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疯癫子,大家都叫他“德人闹”,在客家话里,表示这个人很讨厌,没有人喜欢。
听爷爷说,德人闹爷爷那辈是从外乡搬来的。因为也姓王,加上为人处世也不错,大家早已把他们当成弟兄叔侄了。
爷爷说:德人闹原来也是有名字的,他原名叫王道兴,“道”是王氏的字辈,比我们都高一辈,按辈分我应该叫他叔了。“兴”是兴旺发达的意思,他出生在硕果累累的秋季,他父母晚年得子,希望他长大后能光宗耀祖,兴旺发达。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叫他德人闹了。
德人闹原本也是一个聪明活泼的小孩,只因,四岁时的一场高烧,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在哪个医学不发达、离医院很远、加上他父母没有文化、更没有什么护理意识境况下,他39℃高烧整整烧了5天四夜,就这样无情的病魔烧坏了他的脑子。
他开始变得反应迟钝、神情呆滞、自由自语,再后来情况越来越糟,意识恍惚、身体不时抽搐,整个人也变得不受控制。
8岁那年夏天,正值酷暑,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那天,德人闹跟随父母一起在农田里收割稻谷。顶着烈日灼心的滚热,德人闹感到口干舌燥,于是趁父母没注意,便悄悄跑回家喝水。
德人闹到家后,飞快地往村口水池跑去,他看见小朋友们在水池边一边用手捧水喝,一边嬉戏打闹。照猫画虎的德人闹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俯下他那不受控制的身子,双手摊开向水中伸去,想要捧起水喝。突然一个孩子侧身用力撞了他一下,原本不协调的身体顷刻往前倾,只听“咚”地一声德人闹便摔进了水池里。幸好是干旱的酷暑,水池里的水不算太深,他歪歪斜斜地从水池里爬起来,双手拿起水池旁一个圆形石头,准备往那群欺负他的孩子们砸去,孩子们见状,纷纷向四周逃窜。
全身湿透的德人闹一边哭,一边往家里走去。到家后,由于头脑缺根筋,他并没有想着去换上干的衣服,而是到灶台台板上拿出几根火材,用力摩擦火材棱角的擦火皮,只听“呲……呲……”的几声,一根火柴燃烧起来。
只见那淡黄色的火苗越来越大,兴奋的德人闹顺手把火苗丢进了土灶边的稻草堆里,他可能是想要借助火焰的热量来烘烤湿润的衣服。不到几秒,干稻草便呼呼的燃烧起来了,他不急不忙地脱下身上的衣服,用两只手撑起湿透的衣服,在熊熊烈火的炙烤下,不一会儿潮湿的衣服便开始冒出稀薄的大气。
然而,随着稻草火焰越来越大,火势迅速蔓延开来。一时之间灶台旁的木墙、木门、木窗、屋顶都开始噗嗤……噗嗤……地发出声响。很快,整个屋子一片火光与浓烟四起。
着火了……着火了……德人闹家着火了……
在小孩与大人们的呼喊声中,大人们心急火燎的跑去救火。有的拿着水盆、有的提着水桶,有的手握葫芦瓢舀水向火泼去。德人闹父母也心急如焚地赶回来了,一看火势已经无法控制,他爸爸顶着大火,奋力地冲进灶房,此时德人闹已晕倒在水缸边,爸爸立马抱着德人闹冲出灶房,妈妈则是冲进卧室,想要去枕头下拿她那用塑料袋包着的家里全部家当。然而,不幸的是,她妈妈就这样被熊熊烈火所吞没,再没出来。
一场大火烧毁了德人闹的家,烧死了那个视他如命、不管他做什么都依然笑脸相迎的妈妈,也烧掉了他此生最后的温暖。
事后,德人闹爸爸则是把一切都怪罪于一个8岁的智障孩子身上,对他又气又恨又无奈,动不动就骂他、打他……
无家可归的两父子只好暂住在村里给他们安排的公社里。
公社是群众干部平时开会的地方,村里很多的大大小小事都是在这里商议决定的。公社一共二间屋子,靠左边一间是碾房,右边一间房里四根大木凳围着一张已经旧得发黑的木桌子,地面是凹凸不平的硬泥土,房间四周用大木板围着,屋顶是参差不齐的灰黑色瓦片,除了下雨天会漏点雨水外,其它都还不错的,德人闹和他爸爸就住在那间碾房里。
德人闹妈妈被烧死后,他爸爸便对生活失去了期待与意义,整天郁郁寡欢,提不起精神,慢慢地开始酗酒,整天不是醉倒在马路边就是醉倒在田地里。
同样也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闹人德爸爸喝了一瓶苞谷酒后,便醉意朦胧地去田里挖土豆,走在田坎上,神情恍惚的他一个后翻,摔在田坎下的石头上,便再也没起来过……那年德人闹刚还不到10岁。
自此,德人闹便真的孤苦无依了,剩下孤零零又智障的他可咋活呢?
