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方式成本最低而又容易让人满足,并且对于最底层的老百姓也没有门槛?我纵观古今中外,第一是嘿咻。第二还是嘿咻。贾平凹在一部小说里讲过一个段子。说那时候村里的雨特别多,一下就是一个月,生产队没法派活,大家都在家呆着,哪儿也去不了。于是第二年队里同一时间生孩子的就特别多。漫长的雨季农村人的唯一娱乐就是在炕上嘿咻嘿咻嘿嘿咻咻。这的确是下层人唯一能低成本高享受的东西。设备自带,场地不限。时间不限。
所以在“鬼子来了”的时候,正赶上马大三和寡妇嘿咻。沦陷区老百姓在日统下的生活跟猪没有多少区别。苟且,麻木,饥饿,恐怖。除过嘿咻,还能干什么呢?这一段的床戏在神秘的敲门声中嘎然而止。一个被绑在麻袋里又塞着嘴的日本军人,给马大三和挂甲台村的人带来了无尽的恐惧和麻烦。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养着也不是。一个被绑住手脚的日本人就让全村人惶恐不安。这便折射出沦陷区百姓的生存相。
与多数主流抗战题材影片不同,《鬼子来了》没有《大上海》个人英雄抗日的义勇神话,没有《血战台儿庄》的悲壮惨烈,没有《举起手来》全民皆兵的意淫。是沦陷区老百姓在日统区猪一样的生活。
猪一样的生活!没有尊严,没有价值,只有活着。挂甲台村的人在战争、饥饿、穷困面前,所有人性的弱点全都被压榨出来,暴露无遗。他们的欢乐,也被剥夺得只有粮食和性。
严格来说,《鬼子来了》不是一部主流的抗战片,是借抗战背景下百姓生活的一个侧面,揭示众生在严峻的生存面前人性的丑陋和软弱。老百姓怎样面对一个新的事件的发生,最能暴露人性的弱点。这个事件可以是抗战时期鬼子来了,也可以是今天的城市化运动,也可以是农村的环境改造。姜文导演不过是选取了抗日时期的一个事件来说事。可怕的是,“人性经不住考量”,这句话在过去和现在同样适用。
怕出头的椽子先烂
如何处置这个空降出来的日本人,成为全村人头疼的事。为了全村人的安全,最后大家决定“咔嚓”杀掉。由谁杀?一堆男人争吵不休,但是没有人敢出头。最后用抓豆子的办法决定。马大三很“荣幸”地被选中。要几个帮忙挖坑的,立马一片响应。只要不当挑事的就行。趁哄可以,别让我担事。这是吃相之一,懦弱,怕事。怕出头的椽子先烂。在知道马大三杀了日本人之后,村里的人都躲着马大三。不敢与马大三说话。这事现在有没有?当然有。噪音扰民,垃圾乱倒,破坏公共设施,工厂非法排放,不合理收费,都是鬼子来了。威胁着每个人的生存利益。每个人都会义愤填膺,背后责骂。但是没有人出头举报制止。事情是大家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干嘛我要当冤大头?开会的时候沉默,背后怨言沸腾。跟挂甲台村的人在一个鬼子面前的表现一个德形。懦弱苟且,怕担责任。没有担当意识。
小聪明,口惠而实不至
但是马大三耍了滑头。没有杀,把人用麻袋裹了藏在堡子里。这是吃相之二,小聪明。我答应你,但做不做由我。嘴上应承,但实际上并不应诺,这是中国老百姓的根性。口惠而实不至。你说让我不要乱倒垃圾,我答应你。你来宣传,我表面上很配合。但是你走了我还是老样子。
缺乏真理与科学精神
事情败露了。日本人从麻袋里亮出鸡巴,教小孩日本话,让出去给村里的鬼子通风报信。挂甲台村的人又聚在一起,指责马大三哄骗了大家。马大三决定请四表姐夫动手。四表姐夫请了清末当过刽子手的一刀刘。一刀刘在日本人面前手软发抖,于是失手,断然不肯补第二刀。理由是他从来都是一刀毙命,补第二刀便毁了一世英名。这是吃相之三,遵守信奉的规则不是真理,不是真相,不是道义。是非常奇怪的逻辑,是别人的看法,是神神道道的禁忌。至于有无依据,是否真实可信,却从来不去考虑。
