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至暗(二):随军商人
乾隆二十三年腊月初九日
小心地拉好我的棉布帘子,我连忙躲进自己的圆顶帐篷中,从怀里摸出一大本尚且温热的蓝色账簿,一管小毫毛笔,几枚碎墨块,以及一块吸墨的短毡。
我将封好的泥炉打开,将一小桶冰渣子放在上边,搓了搓手。
“毅勇公明,十个杏干,两包饽饽,五两。”
“侍卫福灵安,一包饽饽,一两,记毅勇公帐。”
“多哈,一包酥,二两。”
哎?我怎么又不由自主念出声来了。掌柜的就这个毛病,骂过我多少次,可我还是总改不掉这习惯。这可不行,作为商贾,最应该守住嘴。祸从口出,财从口出。要是说错话了,那跑这一趟的苦不就白吃了!
我朝自己的脸上狠狠给了一耳刮子,捂着有些发热的脸,继续对账。
入冬后,我这里的布料、棉料首先卖空了,其次是干粮。昨天军粮断了,大将军令各营自行解决伙食。这些一些果干饽饽之类,尽管我狠狠涨了价,仍是供不应求,贩售一空。
我搓了搓手,站起身,看着已经空了大半的帐篷,顿时有些喜形于色。
“发财了!”
卧在火炉边昏睡的骆驼忽然吭哧吭哧地叫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又说出声来。
我又给了自己一耳刮子,缓缓站起身来,将那桶已经烧化的水舀了一小瓢,倒进小砚台上,磨起一块碎墨。
这砚台还是年初从肃州带来的。帐里还有八方,到现在一方都没卖出去。掌柜的本是要把这玩意儿卖给回部那些有学识的毛拉。谁料想,回部人常用苇笔或木笔,极少使用毛笔,这一堆砚台算是折到手里了。
我翻开另一本帐,摸出一把小算盘,随手拨弄了几下,便将那毛笔饱蘸墨汁,在那帐上书写起来。
这本帐子是我的私账,记得都是自己的粮布用度。
正算着,骆驼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显是饿了。
掌柜的曾说过,咱们随军商贾,怠慢了谁,也不能怠慢骆驼。这宝贝是行商的大货仓。我还指着它把那些现银和大半箱账簿给驮回去,若这些东西带不回去,那这一趟我算是白走了。
我从私仓里取来半块咸豆饼,在一个破瓷碗里掰碎,倒了点铁桶里的温水,拌作糊状,放在骆驼面前。便继续对付我的帐簿。
算来算去,虽然已经没有可以用来卖的食物了,但是预留给自己的口粮还能撑半个月,若是把这些拿出来卖,狠狠抬高价格,那岂不是可以大赚一笔?
想到这里,我激动地站起身来,一股热血往心里涌动。
钱!真是个好东西!比什么东西都好!只要有钱,什么摆不平的事,治不好的病,娶不起的漂亮媳妇,一切迎刃而解!掌柜的说得好,咱们晋商就是要有“要钱不要命”的精神,有了钱就能保住命,没有钱,这穷命要他何用!
许许多多的山西商人就是抱着这样的精神,穿越瀚海朔漠,随军西征千里,用生命换来发家致富的雄厚资财。
这样想着,我瞥了瞥专心吃着豆饼的骆驼。
“哎!你个愣骆驼!吃完了就吃完了,啃那碗干甚么!”我连忙将那破碗从骆驼嘴里抢回来,撂在一边。
“老西儿,还有……什么点心吗?”门帘外传来一声试探般的询问。
生意来了!我连忙应道:“还有半包黄面火烧,嗯……十两银子卖给你。要吗?”
门帘外沉默不语。
我追问道:“我给你拿去?”