一天晚上,村长、组长和村上的王氏家族在公社里开了会,会上村长提意让大家轮流养他,很多村民不能接受德人闹来家里吃饭,怕他一个不留神发一个神经把家里给点了。最后大家一致同意,轮流每天到吃饭点,在公社门口放上一碗热饭。
就这样,在大家的帮助下,吃百家饭的德人闹终于也长到了15岁,村长和几个年轻人在公社外面给他搭了一个泥土灶,爷爷送给他一个三脚架和一口铁锅,村民们也纷纷送去大米、红薯、土豆等……
15岁的德人闹个子明显要比同龄人要矮很多,他每天蹲在村口的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一棵树枝不停地在地上画圈,如果有人欺负他,他便会用手中的树枝狠狠地还回去,有人叫他也从应声,大家都认为他应该是烧坏脑子、变成哑巴了。
他时常蓬头垢面、鼓着圆鼓鼓的眼睛、歪歪斜斜地扭着身子盯着人看,露出一口大黄牙,嘻嘻地傻笑着,看上去着实让人害怕。
有一天,德人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满是铁锈的镰刀,跟着大人们上山砍柴火,虽然脑子不灵光,但砍材却是学得很快,他不怕辛苦,也不管会不会受伤、总有用不完的力气,他也会时不时悄悄地往我家院坝里放上一捆木柴。
有一次,一个外乡人路过村里,看到德人闹扛着一捆木柴,便问他:“小伙子,你这柴火要卖吗?”他也只是嘻嘻地盯着那人,并露出大黄牙傻傻地笑。
后来,询问得知这个外乡人就是老街上酒厂老板,他们酒厂烤包谷酒需要很多木柴,这次他下乡来就是想来收购木柴,最好是能长期给他酒厂供木柴。
爷爷听说后,立刻去找了村长和组长,大家商议后,决定把这次难得的挣钱机会给拦了下来,酒厂老板交了定金后,村里劳动力比较好的年轻人们都开始上山砍柴,并每天负责送到老街上的酒厂去,当然这些年轻人中也有德人闹。
德人闹砍柴那可是个能手,虽个子不高,但砍柴贼快,不管刮风下雨,他天天都要上山去,仿佛在山上他才能找到存在感,才能找到活着的意义、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领地。
有时天刚蒙蒙亮,大家便看见他已经扛着木柴下山了,同龄的年轻人都很讨厌他,不愿意和他呆半秒钟,有的是觉得他常年不梳洗身上很臭,有的是真的怕他,因为平时只要你惹怒了他,他会不管三千二十一地拿着石头向你砸来。
他越来越喜欢呆在上山了,直到有一天他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在山上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便直接住在山洞里了,洞里铺着厚厚的稻草和芭蕉叶,以及爷爷送给他的三脚架和那口满是铁锈的锅,洞口则用几棵树枝横七竖八地拦着,生怕有人侵入他的领地。
慢慢的,他便很少下山了,每天清晨,他总是会在西边的山顶上,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那哀鸣的回声透过对面的山,再回到村里,一时间把所有沉睡中的人都给叫醒了,大家纷纷骂他“疯癫子”。他的精神状态也一天不如一天,神智也不再清醒。
再后来,德人闹性情大变,变得越来越暴躁,已经彻底疯癫了,有时下山看到人就骂,看到人就捡起石头砸……
从那以后,德人闹就变成了整条河、人人闻风丧胆的疯癫子,女人、孩子们都怕他,都躲着他,有时年幼的我们在村口马路上或者院坝里玩耍时,如果有人说:德人闹来了,大家就如老鼠听到猫叫一般,马上分散逃命。
如果那一家小孩不听话,哭闹不止的话,她们的妈妈也必定会说:“你再哭,德人闹来了”,那这个小孩肯定会马上停止哭声的。
德人闹让我们这些年幼的孩子无时不心惊胆战,慢慢地,我们都不敢独自出门玩耍了,在没有大人的陪伴下,也是断不敢去河里玩的。
记得有一年春天,我跟着妈妈去在河坝里洗衣服,妈妈背着脏衣服,拿着木盆,我帮妈妈拿着捶衣杆,刚到河坝里,妈妈才发现忘记带洗衣粉了,让我在河坝里看着衣服,她回家拿洗衣粉。
妈妈刚走,我便兴奋地把鞋子脱了,想要在水里戏水,那时是初春,河水还很冰冷,但那独自玩水的兴奋已然令我忘却了冰冷。
正当我玩得嗨时,突然一个人影慢慢的朝我走来,我惊恐地看着,不一会儿人影更加清晰,我屏住呼吸,嘴里不由自主地说出那个可怕的名字:“德人闹……德人闹……”
一时间,我六神无主,不停地打着冷颤,想要赶紧从水里起来。哪知这时被冻得通红的脚完全不听使唤,脚一滑便摔在了河里,顿时寒冷刺骨向我袭来,我又冷又怕,身体从头到脚颤抖着、心里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妈妈怎么还不来呀?