我在一次郊游中无意从几个小孩身上看到了这种愚昧。在西秦岭悟真山海拔1945米的峰顶,有一个人工凿成的石头座椅,正好可以坐一个人。峰顶地方窄小,仅可四五人容身。我便坐了上去。这时两个七八岁的小孩经过。孩子看见我坐在石椅上,使劲要拽我下来,说不能坐不能坐。我故意说怎么不能坐?孩子说,你没看见石头边上有香火吗?我其实早就看见了石椅下边散乱地插着几根香。就故意说,有香火怎么了?就不能坐了?孩子说,有人烧过香的,就不能坐,说着又来拉拽我。我一时来了气。训斥了小孩。其实孩子是听身边大人的劝说来劝我的。我生气的原因也是这种不求真相的愚昧。孩子从小就接受了这种可怕的认识方式-----盲目迷信,远离真相。这样形成的价值标准从一开始就是扭曲的。确切地说,一种奇怪的逻辑绑架了独立认识的可能性。这种没有信仰的信仰遍布各地。供奉的是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却烧香磕头,求其保祐。这种对真理认识和自我认知的放弃,是奴隶人格的根源。
小孩报兴趣办,请家教。自己的孩子报不报,请不请?大家都报了,请了,那自己家也不能少。出发点不是自己需要不需要,是看大家怎么做了。自己对事情的判断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众。
扭曲的人性,麻木的灵魂
四表姐夫说起一刀刘,就五体投地。看刘爷杀人,如饮美酒。把杀人当把艺术表演观看,这得有多深的冷漠和麻木?鲁迅小说《药》,不是就有那么多人围观秋瑾烈士被杀吗?至于杀的是谁,他们并不关心。包括为民族命运殒命的戌戍六君子,就死于一刀刘的刀下。
对真相他们从不关心。说起戌戍事件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们只关心一刀刘的刀快不快。掉落的人头在地下能转几圈?一刀刘关心的是他的刀法如何才漂亮优雅,他一刀刘名气有多大。最讽刺而让人心寒的是,这个人杀自己的同类,杀六君子干净利落,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日本人时却手抖了。失手是故意的,对日本人的恐惧是真的。害怕惹来麻烦是真的。中国抗战为什么打得那么苦,就是有无数这样的群众。看这一段,内心是说不出的悲哀。因为一刀刘太多了。你有没有看见城管对待小贩和妇女老人绝不手软,但是见了富豪高官两腿发软说话打绊?
几个月前微博新闻上播出,洛阳市群众围观跳楼的。有人搬了小马扎坐等。有人为看跳楼的一幕饭也顾不上吃。有人说,快跳啊,看完了我还要上班去。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围观的走了又来了,都拿着手机等待拍摄发微信微博,没有人报警。
百年过去,围观者面对生命的冷漠和平淡,丝毫没有减。你有没有听过一些调侃的话: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开心?死了几个人?怎么才死了那几个人啊。你有没有看见过围观打架的,悻悻地散开,心情十分的失落。因为打着打着警察来了,一场好戏没看成。
这就是中国社会关系的民间生态。自私,冷漠,麻木不仁。也是人性的悲哀。
没有价值判断,只有利益和好恶
最奇葩的是以命换粮。由马大三把日本人送回去,作为回报,日本人答应给村里两车粮食。反对的理由是害怕得不到粮食,支持的理由是万一得到了粮食呢?焦点都是在能不能得到粮食上,没有人对这场交易的实质有所怀疑。有一个人说,从日本人那里拿到粮食,这样是不是汉奸呢?马大三立即反驳了这种说法。粮食是我们种的,我们想办法把属于我们的粮食取回来,让大家都吃上,让三亲六故的都吃上,有这样的汉奸吗?多么可怕的逻辑!在一件事情的判断取舍上,看重的只是眼前的利益,丝毫没有考虑更多的可能性。日本人果然兑现了,而且是六车粮食,另外四车是奖励。挂甲台村的男人高兴疯了,高兴得互相扇嘴巴。
