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开门锁,推开柴房的木门走了进来。她摇了摇宋小雨的肩膀。
“我正在做梦,”宋小雨说。“别叫醒我。”
“今天你爸结婚,我们要送他一份礼物,”母亲说。“你现在就走,一定要当面交给他。”
宋小雨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柴房很小,母亲就站在刚进门口一点的地方,把门外的光线挡地严严实实。
“谁是我爸?”宋小雨说。“我上哪儿找他?”
“人民路往东走到头,再往北走,有一个宋沟村,你爸叫宋大宝,见到他了,你就把这个交给他。”母亲把一个牛皮纸信封塞到宋小雨的手里。“见到他之前,要是有人问起你是谁,你就说是宋大宝同事的孩子,来上礼的。”
信封很薄,封了口,轻飘飘的,里面的东西捏上去的确像是一张纸币。宋小雨把信封举起来,对着门口的方向,想看看里边是多少钱,但只能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轮廓。
“我用纸包起来了,你看不到的。”母亲给宋小雨穿上外套,把信封塞进他外套左边的口袋里,把口袋上面的拉链拉上。“别弄丢了,也别让别人看到,不然今晚就不让你睡柴房。”
宋小雨点了点头。他扭头看看还在毯子下蜷着的小黑狗。小狗“吱咛”一声,抬起脑袋,弹珠一样光洁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我能带上雷雷吗?”宋小雨把狗抱到怀里,轻轻抚摸着它的后背。“我不在家,它会饿肚子的。”
母亲转身出去,拿了个布袋子递给宋小雨。“里面有四个馒头和一壶水,你路上走着吃吧。”她犹豫了一下,又从裤兜里掏出两张一块钱。她把钱往宋小雨外套右边的口袋里塞,发现里边还有几颗光滑溜圆的鹅卵石。
“我昨天在河里摸的,快能凑一盒了,”宋小雨说。
母亲随手把石头扔到门外,把钱塞进口袋,拉上拉链。她把宋小雨从睡觉的木板上抱起来,放到地上,推着他的后背走出院门。
“路上不准贪玩,中午之前必须送到,”母亲说。
母亲“砰”的一声锁上院门。
宋小雨转过身,冲着灰色的铁门说:“小姨给我的糖没吃完,我想把那包糖带上。”
母亲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客厅,消失了。
宋小雨在心里默默数到十,门没有开。宋小雨在心里默默数到五十,什么声音也没有。宋小雨在心里默默数到一百,咽了口口水。
雷雷歪着脑袋,看着宋小雨。它抬起前腿碰了碰宋小雨。宋小雨低头看看它,咧嘴一笑,把布袋搭在肩膀上,拍拍雷雷的脑袋,说:“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出发!”
宋小雨一路跑着跳着出了巷子,雷雷在后边撒着欢儿地追,有时追上宋小雨,就扑到他腿上,喉咙里“吱咛”着,要去舔他的手。宋小雨就扬起胳膊,转着跑着,偏不让它够着。
“慢点,慢点,这俩崽子,别把我老婆子撞倒了!”
宋小雨回头一看,是住在错对面的张奶奶。张奶奶趔了身子躲在一边,双臂护着手里的菜。
“一大早就出来疯,这是要去干嘛呀?”张奶奶说。
宋小雨还在咧着嘴笑。“我们要去宋沟村,我们去找宋大宝。”
张奶奶的双眼立刻瞪得溜圆。“我的乖乖,谁让你去的,是不是你妈?”
宋小雨不笑了,他想了想,没有吭声。
张奶奶把菜往地上一扔,一把抓住宋小雨的胳膊,使劲摇晃着说:“你去找他干嘛,他都不要你们了!”
宋小雨低着头,一声不吭。
张奶奶急地手足无措,张圆了嘴巴,却又压低着嗓音说:“你还不到两岁,他就把你们赶出了门,哎呀,这四五年里,他都没来看过一眼,这个挨千刀的,你说,你去找他干嘛!你妈是不是气糊涂了,她咋还是这种脾气?”
宋小雨不吭声,把胳膊一甩,扭头就走。张奶奶又拉住了他。
“十几里地呢,你就这么走着去?”张奶奶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王老二,他要是今天去卖破烂,还能捎带你走一段儿。”
等张奶奶走远了,宋小雨蹲下身子,伸出右手让雷雷舔。“十几里地呢,小家伙,就你这腿脚能行吗?”雷雷用前腿扒着宋小雨的膝盖,想往他的怀里钻。“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恐怕比小姨家远多了。”雷雷后腿滑了一下,摔倒了,宋小雨抓住它的前腿,让它直立起来。
宋小雨看着雷雷的眼睛,说:“他要是我爸,干嘛住那么远?他要是我爸,干嘛不来看我?他要是我爸,为什么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雷雷摇着尾巴,身子乱抖。它把湿漉漉的鼻子凑在宋小雨脸上,来来回回地嗅个没完。
“算了,问你也没用,”宋小雨说。“你也是个没有爹妈的孩子!”
