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牛泳书海,我们继续聊《夜晚的潜水艇》。
昨天分析了这篇小说庄周梦蝶般的艺术效果,今天说说它结构上的精巧和反讽手法的运用。
结构
昨天虽然也聊到了结构,但为了说明其他而附带说说,今天我把所有结构方面的内容理一理。
从整篇小说看,故事嵌套故事的设定并不稀奇,但如何能让两个或者多个故事真正融合成一个故事,则很见功力。作者主要通过两件事情的呼应来勾连两个故事:一是阿莱夫号潜艇被一艘蓝色潜水艇营救;二是阿莱夫号潜艇失去联系的时间和陈透纳封存想象力离开蓝色潜水艇的时间重合。
小说第一、二、四、五段四次出现时间:“1966年一个寒夜”“1985年,博尔赫斯去世前一年”“1999年底,潜艇失去联系”“潜艇于1998年11月驶入一座由珊瑚构建的迷宫”。这四个时间点如此密集出现,营造了浓重的现实氛围(只有叙述历史时,才如此密集的出现时间),所以小说一开始就把我们带入了现实。但到了第十八段,突然出现想象出来的蓝色潜水艇营救阿莱夫号的讲述,到了第二十八段,出现“原来我们(陈透纳和蓝色潜水艇)还停留在1999年的海底”,至此,现实和想象完全模糊了。作者通过耐心叙述,一次情理之中(营救阿莱夫)一次意料之外(1999年)的呼应,把读者带入一个真假难辨的世界中。
除了以上两次重要呼应,小说中还出现了很多细节上的呼应,让整篇文本相互缠绕,结成一张紧密的网。如第七段猛然出现这么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爱这个房间,尽管它不再是潜水艇的驾驶室。虽然前文出现过潜水艇,但读到这里很难明白在说什么,直到第十六段出现陈透纳想象蓝色潜水艇的前因后果。
文中还有一处叙述极为关键,可以和1998年营救阿莱夫号以及1999年阿莱夫号失踪相提并论。这段文字出现在第十三段:此外,我觉察到一些不同寻常的现象。当我想象自己在某幅山水画中攀爬,如果想得很投入,幻想结束后我会觉得浑身酸痛。有一晚睡前,我看了好久莫奈的睡莲,梦中我变得很小很小,在那些花瓣间遨游,清晨醒来后,枕边还有淡淡幽香。早饭时母亲问我是不是偷喷了她的香水。由此我推测,只要将幻想营造得足够结实,足够细致,就有可能和现实世界交融,在某处接通。如果我在幻想中被山林里跳出来的老虎吃掉,也许现实中的我也会消失。当然我没有尝试过。我只乐于做一个梦境的体验者,并不想研究它的机理。而且我相信,当幻想足够逼真,也就成了另一种真实。
正是这段文字,直接模糊了小说世界中真实和想象的边界,紧接着,到了十五段,潜水艇的故事就出场了,很长很长的故事,整整六段,各种奇妙经历,而营救阿莱夫号只有短短几句:我们在珊瑚的丛林里穿行了三个晚上,那里像一座华美的神殿。遇到一艘潜艇卡在那里,不知是哪国的,我们出手救了它。有可能我们穿透进了现实的海底,也可能那艘潜艇是另一个人的幻想,我们没有深究。这里写得短是有原因的,如果写得过多,反而显得刻意,刻意就显得假,让读者脱离小说中的氛围;另外,最后一句话既承接了十三段,又给读者选择和想象留了余地。
在叙述节奏上,第七段到第二十九段是陈透纳的回忆性散文(整篇小说总共三十三段)。前五段是颇为荒诞的现实叙述,到第五段这种荒诞而神秘的氛围达到高点,阅读快感也升到高点,第六七八段突然落了下来,跌入真实的现实叙述(读原文你能明白,就是柴米油盐那种现实)。初读会不大适应,文风对比太强烈,读到第九段,似乎接上了,但还是不那么紧密,越往后越熟悉,到了第十八段,终于匹配上。仿佛开门一座高山,爬到山顶出现断崖式陡坡,然后再缓缓爬另一座高山,慢慢和之前的高山齐平,然后超越。
结构方面的内容就说这么多,挂一漏万,剩下的留待大家自己去小说中发现。
反讽
陈透纳的散文结束后,小说又节录了他的回忆录《余烬》(自然也是虚构)中的一段文字:
……五十岁后,我停止了作画,也不再写诗,很多人说我江郎才尽。其实不是的。我的才华早在十六岁那年就离我而去,飞出天外了。我中年开始作画,不过是想描绘记忆中那些画面。写点诗,也是为此。我只是如实临摹,并非世人所说的什么主义。直到有一天,我把以前的梦境都画完了,就不再画了,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一度拥有过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这段文字中的“才华”“火焰”,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没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和“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看起来似乎矛盾,实则是两个不同阶段(十六岁和三十岁)的真实处境。十六岁的时候,没办法保护它也没人出手相助,三十岁之后,有能力保护它利用它来成就些什么,但它早就被流放到银河系,再也回不来了。
陈透纳的故事结束在全文倒数第二段,节录的是他遗书中的最后一部分:
我反复画过一张画。深蓝色的背景中央,有一片更深的蓝。有人说像叶子,有人说像眼睛,像海里的鲸鱼。人们猜想其中的隐喻。其实没有任何含义,那是一艘潜水艇。我的潜水艇。它行驶在永恒的夜晚。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
“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这句话充满了深深的惋惜和遗憾。这不是最沉重的,最沉重的是,读完小说,我们在字里行间发现,这种惋惜和遗憾,无法避免。
更小一些,谁也没觉察到症状,还夸我想象力丰富。
老师经常向我爸妈告状,说我注意力不集中,上课老走神。
我随时随地开小差,对着什么都能走神,时不时就说些胡言乱语,同学们都觉得我是怪人。
爸妈先是带我找了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后来又看了几次心理医生和脑科专家,有说我妄想症的,有说没毛病只是想象力太丰富的,总之都没辙,说等过几年孩子大了没准就好了。爸妈常常叹气,我倒觉得没什么。
(高二的一天夜里)我看着他们在灯光下的愁容,第一次发现父母老了很多。
母亲哭了。我从未在父亲脸上见过那种无助的神情。那是一次沉重的谈话,又在快乐的顶峰迎头罩来,以至多年后想起,语句都已模糊,心头仍觉得一阵灰暗。
想到那么多时间都被我抛掷在虚无的海底,我第一次尝到什么是焦虑。
我想象我的想象力脱离了我,于是它真的就脱离了我。那团蓝光向窗外飘去。我坐在书桌前,有说不出的轻松和虚弱,看着它渐渐飞远。最后它像彗星一样,冲天而去。
次日醒来,我拿起一本书来看,看了一会,惊觉自己真的看进去了。
高三一年我突飞猛进,老师们都说我开了窍,同学们背地里说我脑子治好了。后来的事不值一提。我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进了一家广告公司,结了婚。
我的脑中再也不会伸出藤蔓,成了一个普通的脑袋了。想象力也一般,和常人相差无几。旅游时,坐在竹筏上,导游说这座山是虎头山,我说,嗯,有点像。他说那是美人岭,我说看不出来,他说,你得横着看,我歪着头看了一下,说,有点那个意思。就这样而已。工作中,有时甲方和领导还说我的方案缺乏想象力,那时我真想开着我的潜水艇撞死他们。
有时我也试着重温往日的梦境。但没有用,我最多只能想象出一片深蓝的海,我的潜艇浮在正中央。
现在我有更好的方案(安置想象力的):我可以想象出一个保险柜,把想象力想象成一些金块,将它们锁在柜中。再把密码设置成一个我当时不可能知道,若干年后才会知道的数字。比如我结婚的日期,2022年我的电话号码。这样我就能偶尔回味一下旧梦,来一场探险,怕沉溺其中,再把想象力锁回去就行了,设置一个新密码。但是当时欠考虑,毕竟年纪小。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想象力可能早就飞出了银河系,再也回不来了。
这就是他失去“才华”“火焰”的过程。感觉陈春成多少经历过这样的过程,否则很难写得这么真实。说起来,这篇小说给小孩子读没什么问题,他们会屏蔽掉不喜欢和不懂的东西,关注其中奔放恣意的想象力,像童话故事;但给成年人读也没问题,尤其是反讽的运用,“后来的事不值一提。我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进了一家广告公司,结了婚。”和“我可以想象出一个保险柜,把想象力想象成一些金块,将它们锁在柜中。”两句写得好,尤其后一句,写尽了现实对想象的无情蹂躏,既有戏谑讽刺,又充满心酸无奈。
也许不是每个读者都能读出小说中浓浓的反讽意味。我从小学、中学一直读到大学,大学毕业进入一所高中做语文老师,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家长和老师,接触最多的圈子是教育圈子,被灌输最多的理念是教育理念,做学生时被家长老师教育,做老师时教育家长学生,时间越长却越疑惑:到底该应试还是该鼓励学生放飞自我?
教学楼的走廊里挂着爱因斯坦和他的名言: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最前沿的教育理念告诉我要保护学生的好奇心,培养他们的兴趣,帮助他们找到一生的事业。然而在实际教学中,老师讲什么,学生听什么;书上怎么写,学生怎么背;教辅如何解读,学生就这样理解。默写错一字重写三遍五遍,甚至有百遍的。一旦脱离这些法则,考试成绩直线下降(考题就根据那些法则设置的),家长阴阳怪气,学校捧高踩低,甚至大会小会做检讨。
小到家庭、学校,大到社会,都在暗搓搓地想,要是不能把好奇心和想象力变成金块保存起来,那就把它们流放到银河系,做一个成绩好的正常人。
概莫能外。
这篇小说披着有趣的外衣,其实讲了一个沉重并且暂时无解的故事。
好,《夜晚的潜水艇》就说这么多。若未尽兴,欢迎去读原著。我是牛泳书海,我们下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