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那年的暑假,我首次在朋友面前展示厨艺。他对我做的啤酒鸭麻婆豆腐和炒鸡胗赞不绝口,唯独那道西红柿炒蛋,他刚一入口就吐了出来,皱着眉头问:“怎么那么甜?”
我很愕然:“难道你家做西红柿炒蛋不放糖?”
父亲爱糖如命,从小给我做的西红柿炒蛋里,总是不多不少加上三大勺白糖。我也习惯并钟爱这种味道,只要拌上红色齁甜的汤汁,就能吃下一大碗白饭。后来父亲带我去大排档觅食,这道菜总要借用摊主的炒锅亲自去炒,一边往里面加白糖一边说:“你看,这道菜要这么炒。”摊主站在一旁直翻白眼。
后来我独自一人四处漂泊,吃过成千上万种西红柿炒蛋。我始终觉得这道菜最大的区别还是在蛋上,有人炒蛋炒得较为松散,入口绵软滑嫩。若打匀了蛋液旺火下锅,炒出的蛋外面一层是硬的,但更有嚼头也更入味。或者鸡蛋无需打匀就下锅,出锅后黄白分明,入口蛋白和蛋黄是分开了的层次感。更吃过特别的,干脆把鸡蛋双面煎熟了再切块下锅,只是这样汤汁就只能浅浅的挂在边缘,那酸溜溜的滋味也透不进去。
走的路多了,吃的菜也多了,最常见的还是西红柿炒蛋。于是我固执地相信,每一个中国人的生命里,总会有一道西红柿炒蛋成为记忆。
2011年,我在一间小酒吧里认识伍磊,那时他正在和今年的第三个女朋友闹分手。在朋友的介绍下,我大概了解这个二十七岁的男人是个花心萝卜,颜值不错收入颇丰,换起女朋友比餐厅翻台还快,朋友是把他的分手经过当做笑话告诉我的。
分手的原因源于一餐饭。他带女友回到住处,厨艺不错的他准备为女友做饭,于是问女友晚上想吃些什么。女友说了几个菜,然后又说还想吃西红柿炒蛋。
没想到伍磊脸色一沉:“不会做。”
女友不高兴了:“你厨艺那么好,这么简单的菜都不会?”
伍磊却异常的倔强:“说不会就是不会。”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伍磊的表情触动了女人敏感多疑的神经,两人从简单的口角变成争吵,再到分手也不过是几餐饭的功夫。
朋友们都把这件事当做笑话,分手的原因听得多了,因为一道菜而分手的,倒是头一次听说。后来跟伍磊熟悉了,也就把这事当玩笑说过:“喂,你是不是真的不会做西红柿炒蛋?”伍磊拉下脸不说话,朋友们喝杯酒喧闹一阵,这事就算过去了。
伍磊二十九岁生日时,我们带着蛋糕香槟红酒去他家庆生,他用一桌好菜迎接我们。他说,自己在澳洲留学四年,提升最多的不是知识而是厨艺。我们把满桌佳肴一扫而空,纷纷表示赞同。
菜盘空了,酒瓶空了,蛋糕变成粉底抹在每个人脸上。我们醉眼迷离地靠在沙发边缘,躺在电视下面,看着天花板唱歌。伍磊忽然说:“我给你们做道菜。”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在冰箱里挑了两个西红柿和几个鸡蛋,醉醺醺地走进了厨房。
“哎呦,做个西红柿鸡蛋汤解酒,真贴心!”我们以为他要去做解酒汤,纷纷向他竖起大拇指。
大约二十分钟后,伍磊把一盘红黄相间的菜端上了桌,挨个把我们从地上踹起来:“都起来,尝尝我炒的西红柿鸡蛋。”
我们精神一振:这家伙不是不会做西红柿炒蛋吗?
我们带着疑问拿起了筷子,那是一道有些特别的西红柿炒蛋。西红柿先用沸水烫过去了外皮,鸡蛋不是炒出来的,居然是煎成焦黄色的蛋皮,然后切成整齐的方块。夹一块蛋皮入口,外脆里嫩,蛋皮表面凹凸不平的空洞里充满酸咸的汤汁。
伍磊问我们:“味道怎么样?”
我委婉地说:“这道西红柿炒蛋挺特别。”
有人说:“蛋皮煎得有点老,不好吃。”
也有人说:“比炒鸡蛋好吃,煎蛋皮的口感更好。”
伍磊说,他小时候一吃炒鸡蛋就觉得恶心,母亲就换了一种方式为他做西红柿炒蛋。把鸡蛋打匀加上盐,在平底锅里煎成蛋皮,西红柿也会细心地用开水汆烫剥去外皮,撒上葱花后下锅和蛋皮一起爆炒,而他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守在桌旁。
他说,那是他记忆里最幸福的时光。
我们沉默着把这道菜吃完,连里面的汤汁都用面包抹得干干净净。
我知道伍磊的母亲在他十四岁时去世,肺癌。
2014年伍磊结婚了,女孩同样是留学海归,烧得一手好菜。她用一道西红柿炒蛋打动了伍磊的味蕾和心,让这个一直在逃避婚姻,始终没长大的男孩,终于决定承担起作为男人的责任。当然,那个秘方是我们偷偷教给她的。
女孩说,当她忐忑地端出那道菜,伍磊盯着菜盘沉默了许久,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女孩害怕他只是一时感动,于是没有答应。可在之后伍磊变得很认真,会带她去见自己的父亲朋友,和她一起挑房子做装修,会把自己的手机电脑银行卡密码都告诉她,对她说:“这就是我的全部。”
有人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也有结婚的时候。有人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男人的胃,这句话果然是真理。也有人说,这世上本来就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而我却相信,一定是在女孩端出那道菜的瞬间,他看着母亲在这世上留给自己唯一的遗物,终于决定和过去的自己和解。和过去那个悲伤孤独的自己,和过去那个孩子气的自己,和过去那个只愿意把感情当做调味品的自己,认真地说一声对不起。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了,原来你一直都在。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在QQ上和他聊起西红柿炒蛋,他俨然一副研究这道菜的专家模样,异常专业的告诉我西红柿不能太酸也不能太淡,里面的籽不能太老,要颜色鲜红炒出来才好看。鸡蛋最好用土鸡蛋,味道香,炒蛋的时候要用大火炒老了,太嫩的炒蛋他不吃。葱花一定要有,而且要切成均匀的段,否则就少了点味道,颜色也不好看。至于调味什么的,那是每个人自己的口味问题,加盐加糖都随便。
“毕竟西红柿炒蛋人人会做。”最后他这么对我说。
想来也是,在每一个中国人的生命中,或浅或深的总会有这样一道菜留在记忆里,要么惊艳了时光,要么温柔了岁月。也许是放学后饥肠辘辘的回家,餐桌上颜色最鲜艳的一盘菜;也许是街边排档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盘盖饭上热气腾腾的浇头;也许是独自漂泊海外,在食材匮乏的异域他乡,用最简单的佳肴抚慰思乡之情。味道,是比记忆还要深刻的东西,它是有年纪的,就像老人脸上的周围,岁月越久就越深沉,因为有它陪着我们,所以不管走得多遥远多漫长,都还记得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