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甲板经过的时候,汪叔正靠着栏杆,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
“汪叔?”我摸索着朝那点火光走去,越近,越把那副无比熟悉的消瘦躯干看得真切。
“呵,汪叔,竟真是你!”我算是敢打包票了,于是伸手就往汪叔肩上一拍。汪叔像被吓了一跳,差点儿掉了手里的烟。
汪叔转过头来时,我讶异于汪叔的苍老,像是经历了某种巨大的浩劫。汪叔的眼窝深陷到过分的地步,松弛的面颊仿佛在随海风飘动。
“汪叔,我做梦也想不到,竟还能见着你!”我有些激动地摇着汪叔的肩,越发觉得汪叔甚至比看上去还要单薄。
汪叔总算回过神来,死气沉沉的眼窝里终于也显出些难掩的惊喜。
“小子你怎么在这儿?真是巧了……”说话间,汪叔亲切地朝我胸口擂了一拳,算是招呼了。
这一拳让我记起和汪叔初识的情景。
那时我刚大学结业,无所事事,拿父母的钱办了个酒馆,便整天泡在里面经营去了。俗话讲“好酒不怕巷子深”,可我的酒馆所在的巷子,却偏僻到连巷口也难寻见。这样一来,遇见的每位客人倒都可以算是有缘人了。
而唯一一位长期光顾的客人,便是汪叔。那时汪叔从发现我的酒馆到一周来一次,再到一周三次,再到乐意就来,随行的女性也从朋友变成了妻子。那时出于好奇,我常问汪叔:
“为啥偏偏来我这?”
“别人都找不到呗,人少难道是坏事?”汪叔的语调轻快得很,逗得年轻的妻子忍俊不禁。
那时汪叔也还未满四十,正意气风发、年轻有为。他的光顾渐渐不再是作为顾客,而是朋友,为我那段荒唐颓靡的日子带去了不少的乐趣。遗憾的是,只是汪叔的光顾自然救不了酒馆的生意。在小酒馆一周年之际,我赔光了所有的钱,便又做出了,出走南方的决定。
再到后来,便是在这艘船上了。在这艘我尽心打杂了五年多的船上,在某天我帮过餐厅的忙,上甲板吹风的时候,在这黑夜的海上,我看见汪叔正靠着栏杆,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
“喂,小子?”汪叔举着烟头在我面前晃了晃。汪叔用力挤出令人熟悉的调皮笑容,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
“那个,汪叔……”我想要为五年前的不辞而别道歉,汪叔却只是举着烟摆了摆手。
“小子你这样年轻,想做啥只管去罢,这有啥?”汪叔自顾自地掐灭了烟,很快又掏出一只来点上。汪叔烟瘾不小,这我是知道的。
“哇,汪叔你这样抽,不怕嫂子唠叨?”
“她管不着我啦。”
“汪叔你这话说的……”我打趣地望向汪叔,汪叔深陷的眼窝却直勾勾地对着漆黑一片的海面。我有些不安地琢磨起汪叔的话来。
汪叔突然猛地吸了口烟,一挥手,那点火光便消失在嘈杂的水声里去了。“小子,胡想什么呢……”汪叔像是又觉察了我的心思。汪叔用手在衣兜里摸索着,拿出了一枚小小的物件。“小子,你去餐厅里找你嫂子,告诉她,她把这个落我这儿了。”汪叔说罢,把那物件向我手里一塞,转身便走。
我想留住汪叔,却意外地追不上他的背影了。直到汪叔单薄的身体,消失在甲板另一端拐角的时候,我才总算是迈开了步子,满腹狐疑地向餐厅摸索过去。
走到室内时,算是有了些光亮,我终于看清了那物件:一枚婚戒。可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竟是一枚男戒。我不安的预感是愈发强烈了。
我在餐厅里麻木地穿梭着,不安的气息在周遭的嘈杂里持续发酵着。快到尽头的时候,我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嫂子?”我略微颤抖地喊道。
那背影回过头来,却也被满满刻上了沧桑的印迹:“阿辉?……”嫂子露出掩藏不住的惊讶。她不像汪叔一样,老叫我小子。
“那个……嫂子,”我先开了口,“你和汪叔……”
嫂子逃避似的摆了摆手,我于是识趣地住了嘴。
我摸出汪叔给我的戒指:“嫂子,汪叔说你把这个给忘了……”
我无法形容那时,嫂子面色的突变。我看见她的瞳孔尽力地放到最大,满是倦意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手中的戒指。她的嘴唇不停地开合着,喉咙却仿佛被堵住,伴随着细微的呻吟。
“你见着你汪叔了?”嫂子说这话时,声音沙哑,几近难以辨认。
“是啊,刚才在甲板上,他叫我……”我注意到嫂子并没有在听我讲话了。她自顾自地取下了脖子上的吊坠——那是一个精致的菱形坠子,侧面小小的转轴似乎表示它可以被打开。
我猜得没错,嫂子她轻轻翻开了盖子,然后把它递给了我。那是一张汪叔的黑白相片,带着他标志性调皮的笑意,似乎想要努力逗笑周围的所有人。
在黑夜海上的客轮餐厅里,我和嫂子二人面面相觑。四下里的声响,霎时间如同被窗外的海浪,淹没得一干二净。
(作者:王淳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