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至暗(九):侍读学士
乾隆二十三年腊月十六日
“为了大清!喝!”
“为了兆惠将军!喝!”
我与温布一杯接一杯地把酒灌进嘴里,都想着要把对方喝到趴下。然而,这场激烈的赛酒,却以酒水的告罄而结束。
“不过瘾,不过瘾。”温布喝掉了驼皮碗里的最后一滴酒水。
“等出去,我做东,咱们再拼个高下。”
“哈哈哈哈,温学士是在下见过最豪爽的文士。”
“也不尽然……兆惠将军不也是笔帖式出身吗?”
这时,温布已大笑着走出帐子,听不见这话了。
我将案子上堆着的酒囊酒碗一股脑拨了下去,双腿翘在上边,慢慢躺了下去。心中模模糊糊想起了儿子勒保。吾儿勒保,年届二十,就和明瑞的侄子福灵安差不多大。时间过得真快,三年前,那小子还在国子监读书,转眼间,都已经是清字经馆的誊录了。
我可得给他做个榜样。
我听见老仆正在把案子旁的酒囊收走,便沉吟了一会儿,坐起身来,嚷道:“更衣,老子查案去。”
“这么晚了,老爷还是休息吧。”
“放屁!酒后的时间拿来睡觉,真是浪费,赶快取衣服来。”
我一边换上棉外套,一边打发马合木去唤德尔森保过来。
连日来,已经有四个人失踪了。医帐的一个疯子,一个仆役,绿营的一个兵丁,还有炮营的一个人。疯子、汉人和贱奴的生死倒无所谓,这炮营的兵丁是旗人,若是查不出来,就没法向兆惠将军交代了。
“老爷,德尔森保,侍卫,不在。”很快,马合木就跑了回来。
“说去哪儿了吗?”我将橐鞬挂在腰上,系好令牌。
“没。”
“又在胡搞!”我嘟哝了一句,拉开帐门便出发了。
“不用跟着!我自己遛遛。”我将紧随而出的老仆叱退。
头一个要去的便是炮营。
炮营的兵丁是叶尔羌城下之战后,保存下来最完整的一个营。现在,他们的兵丁都挤在这间臭气哄哄的大帐篷里。我远远站开,将门帘轻掀一角,朝里边嚷道:“有跟福格相熟的吗?出来问话!”
“是温公!”帐子里的人有将我认出的,喧闹了一阵,便从帐子里钻出两个人来。
“温公大驾光临……”为首的应该是个校官,拱起手来毕恭毕敬地说些废话。
“休要废话。我问你们,最后一次见福格是什么时候?”
“五天前。”校官旁边那个有些委顿的兵丁嘟哝了一句。
我将这兵丁迅速打量一番,断定此人必是犯了烟瘾,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和福格什么关系?”
“这是常格,他和……”校官连忙应道。
“没问你,你回去吧,留他一人。”我定了定有些飘散的思绪,将那个繁文缛节的校官打发回去。
“福格死了吗?”这个常格熟练地摸出鼻烟壶,但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只是轻轻握在手上。这时我便猜到,鼻烟壶里怕是已经空了。
“不确定。说说你最后一次见他的场景。”
“那是五天前,傍晚,我去挖山…山…山货。”一阵冷风吹过,福格穿着并不厚的衣服,牙关便打了一阵颤。“碰见马夫长阿伦楚和福格在一块儿,两个人往医帐走,我看见福格断了根指头。”
马夫?旗人兄弟跟马夫混一起作甚?
我裹紧羊皮袄,一把将鼻烟壶劈手夺过,道:“这东西没了就别念着了。咱们血性旗人可不能被这种汉人的玩意儿害了。”
我说得可一点不错。世风日下,这类败坏满洲风气的后生现在也越来越多了。反倒是温布这样的乌拉齐,把从我们这里学来的满洲风尚,给保留了下来。
这样想着,我踱步到了马棚,恍惚间,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我摸出弓箭,屏声静气一步步走近,正好看到一个人影在马屁股后边入神地耸动,嘴里还咿咿呀呀地低声叫着。
妈的。我一脚将那马夫踹开。“这可是火枪骑兵们的马,兆惠将军千方百计要保住的战略物资,你竟然拿那根臭烘烘的棍子去蹭他们。下贱的奴仆!”
