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重一岁的时候，父母带不了了，只好请求远在天边的老人将他带回乡下抚养。

爷爷奶奶没有记恨前嫌，漂洋过海将宇重抱走。

刚坐上汽车，宇重就开始嚎啕大哭，奶奶以为他想喝奶，只好将自己的奶头送进他的嘴里，宇重狠命地吸吮着，本能告诉他，已经被欺骗了，他使出浑身解数大哭以表达内心的不满。

爷爷又掏出拨浪鼓在他的面前摇来晃去，丝毫没有吸引到宇重的注意力，天生的喂养和后天的遗弃，不是一个小小的拨浪鼓就能摆平的。就这样，宇重哭累了，闭上了双眼，进入了梦乡，他的小嘴还在叫着“妈妈”，“妈妈”。

他们登上了轮船，走进四等舱。

宇重填满了肚皮，有了力气，又开始嚎哭。

身边的旅客都帮着哄抱，想出各种花样的招法，也无法奏效。

这时候，过来一位工作人员，爷爷用手指着说到:“警察来了，再哭，就要抓你！”

也不知道真的听懂了，还是爷爷的声音过于严厉，宇重停止了哭声，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小脸儿涨得通红，仿佛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工作人员笑着抚摸着宇重的小脸蛋，说道：“这么小的孩子，就离开了母亲，可千万别哭坏了。”

奶奶也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回道：“没事，小孩子，哭不坏。”

工作人员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有事找我。”就匆匆离去。

爷爷也爱惜地摸了摸宇重的小脸蛋，自欺欺人地说道：“小孩子哭，是一种锻炼，没事的。”

身边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纷纷低着头想着各自的心事。

轮船发出“呜呜呜”的怒吼，驶进了茫茫的大海。

宇重开始了抽搐，热心人喊来了医务人员，一阵紧急治疗，宇重恢复过来。

“这孩子气性过大，还是送到母亲的怀抱好。”

医务人员是一位仁慈的中年妇女，长着一双比较清秀的眉毛，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友爱的光芒。

“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怎么办啊？”

奶奶犯起愁来，她看着老伴，等待他来拿主意。

爷爷的眉头始终就没有展开过，他像一个哲学家，脸上不怒而威，又给人一种处于思考的状态的感觉。

“等下了船，你抱着小重返回去，”

奶奶马上打断他的话头儿，说道：“他们俩个天天上班，哪有时间照料？”

爷爷瞧了一眼宇重的气色，又看了一眼女人，慢悠悠地说道：“你先住一段时间，等小重和你混熟了，你再抱回来。”

奶奶撅着嘴巴说道：“我可不想再看她的脸色。”

爷爷瞪起了三角眼，没好气儿地回道：“这回不同往常了，她用着你，不会的！”

奶奶看着怀里的宇重，有些犹豫。想起儿媳妇对她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怵。

儿媳妇叫杨敏，个子在女人堆儿里数高个了，长得漂亮，文化水平又高，她是倒追的。儿子当年英俊潇洒，一个人在外地打拼，被她看中了。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又都是青春年少，干柴烈火，就燃起了熊熊火焰。

儿子宇宙，知道老家有个规矩，不能娶外地的女人成婚。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结婚证都领了，孩子也要落地了，宇宙也不能再隐瞒了，只好一个人回到父母身边，负荆请罪。

唠哪知道儿子是个大孝子，唯她的话是从，口气异常坚决。

“离了，娘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宇宙“噗通”一声跪在了母亲身边，声泪俱下：“娘啊！您就成全儿子吧，您的孙子快要落地了。我们以后会加倍孝顺的！”

“宙儿啊，听娘的话，打了，娘再给你找个好的！”

“娘啊！您孙子都七个月了！怎么打啊？”

唠哪将脸面转到一边，不想多看他一眼，以增加威力的分量，冷冷地回道：“那是你们的事。”

宇兴在一边再也坐不住了，将儿子拉起来，坐到炕沿上，语重心长地说道：“事已至此，也只好就罢。毕竟是一条命啊！”

唠哪正在气儿头上，不依不饶，说道：“反正我不认！”