粮食运到村里,日本人与挂甲台村的人搞起了联欢,摆上了酒肉,免费吃喝。马大三去接寡妇鱼儿,说,儿子快生了,粮食一分,我就娶了你。马大三能想到的最大的幸福就是和寡妇嘿咻。关灯后嘿咻就是他的理想。现在挂甲台村人面对六车粮食,深感日本人恩重于山。大家一起联欢。五舅老爷唱了曲子,四婶说她老脸不要了,也唱了一出丈母娘相女婿。这日子,已经很幸福了。他们看不到事情背后的恐怖。只看到眼前。这是吃相之四,不求真相,只看眼前,贪图小利,忘乎所以。
这个日本人该不该杀?怎样杀?以命换粮该不该换?日本人是侵略者还是朋友?一村人都稀里糊涂,糊涂得似乎这些事与自己无关。唯一清楚的是,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会不会惹来麻烦。
当代山东希森集团老板梁希森按照他打造农民乌托邦的理想,花4200万元为家乡梁锥村建造了欧式别墅。农民免费住进了每户280平米的联排别墅,用玉米芯烧开水,在院子花圃里种大葱白菜,在西式石雕旁边劈柴吐瓜子皮,在院子里养羊。他们对粱希森和这些做法的看法非常模糊。有的说院子变小了,没地方喂鸡。有的说以前的小推车都没地方放了。还有些比较虚荣,“我原来的房子,是村子里最好的。现在都一样了,谁家过得好谁家过得不好,都看不出来了。”有的嫌把厕所放在屋里,导致他排泄功能失常。他们似乎不愿意承认受人恩惠,说话模棱两可。好像他们搬进别墅是别人勉强的,他们并不是想占什么便宜。
这的确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民族心理。而且这种心理非常普遍。出发点只是个人好恶。
狗扯腿的称谓,互相依存的集体人格
比较有意思的是人物的称谓。一刀刘,二脖子 ,马大三,四表姐夫,五舅老爷,六旺,七爷,八婶。都带着数字。这是中国乡土社会的特征。一个村子的人通婚,慢慢地全村人都挂上了亲戚,全村一家人。互相论辈分相称,有的人一辈子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当然,也不会有独立思想和独立人格。他们互相依存,形成集体无意识的集体人格,却唯独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所以,这个名字可有可无。一个人叫五舅姥爷,全村都跟上叫。
还有一个原因,是识字太少,文化素质低。用数字,再加上人物的某个特征,就可以称呼一个人了。譬如老三,二蛋,六斤。有人五十得子,儿子就叫五十。没有什么寄托,没有什么希望,孩子生下来随便叫个名打个记号,活下来就是道理。谈素质谈教养谈精神,都是奢侈。
这就是中国的现实。是轰轰烈烈的战争背后广大的众生。抗战八年,中国出了多少汉奸?不知道。挂甲台村的人虽不是汉奸,但是最后全村被烧。不只是汉奸卖国。没有价值判断,没有独立自主精神,同样会葬送国家和民族。抗战为什么打得那么艰苦,为什么持续时间那么长?日本人为什么从骨子里看不起中国人?从这部电影里都能找到答案。一个民族的劣根性,在一个空降的日本人面前暴露得淋漓尽。
吃瓜群众的生存法则永远是吃瓜。吃相难看,这是普遍存在的根性。这些劣根性,现在一个也没有少。所以《鬼子来了》这部电影,演的不是抗战,是众生相。
众生只有好恶,没有真理真相。这就是我从这部电影里看到的人性里最悲剧的一面。可怕的是在今天,依然如此。
也有轻松搞笑的一面,花屋小三郎学了句话: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他当成骂人的话到处用,狰狞着脸色对马大三喊。我笑点低,一想起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