马夫似乎是被吓到了,脸色苍白,跪在地上,不住地扣头谢罪。
这个常钧都用的什么人?虽然他比我早两年翻译举人考授,虽然他熟识西陲边事,虽然他与额敏和卓相熟。但对于各种实务,他几乎一窍不通。
“你说说你见过炮营那个叫福格的旗人吗?”
“见过见过。”马夫哀声道:“小的跟他刨过石头、树根。他手指头被蝎子咬了,也是小的给他切断的。”
“你切断了他的手指?”
“是。”
“然后送他去了医帐?”
“没,我去做别的事情了。”
“那你最近见过他吗?”
“没有。”
我从阿伦楚那里出来时,心中依旧十分疑惑。那个阿伦楚剁了他的指头,却又放着他自己去医帐,我是有点不信的。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我只好往绿营走去。
柴大伦……这个绿营兵是昨天才被发现失踪的,失踪前说要去茅帐,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了。
我进入绿营,心中却想起了那个叫李璇的绿营兵。说什么我有血光之灾,又能获得什么宝贝。这种话本小说里的路数,我可自始至终都不会信。
我径直朝绿营领催走去。“茅帐在哪里?”
领催看着我的面孔,又瞅瞅了我的橐鞯,似乎是认出了我的身份,但似乎又觉得这么一位大员急着找茅帐十分好笑,便努力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向我指点方向。
我走了两步,觉得刚才的话没说清,便回过头来道:“我是奉将军之令,去那儿查你们柴大伦的失踪案。”
“柴大伦?”领催的脸色一变,慌忙道:“柴大伦不是已经回来了?”
“肏他娘的孙游击,耽误老子的时间。”我不再犹豫,骂骂咧咧地掉头就走。
接下来,那个失踪奴仆的帐子我是肯定不去的。想想就知道,那些下贱的人聚众住在一起,该有多腥臭和肮脏。
最后要去的便是医帐了。这些失踪的人或多或少都与医帐有关。那里必是症结所在了。
所谓医帐,其实是对五座大圆帐的概称。由于两方基本停战,营内也已绝粮,除了少数重症者以及那个医工,已经几乎没有人住在这里了。
“医工呢?”我半个身子钻进帐内,在影影绰绰的火光中问道。
“嘘——他们几个睡着呢。”一个伤兵小声道。“医工去逮野兔了。”
愚蠢,这地方哪有兔子。
“你怎么不睡?”
“疼得睡不着。”
我看了看他空荡荡的袖管,便抽身离开,在帘门前轻步踱着。
这医帐在中央营地的东边,紧挨着蒙古人的营盘。想到营里供着的那两个蒙古小爵爷,我就想发笑。一个天天想着念佛,一个天天游手好闲,哪里还有蒙古人的血性。
我看着朗衮札布的营帐,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照理说,这帐子里烧着火盆或泥炉,里边人的影子,外边看得是清清楚楚。不过大家都是行军打仗的爷们,这本来也没什么。倒是那些营妓的帐子都精心地用厚棉布遮着,或晚上不着灯。
而这朗衮札布的帐子也用了什么东西精心遮住了光影,明显是在遮掩什么事情。
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绕着朗衮札布的帐子远远地看了一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帐子里的光影都被精心地遮掩了。
“温学士。”身后一个声音忽然叫道。
“呼!你把我吓死了。”我回头看到小医工扛着一个不长的板子,腰间插着一根明显是用旧弓箭改装的弹弓,背上的篓子里空空如也。
“听苏步说,您找我?”
我心中的确有一系列问题打算盘问医工,但这时都烟消云散。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我凑到医工耳边,悄声道:“朗衮札布,或者他的手下,最近常去医帐吗?”
“您怎么知道?”医工讶道。
我将医工打发走,检查了一下箭囊里的箭枝,便朝朗衮札布的营帐中走去。
我知道,在美酒的助推下,这件小事今晚便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