没钱娶不起媳妇……没钱看不起病,一辈子被人看不起!

这世上谁最苦,谁最难,在我看来,莫过于有两三个即将成家的孩子,年纪已经五六十岁职业为农民的大爷大妈,他们种了一辈子的地,打了一辈子的工,却落得一身的病,一两间破房。

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地里的东西还能填饱一家几口的肚皮;等孩子们都上了学,地里的东西能填饱肚皮,却怎么也填不饱书包。

于是男人出去挣票子了,他心里很明白,孩子的书包里装的都是票子,孩子们成家立业的时候,为了孩子们每人的几间房子,女人也出来打工了,女人明白,男人的那双肩膀扛不起那几间楼房。

等孩子们都成了家,各自过上独立生活的时候,老两口只剩下一两间破房,一身的疾病和一墙的债。

这就是眼下农村的现象,孩子们有良心的还好,没良心的,真如同老家童谣里唱的那样: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送到高山上……

父母再苦再累再难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能吃上一口饭,父母宁愿忍饥挨饿;为了孩子能住上高楼,父母宁愿住地下室窝棚;为了孩子能开上车,父母宁愿躺在火车的过道里过夜……

可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挣大钱,好好孝顺父母。

有多少人,能实现这样的梦想?又有多少父母,倒在了为实现孩子的这个梦,流血又流泪的路上。子欲孝而亲不在,是这个快速运转时代的悲哀。

三十五

云妹,我买了晚上的火车票,昨天下午在医院做了核酸检测,娘说回去要居家隔离七天,管它呢,此刻我已归心似箭。

娘还特意问了一下村支书,外地人去俺庄什么政策,支书问了娘那“外地人”是哪儿的,娘说不远,德州的,村支书跟娘开了个玩笑,说办喜事时别忘了请他。

云妹,都怪我嘴上没有把门的,昨天电话里只是顺嘴提了一句,没想到今天早上,娘就准备了半头猪,一袋粳米,两块羊排,四条公鸡,六尾鲤鱼,还有半车斗的菜,现在正收拾房屋,被褥呢!

我跟黄主任请了假,他问我明年还来吗?我给自己留了个后路,说考虑考虑。

云妹,你真考虑好了要去我们那儿过年了吗?其实,我不该这样问你的,我相信你已经考虑好了,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

云妹,谢谢你包容我的软弱、木讷和不善言语;特别感动的是,你把埋在心底的秘密毫不保留,那么信任地向我倾诉;我也十分愿意倾听你的喜怒哀乐,陪着你,哪怕只是通过手机屏幕,不言不语地看着你,哪怕只是几个字,一个笑脸,就足以充盈我一天的喜悦。

要走了,留在这里的记忆,像一张张夹在相册里的照片,一天一天翻阅在眼前,有的苦眉愁脸,有的笑逐颜开;有的惊险失魂,有的浪漫温馨;有的天高云淡,有的狂风肆虐;有的痛断肝肠,有的柳暗花明。

电话里向老刘问好告别时,我将咱俩的事,告诉了他,他非要给我转一千块,当做红包,我没有收,他又打来了电话,让我赶紧把红包收了,还让我把那瓶他珍藏了好久的20年窖藏红底金字金花的牛栏山二锅头捎回家。

收拾完屋里要带走的东西后,已到了午饭点,黄主任和黄俊说要给我饯行,带来了十个菜,六荤四素,他俩怕我误了晚上的车,轻来轻去碰了几杯。

饭后打了个盹,西斜的阳光照在放映着一幕幕故事的眼帘,如梦似幻。

下午,去食堂那边找了老刘的四川老乡,将老刘的工具还给了他,他摸了摸我的后脑勺。

回来时,我从后厨拎回一袋豆腐渣,倒在湖边,望着这群有的在弯着脖子打盹,有的在欢腾着红掌游荡的鸭子,胸中涌起朵朵浪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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