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Sir在问一个人。
关于她的一切好像都在变。
“她”,变了。
现在的小花,和当年所说的小花,早就不是一回事。
她,变了。
秀秀,再也难以让我们想起那个秀秀。
唯独。
不变的是她们背后的她——
陈冲。
Sir指的,绝不仅仅是什么“状态也太好了吧”“不老女神”“越熟越有风韵”之类的恭维。
Sir想追问这不老的天真——
△ 《十三邀》陈冲和许知远在纽约书店
这不死的自由。
究竟从何而来?
Sir想用三个词,总结陈冲穿过的最激烈的风波:
身体,欲望,时代。
大浪淘沙中,死守上面说的是那些“变”。
留下的,我们必须看清楚。
身体是自由的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不管什么形状——原本都是美丽和值得庆祝的,是灵魂的宝殿。淫秽的只是低级下作的意识。意识下流,怎么遮挡都下流。
陈冲
《十三邀》中,许知远拿着陈冲三十年前在电影杂志上的大胆照片,给年轻女孩看,对方惊呼,觉得很前卫,即使放在今天也是排头兵。
2019年,热依扎因为吊带低胸,引发过“得不得体”的争论。
与“把脱去的一件件穿回来”不同,对陈冲而言,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一回事。
大陆拍禁片第一人,也是全裸拍片第一人。
这片是1984年的《大班》。
陈冲在片中扮演一名卖到美国的爱奴,该片在现在看来粗制滥造,毫无艺术感,只是满足、延续了西方对东方女人的刻板印象:
羊的服从,异国的情趣。
一个中国演员扮演这样的“辱华”角色已经够触犯众怒了。
何况,她可是陈冲啊——
我们那个“妹妹找哥泪花流”的小花。
1979年,她与刘晓庆成为电影《小花》双姝。
陈冲成为迄今也是最年轻的百花奖影后。
春面红润,明眸皓齿,少女感绝对天然。
“小花”火到什么程度?
十几年后《末代皇帝》在法国全球首映,国内有某个大领导到现场捧场,一见她面就喊“小花”。
《大班》给陈冲带来的,是当年一顶“汉奸”的帽子。
发出的评论是这样的:
“总而言之,本片(《大班》)一无可取。如果想看陈冲,不如暂时忍一忍,她迟早会上《花花公子》。”
陈冲的外祖母史伊凡,医学杂志编辑出身,有着超前的身体意识:
戴波浪形假发套,托外孙女给她买在前面扣扣的胸围。
《大班》争议甚嚣尘上,老太太拉着记者去杂志社说理,成为陈冲背后微薄的支持力量。
没有人关心,国内顶级,炙手可热的中国女演员出国来到大洋彼岸,如果不演戏能做什么?
做价格低廉的女工人,比如带孩子、端盘子,教中文等。
而演戏的机会渺茫得像中彩票。
比她小五岁,一同拍过《末代皇帝》的邬君梅——
在奥利弗·斯通的《天与地》扮演的是越南女子,作为战争的牺牲品被美国大兵带到大洋彼岸;
在《枕草子》(彼得·格林纳威执导)里是日本女子和子,同性恋父亲要在他的脸上写字,作为“作品”。
即便是西方电影圈的大导演,中国女演员所能接到的角色,文化异色都是浓墨重彩。
与陈冲同辈,小有名气的女演员,张瑜(《庐山恋》)、张伟欣(对,李小璐的母亲)等等出国之后,是无戏可拍。
更极端的例子,是与陈冲同年出生的四川女演员白灵,《安娜与国王》是她好莱坞最主流的作品,出演被处死的“放荡王妃”。
今天,她依然在好莱坞边缘流放自己的身体。
身体,又岂是“为艺术献身”那么简单。
背后分明还有一套猎奇、消费的逻辑在里面。
即使在开放的西方社会,身体的边界也并非完善的,而是需要你自己去寻找。
1986年,贝托鲁奇在中国拍摄《末代皇帝》,陈冲扮演婉容。
经过“大班风波”的陈冲,开始在意分寸。
她与导演明言不能出现任何裸露镜头。
有一场戏她的衣服不小心掉下来了,出现裸露,她立马找贝托鲁奇补签了一份合同,承诺这个镜头绝对不能播放。
贝托鲁奇想不通,他不知道自己每天夸赞的“我最美的皇后”,为何如此不可理喻。
电影里的确有“色而不淫”的浪漫。
房外的火光和床上的热烈交相辉映,贝托鲁奇曾说:我真想钻到床上和你们在一起。
事后陈冲说,自己当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但可与不可,哪里是本能能回答的准则。
一个成熟的女演员,既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也能准确、高级地表达剧本需要的“性感”。
《末代皇帝》并不是陈冲“退却”的标志——
她更清楚身体的边界在哪,自由在哪。
1993年,导演罗卓瑶,根据李碧华小说改编的《诱僧》上映。
陈冲又“破戒”了。
何止裸体,还要剃光头。
大唐公主遁入空门,色诱政敌的大将,再伺机捕杀。
何止是道德观念被超越。
这故事,明为情欲纠葛,实为文化寓言。
比性更凶险的,难道不是男人对于权势的向往?