宇兴也有些生气了，声音提高了八度，话中带着杀气：“老太婆，别再胡搅了！这件事，我做主！”

唠哪平时就惧怕宇兴，一方面也是为了争个长辈的威风，另一方面，心底还是有些活动，她的心还是善良的，不可能眼看着自己的孙子遭受不白之冤。

女人的杀伤武器就是眼泪。

唠哪开始揉着眼睛，不知不觉，纷纷落下泪珠。

宇宙又一次跪在了母亲脚边，陪她一起垂泪。

“孩子啊，你知道你能够活到今天，多不容易啊！打小就三灾两难的，我一个人受尽了煎熬，花尽了家里所有的钱财，还拉了外债。没想到，你成人了，翅膀硬了，不把我们放在心里，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自做主张。”

宇宙的心开始动摇，他想马上飞回去同杨敏离婚。

宇兴受不了了，长长的旱烟杆儿，狠狠地敲了敲炕砖，落下满地的火星。

都说宁肯拆一座庙也不拆一对婚，况且新的生命即将来到。老人一生图个什么？不就图个子孙传承吗！

“都别哭了，现在没有回头路，只能往前走一步看一步。宙儿啊，你马上回去，准备将我的孙子抱回来。”

宇宙愣了片刻，终于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宇宙的乡土情也是特别浓厚的，这里倡导的是儒家文化，千年的筑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石，不想让外来的东西搞坏了传统，都说小孩子三岁看到老，从小的熏陶至关重要。他记得小时候听到的故事，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得到了狼的照料，长大后，就成了爬行的动物，跟着狼群觅食，短短十多年时间，回到了远古时代。

“爸，行！孩子过了满岁，我就给你们二老抱回来，让他给你们做个伴，也替儿子尽尽孝！”

宇宙回到了城里，就把这段经历源源本本述说一遍。里面的情绪还是侧重炫耀，那意思我的父母不同意咱俩的婚事，我一头坚持，证明我们的爱情是经得起考验的。

杨敏一听，肺都要气炸了。她也不顾男人的脸面，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大骂，心里的仇恨种子就此埋下了。

孩子好不容易满了周岁，宇宙想把孩子送回老人身边。

杨敏心里满是愿意，只是那道坎儿过不去，她不想遂了老人的心，宁愿吃些苦头，也要死抗到底。

产假过了，杨敏只能上班，孩子只能请一个保姆，她俩的工资去了保姆费，生活必需费用，所剩无几。

况且，保姆眼中只有那份工钱，哪会全身心扑到孩子身上。三天两头，孩子弄个小病大病的，几次下来，杨敏被搞得昏头涨脑。

她是有上进心的，属于事业型的女人。工作岗位就是她的主战场，虽然只当了个芝麻大的小官，那也是有美好的未来。

她不可以轻言放弃。

孩子又是她的心头肉，白天在班上，她可以忘记一切，毕竟她要回归家庭，见到小小的孩子总是处于痛苦之中，她也不好受。两害相权取其轻，孩子到了老辈人手里，一定不会差！那是他的骨血和命脉，就是舍掉老命也会把孩子照顾好。

她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宇生，希望能够好好生存下去，立于宇宙之间，像他爸爸宇宙那样，年纪青青就是一个科长！

宇宙看明白这一切，再也不提送孩子的事情。

杨敏反而着急了。

“我说，你把你爸妈忘记了？”

宇宙有些蒙圈，不知道杨敏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你不是答应人家把宇生送回去吗？”

宇宙“噗嗤”一声乐了，心想，这回你主动求我了，我还不着急了，让你也尝尝那个煎熬的滋味。

“你道是放个屁啊，跟我耍滑头是吧？”

宇宙也不敢太过头，他清楚老婆的脾气，上来一股狠劲，天王老子都敢杀。

“我不是听你老婆大人的吗！”

杨敏瞪圆了桃花眼，娇红的面庞更加可爱。

“少给我扯里个扔儿！明天赶紧把孩子抱走！”