但为时已晚,一股强烈的馊味向我袭来,我一抬头,德人闹已经离我不足5米了,他慢慢地向我走来,四米、三米……
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他已经离我特别近了,他踩在一块满是棕绿色青苔的石头上,蓬头垢面,露出一口满是污垢的大黄牙,傻傻地对着我笑着。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他,一件破败不堪的军绿色大棉衣下,套着瘦小的身体;黑得发光的脸上长着浓密的黑胡子,虽然能挡住半边脸,但那常年积累的污垢,依然清晰可见;短得只能遮住膝盖的灯芯绒裤子上,满是洞和污泥;只有脚上那双稻草鞋勉强遮住脚踝。
突然,他那满是污垢的右手微微地动了一下,再缓缓向我伸来,我抖动的身体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又退,心想,玩了,他肯定会用右手打我,我该怎么办?正当我惊恐未定时,只见他眼睛咕噜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他快速转身朝着河岸方向走了,这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窃喜,他终于走了。
但没过一会儿,他又过来了,手里却多了一根木棒,刚刚平复的恐惧的心,又接踵而来,遭了……他肯定是拿木棒来打我。我害怕急了,我全身颤抖,心里祈祷着妈妈你快点来吧!不然就见不到你可爱的女儿了。
就在这时,只见德人闹右手拿着木棒缓缓伸向我,满是血丝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暖意,他嘴角微微上翘,一口大黄牙想要探出头来,却被满脸胡须遮得严严实实,他没有说话,只是示意我拉着他的木棒从水里起来,看着他黝黑的脸朝我傻笑,我竟没有那么害怕了,只是有点不知所措……
过去、过去……你这个没良心、砍脑壳的……以前白送你吃喝了,叫你欺负小孩,我不打死你……妈妈人未到声先到,只听见妈妈一边嘴里骂着德人闹,一边手里拿着锤衣棒飞快地跑过来。
这时惊魂未定的我终于舒心的叹了一口气,在妈妈的驱赶下,只见德人闹脸色一沉,丢下木棒、回头朝我傻傻笑了笑,便快速跑开了。
妈妈以为是他把推我到河里的,一边将从河里牵我起来,一边还在骂德人闹,而我怕回家被妈妈骂,最终也没有说出实情,但德人闹离开时冲我傻笑的眼神,却深深的烙在了我记忆深处。
2008年的冬天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寒年,全国各地都受凝冻天气的影响,日子异常艰难,那年我正好在外上大学,就连过春节也是在冰冷的寝室里度过的。
元宵节头一天我才回到家,晚上爷爷告诉我,现在你们不用怕了,德人闹年前已被冻死了,初二你大伯上坟拜年时才发现他冻死在他常年住洞门口。
村里人大家商议后,就在他常年住的洞口旁挖了一个两米宽的坑,用草席卷起就给埋了,他也算安心了。此刻我心里一紧,说不出的难受。
时隔多年,每当带着孩子们回到娘家,看着孩子们在河坝里戏水时,我总是会想起德人闹,他那回头对我傻笑的眼神依然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