得不到权,就发泄为性欲,连空门都难以约束。
陈冲对于身体的主导,绝不是“敢脱”那么简单。
而是突破原有的束缚,自如地与世界相处。
被美国知名的《人物》杂志评为“全球最美五十人”。
成为国内第一位登上奥斯卡颁奖典礼的女演员,大气从容。
成为陈冲。
只有陈冲。
欲望是道德的
长大哪是挡得住的事?但是我们可以保存一份永远的童真。以前在上海说人家“老天真”是有点骂人,但现在看来做老天真其实是最健康的。
陈冲
天真烂漫,不就是尊重自己内心的欲望,让它在舒畅、无碍,也不伤害别人的状态下被纾解。
这不但是最健康的,Sir也认为是一种道德。
依然用电影来说话。
在Sir看,《末代皇帝》还无法成为陈冲最好的代表作。
因为电影中的表演虽然动人,却是贝托鲁奇如椽巨笔的一手包办。
私以为,最好的演员代表作,是演员和角色之间不顾一切地奔向对方,彼此成就的电影。
如张国荣和程蝶衣,如周星驰和尹天仇。
对于陈冲来说,哪一部才是?
《红玫瑰与白玫瑰》。
第一部拿金马影后的作品。
陈冲就是红玫瑰,红玫瑰就是陈冲。
在故事的设置里,观众如果能用心体会,看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一次不伦的出轨,看似不道德,但却是人性摆脱礼教束缚的艰难冒险。
而当一切又回归所谓的“正常”“正确”的时候,娇艳的红玫瑰也凋谢了。
真正不道德的,难道不是扼杀一个人,女人对爱的渴求,自我价值的认可。
戏里戏外,冥冥中好像在相互呼应。
30岁,陈冲回上海过生日,过得很隆重,朋友们送了很多花。陈冲回忆说:“为青春送葬的感觉,鲜花多得跟葬礼一样——可不就是一场青春的祭奠么!”
不久后,她进了关锦鹏的剧组,导演希望她出演红玫瑰王娇蕊。
陈冲纳闷了:
她以为自己更像白玫瑰孟烟鹂,那个纯洁天真,最终不得不忍受丈夫的冷落而得了精神病的人。
压抑得一如婉容。
关锦鹏对她说:你怎么能演白玫瑰呢?你就是红玫瑰。
不得不说,他的眼光非常毒。
红玫瑰一开始嫁给了一个商人,后来遇上了英俊潇洒的佟振保(赵文瑄 饰)。
她那一场琴挑振保的戏。
那一声声琴键,每一下都敲在了振保心里。
有意思的是,后来白玫瑰孟烟鹂(叶玉卿 饰)也弹琴,弹的也是同一首曲子。
但破碎零落,弹不成一首完整曲子,象征着赢得振保的心的,始终都是红玫瑰。
振保要亲她,每一次脸要凑过来,红玫瑰的反应都是:
先躲开,后换一个方位,凑上去,让他亲。
这是命令。
这意思难道不是说:在爱情(出轨)中,我是主导,你只能迎合我?
好强的女人。
她为了振保和丈夫离婚,但振保反手一个“嚼完松”,叫她立即和丈夫和好。
红玫瑰一听这话,不哭不闹。
起身整理好了样子,走了。
活像那一副样子:今天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
决绝。
结局倒不是让振保高攀不起。
而是重新嫁人的红玫瑰,在汽车上遇上振保。
振保明显对红玫瑰还有意思,嘴上却说:
你们碰到的还会是什么,无非是男人。
言下之意是,你除了靠男人,还会什么?
红玫瑰却说:
“以前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碰到的都是男人。可年纪大了以后才发现,除了有男人以外,总还可能有别的。”
女人的欲望,不止身体、性。
人生,也不只有皮相一种盛器,不只为男女欢愉而活着。
当陈冲的第一任丈夫对她过度管控,不允许她和其他男人来往,甚至要毁掉她的演艺事业,她毅然选择离婚。
最后,嫁给一个美国医生,婚姻美满至今。
而更棒的是,作为演员,陈冲再也不用像当年的“大班”“婉容”那样委曲求全,或者跟导演进行battle、谈判。
她是一个被尊重的好演员,在角色里诠释欲望。
与其说性感是陈冲的标签,不如说她提升了性感内涵的天花板。
在角色里,你能感觉到陈冲塑造的欲望如此强烈,丝毫没有成名已久的懈怠、疲沓。
姜文找她出演《太阳照常升起》,要求就是演出“湿漉漉的感觉”。
看她从身体内蒸腾出的韵味。
同年,她在李安的《色,戒》中。
又是个秋意凛冽、绵里藏针的女主人。
Sir以为,对于一个职业演员来说,最重要的“道德”就是演好每一个角色。
陈冲做到了。
找时代谈谈
我觉得只有经历过这样一些,比较艰难的时代也好,经历也好,你才可以真正地发现,你自己的人格,你自己的力量。
试探,冲破。
不是她要做的全部——更要扎根下来,长成陈冲。
《天浴》,是她第一次动手构造出自己的精神世界。
但在成长这件事上,陈冲和女主角李小璐之间存在太大的落差,以至于至今成为电影的争议。
李小璐虽然进了组,但在裸露的问题上跟陈冲闹得很僵,以至于后来陈冲让步,修改了剧本。
但在美国做后期的时候,陈冲想来想去,还是找了个裸替,将需要裸露的镜头给补拍了。
对于李小璐来说,自己“被出卖了”。
但由此得出结论,“出卖人格”或者陈冲欺瞒行骗,似乎严重了。
就电影本身来说。这裸露有必要吗?