宇宙心里乐开了花，脸面上还要绷紧了，生怕一不留神显露出来，让杨敏看出来，她可是出尔反尔之辈。

宇生却是很乖巧，不哭也不闹，在爸爸宇宙的陪伴下，顺利完成了交接。

说书的嘴，唱戏的腿，一晃儿就是六个年头，到了宇生上小学的年龄。

杨敏在工作岗位也站稳了脚跟，她的思子之情开始泛滥。

“我说，宇生也该上小学了，你回去把他接回来，城市里的教育比农村好，可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

宇宙又蒙圈了。

这么多年来，宇生已经跟爷奶生活习惯了，正是身心培养阶段，冷不丁给他换个新环境，会不会有些不适应？

再说了，老人的心灵是极其脆弱的，将孩子接回来，他们能受得了吗？

宇宙知道这些心里话不能够明说，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回道：“我们现在正处于事业爬坡时期，不能让孩子拖了我们的后腿。”

“放你娘的臭屁！我俩在单位只是动动嘴而已，别人想巴结都找不到门路，就算是上坡路，下边那些人也会用他们的身体顶着。”

宇宙有些理亏，他清清楚楚，两个人都是单位的一把手，正是顺风顺水之时，哪里有爬坡之累？

杨敏无论在单位还是家里都是一把。

宇宙在外边无论怎样飞扬跋扈，到了杨敏面前，也得微微低着头，听从她的教诲。这就是不变的定律：男人打下的天下，女人收获着男人。正象锋利的宝剑那样，它寒光一闪可以斩断妖魔，最终也要回到剑鞘里。

“那，那，那就接回来？”

宇宙看着老婆的脸色，知道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男人就是难人啊。

到了父母身边，宇宙也得低下头，先要观察脸色，再要试探，最后才敢实话实说，这个时间段长达八个白日。

“她想送就送，想接就接啊？”

母亲大人也不是个软柿子。她的脚是被时代缠住了，可她的坚强的心尚在！

宇宙闪着一双求救的目光看着父亲。

父亲只顾吸他的旱烟袋，再也不想发声。

宇宙看着面前的生儿，眼泪花啦啦流下来。他再也没有勇气下跪了。一边是儿子，一边是老人，他夹在中间，又不是双面人，如何跪得过来啊？

宇生依偎在奶奶怀里，静静地抹眼泪。他不想走，他已经是这个屋子里的小主人了，猪圈里的猪，炕头上的猫，鸡窝里的母鸡，都是他放不下的，还有爬满院落的葡萄藤，每到中秋，他都会和爷爷一起采摘葡萄，然后走上十里路程，到县城集市上去贩卖。回来的路上，爷爷用空下来的独轮车载着他，路过小酒馆，还要缠着爷爷进去吃一碗热汤面。

宇宙转身走出了大门，还没有踱出村口，他又折了回来，小心地推开木板门，静静地到了他们中间。

假期已满，归期已到。

宇宙无法启程。

杨敏的肚子又怀上了第二胎。

物质上他们可以摆平一切，而精神上却到了寸步难行的境界。

正在宇宙左右为难之际，杨敏的电报追来了。

“再不把孩子带回来，我要亲自去！别忘了，孩子的未来就在你的身上！”

宇宙苦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这个败家娘们，她不知道电报是按照字数收钱的吗？在平时，省吃俭用的，现在却大方起来，还跟我拽上文纠纠了。”

宇宙言左右而顾它，这也是他的处世哲学。当一辆汽车就要撞向石头，一定要学会拐弯。

老父亲也接过来电报细细品了几遍，语重心长地说：“这是要打上门啊！”

老母亲也犟上来，说道：“她就是搬来神仙救兵，我也不放小生走！”

宇宙开始在地中心来回踱步，两个老人看着看着，有些眩晕，又控制不了不去看儿子，都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到了另一个星球。

“宙儿啊，你把小生带走吧。”

老父亲再三思量，还是做了最终的决定。

“我不走！”

宇生擦干了眼泪，恶狠狠地盯着宇宙，他想说：“想带我走，我就撞死。”只是出于胆怯没有敢放肆。

老母亲眼前一亮，把宇生抱得更紧，生怕一不留神，宇生就不见了。

“听孩子的，他想跟谁，就跟谁！”

老父亲望着老伴，再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