“嗯。”门外含混地应了一声。
我往帐子深处走出,拖开两个大箱子,搬开一大包棉褥,将一包针脑线头之类的杂物往外一推,便翻到了我的口粮囊,摸出那半包火烧,随手掂了掂。
啧,似乎是大半包,应该卖十五两。唉,亏了亏了。
我掀开帐帘,将半包火烧递出去,却不见半点人影。
“汪~”一只脏兮兮的狗子却哆哆嗦嗦地溜进帐子里,径直跑到泥炉边,挨着我家骆驼,大喇喇地卧在地上,对着落在地上的几粒豆饼渣子又嗅又舔。
我看了看帐外寂冷的营盘,又回头看看那条癞狗,奇道:“唉,总不可能是你要买吧。”
那癞狗是绿营兵养熟了的,毫不怯生,舔完豆饼渣子,便开始眼巴巴地瞅着我手中拎的半包火烧。
我并不理会它,只是将那火烧撂在案上,自己则盘腿坐下。刚坐好,肚子却不争气咕噜噜响起来。
“要不吃一小块火烧?”为了节省口粮,这两天我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这不,实在饿得不行了。
我将手放在火烧上。
“嗷嗷!”亏那癞狗还有点力气,一溜烟跃上小案,叼起半包火烧,跑到一边,开始撕扯外层的布包。
“嘿!跟人抢吃的,反了你了!”我一脚将那癞狗踹开,抢回我的火烧。
“嗷嗷嗷!”狗抖擞起毛发,冲我叫了起来。
我连忙将案子上的那方砚台抓起。这时,心中忽然晃过一个想法:趁着没人发现,莫不如……把这狗宰食掉。
我提起砚台,朝那癞狗走去。
癞狗似乎识破了我的意图,只“嗷嗷”叫了两下,便软绵绵地趴在地上,用那沾满烂泥的眼窝哀求地看着我。
“铿——铿——”几下重击后,狗子晕倒在地上。墨汁溅满我的手掌。
“老西儿!”门外忽然又叫了起来。“那火烧我要了!”
我手一哆嗦,便把砚台掉在地上,砸作几片。
“老西儿?怎么了?”门外嚷道。
“没事没事。”我用一块被褥盖住那晕倒的狗子,连忙拎着火烧打开帐门。
随一阵冷风冲进来的是黑水营的名人——绿营千总陈至诚。这些日子,人人都知道他营里忽然多了个孩子。关于孩子的来历,是兵丁们津津乐道的谜团。有说是陈至诚在营里养了个女人,还有说是陈至诚跟一个男人搞出来的崽子。
“至诚啊,这是你要的火烧。”我连忙挡在陈至诚身前,把火烧递给他。
陈至诚满脸疲倦,朝帐内望了望,道:“十两银子,记在我帐上吧。”
“行,回头我记帐上。”我依旧在门口杵着,心里盼着他赶快走开。
“慌什么,我看着你写。”陈至诚闪进帐里,兀直坐在小案上。
“小鸡贼,我还能乱写不成?”我一边故作轻松地骂着,一边埋头去找绿营的账簿。
西征以来,许许多多的晋商随军而贾,一些人甚至大量捐饷,承办西征的物资挽运,深受朝廷的信赖。因此,西征营中便出现我们山西人开的随军票号,主要承办兵丁的军饷扣发。战时发放军饷,便在我们的账簿上记录,兵丁们购买散货,也可直接记账。这样下来,既方便了朝廷,方便了兵丁,又便利了我们的随军买卖。
我翻开绿营的账子,找到陈至诚那一页,指给他看。
陈至诚的注意力被摔在地上的砚台吸引走了。
“这怎么碎了?”
“天冷,手爱哆嗦。你看这账,我记好了啊?十两。”我一边提笔去写,一边尽可能大声地说话,声音一大,胆子也就壮了许多。
陈至诚瞅了瞅自己的帐,便抱起半包火烧,朝帐外走去:“走了!”
我双手叉在一起,松了一口气。
这时,某个角落传来一阵低吠。
陈至诚狐疑地转过头来,问道:“什么东西在叫?”
“肯定是哪个野狐狸在外边叫。来,我们出去看看。”我慌慌张张推着陈至诚的背,一同走出帐外。
陈至诚道:“不对不对,我明明听的是你帐内。”
我飞快地思考,胡乱扯道:“哦,是我家掌柜的。你知道他,他虽是死了许久了,但最近挺想我的,常到帐里看看我。还装模作样怪叫几声。”
这话说出口容易,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么扯的话,谁会相信。
陈至诚看了看我通红的脸庞,摇摇头走了。
我惴惴不安地钻回帐篷内,从杂物堆里翻出一把尖刀,朝那团隆起的被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