故事里,知青文秀被困在高山,四野无人,只有一个被暗示性无能的老金相伴。
老金对她说过两句台词:
云又过来了
雨就要过来了
云,雨。
被禁的欲望,呼之欲出。
为什么拍《天浴》?
因为是被禁止的少年时代。
文秀的裸露戏,展示少女纯洁无暇的身体,本身就是冲破禁忌的反抗。
电影的悲剧恰恰在于,她被侮辱。结局,她渴求老金用枪打死自己,把已不再纯洁的自己永远得留在边陲。
而其中隐藏的一笔是。
对文秀有着原始、懵懂憧憬的老金,也用枪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交合”。
陈冲在讲什么?
一个被侮辱的少女,一个被扭曲的成年人。
前者懵懂,以惨痛的方式完成成长——在生命最后一刻,才找到人之尊严。
后者无能,在一个无法言说真相、坚守良知的环境中,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这是陈冲对时代的态度,从来不是犬儒、迎合,而是要正视,去沟通,去对话。
哪怕这样的过程无比艰难。
陈冲的英文名,Joan。
来源,Joan of Arc,圣女贞德。
人如其名,有一种孤胆无畏的勇气。
第三部导演作品《英格力士》,改编自王刚同名小说,距离处女作已经是二十年之后。
国内影坛天翻地覆,陈冲并没有亦步亦趋。
有意思的是,与老金形成强烈对比,又有延续性的是有一个角色,来自上海的英语老师(王传君 饰),在新疆教课。
原著小说里写到,调皮的,也正在发育的小男孩跑到男厕偷看英语老师小便——目睹到硕大、原始的男性性器。
从而,被撞开欲望的大门,随之而来的,还有对于外面世界的好奇。
我们所理解的时代,有没有可能是坐井观天?
是被讲述、误读的时代?
陈冲依然倡导每一个人勇敢地克服自我的封闭、桎梏,去找时代谈谈。
就像女英雄贞德,用电影作品冲刺。
陈冲自己也毫不掩饰对于英雄和理想的情怀,眷恋。
她说:“老没有那么可怕,我觉得可怕的是朽。就是人的思想的固化的一种朽。一种对理想的遗忘放弃,玩世不恭。”
她喜欢读的书,是《约翰·克里斯多夫》。
这一句名言,相信你耳熟能详:
“人生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依旧热爱生活。”
这句话也被放进《英格力士》的海报上。
这种英雄主义,就是陈冲所说的“没有实用性的激情”。
对于个人,它不像婚恋中的暧昧、游戏,解决空虚,比如李小璐。
对于电影,它也不能一步到位地解决票房和奖项,电影杀青至今,何时上映,悬而未决。
而这种激情,恰恰是我们与时代能够平等对话的“筹码”。
引用一句评论陈冲的话:
“从1976年陈冲出演第一部电影公映至今,陈冲的电影之路让中国观众感受到的也许并不是一个影星的成名历程,而是一次意识的解放与观念的自我觉醒。”
这样的自我,甚至会让封闭的世界“害怕”。
陈冲害怕过吗?
彼时彼刻,她有过。
但她又坚信,一切都会过去的。
当许知远拿出多年前她拍过的性感泳装和标准主流的青春照片时,问她这些都是什么时候时。
陈冲只说了一句。
都没事的
上海女人的嗲,没事啦。
风雷尽过,云淡风轻。
在2019年的时代里。
很多人都在做正确的事,正常的事,被鼓励、放大的事。
就像陈冲所不能理解的,修图软件,将面孔隐藏起来,最后脆弱到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
身体要被修饰,欲望要被压抑、扭曲。
进而,我们被关进哈哈镜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会儿觉得时代很小,莺歌燕舞;一会儿又觉得时代很大,风口处猪都能飞。
我们今天好好说陈冲。
是希望从独一无二的她的经历里,得到一点启示:
路,是从人的心里长出来的。
把自己当真正的人,一切才刚刚开始。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