宋小雨把额头抵在雷雷的额头上,毛茸茸,暖暖地,有点痒。他闻着雷雷身上腥热的气味,静静地,远远地,像是在梦里。他一动不动,哪儿也不想去,最好就这么一直呆着,两个人。然后那种痒痒地感觉越来越强烈,宋小雨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雷雷的尾巴摇地更起劲了。
“在这儿,在这儿呢,我就怕这崽子跑了。”
宋小雨一扭头,看见张奶奶正往这边走,手上还提着青菜,肚子上的赘肉直颤。她身后跟着收破烂的王老二,王老二推着三轮车,上面堆满了破烂。
“坐你二叔的三轮去,”张奶奶说。她又扭头对王老二说:“看这孩子瘦的,哪能走得了路?”
王老二停好三轮车,把后边的几捆废纸堆到麻袋上,拍着空出来的位置说:“要是不嫌叔的车脏,你就坐这儿。”
“哎呀,你跟小孩子还客气个啥,”张奶奶说。她把宋小雨拉到三轮车边,说:“你去了就不要走,赖他那里,打你骂你都别走,他该养你,他挣再多的钱,你也是他儿!”
“这又何苦?”王老二说。“他要真不认你,你就是赖在那里,活的还不如条狗。”
“也是的,”张奶奶说。再说话时她声音里有了哭腔。“这都造的什么孽呀!”
宋小雨把雷雷抱上车,自己也坐了上去。“我就是去看看,看看就回来。”
“好,好,”张奶奶说。“可不是得回来。”她摸了摸宋小雨的脸,说:“今天还没洗脸吧,头发半个月都没洗了吧?走,奶奶先给你洗把脸去。”
“行了,婶子,不洗最好,”王老二说。“就让宋大宝瞧瞧,他儿子都成啥样了!”
出了巷子就是白羽路。宋小雨记得以前这里没有路,是成片成片的农田,再往西去有条水渠,水渠大概七八米宽,据说是以前的护城河。宋小雨没见过城墙,他只记得那条渠,和家门口这一大片农田,它们是宋小雨的游乐园,也是他受了欺负独自哭泣,或者无所事事躺着看云彩的地方。现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从田地中间穿过,两边的楼房有的在刷漆,有的在添砖,更多的楼房已经完工,像一个个庞然大物,戳在宋小雨迷茫的视线里。在楼房与楼房之间,还能看到一块块农田,正在被分割包围,田里的庄稼也正在慢慢枯萎。
宋小雨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馒头,他撕一块自己吃,撕一块喂雷雷,一个馒头很快吃完了。雷雷看着布袋子,嘴里不断地“吱咛”着,一条前腿试探着放在了袋子上。
“你还饿呀?”宋小雨说。“就这几个馒头,咱们得省着点儿吃。”
雷雷的“吱咛”声更响了,头往宋小雨的怀里拱,鼻子朝袋子嗅个不停。
“行了,你把馒头给它吧,”王老二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扯着嗓子说。“咱们到前边吃馄饨。”
宋小雨的嘴里立刻流满了口水。他又拿出一个馒头,一块一块地撕碎,喂给雷雷。
“要说这宋大宝也真算个能人,”王老二说。“我俩同年,穿开裆裤那会儿一块尿尿和泥巴,七八年前一块赶着毛驴车,去河里拉沙,如今我换了辆破三轮,他换了辆桑塔纳。不服不行!”
“二叔,啥是桑塔纳?”
“轿车呗,”王老二指着路边说。“就这个,就这个。搁头几年,县领导也坐不来这个,就是现在做生意的多了,能买得起这个的也没几个。”
宋小雨顺着王老二手指的方向,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轿车,通体黑色,方方正正。这车他也见过,在疯玩的路上,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风一样开过去,扬起一片尘土。有时还能看见车里的人,卯足了劲地“哈哧”一声,看都不看路人一眼,朝车窗外吐一口痰。
“他是干嘛的?”宋小雨说。
“干嘛的?什么什么建筑公司的经理,狗屁,就是个包工头。”王老二说。“专给机关盖房子,办公楼、家属楼他都盖,跟领导的关系可铁了,都是哥们,有些小领导逢年过节还得给他拜年。”
王老二停了车,回头冲着宋小雨说:“有一回俩领导同时请他吃饭,他宋大宝就一个脑袋,去了这头跑不了那头,一个领导不乐意,当时就炸了,跑到另一个领导家里大吵一架。”王老二竖起大拇指,撇着嘴说:“牛,真牛!”
“二叔,你咋知道的,你也去吃饭了?”
“我?”王老二眼一瞪,嘻嘻笑着说:“我连个屁也没闻着。”
宋小雨乐了。他拍着雷雷的脑袋说:“看我对你好不好?二叔屁都吃不着,你还有馒头,你比二叔强多了。”
“可不是吗?”王老二接着蹬起了三轮车。“要比起来,现在真连狗都不如。前几年大家都一样,也没觉得谁比谁能耐,怎么过着过着差距就这么大了。”
太阳越升越高,一路晒着,宋小雨感到有些燥热。他把外套脱了,只穿一件背心。他把外套放在垃圾堆上,三轮车晃晃悠悠的,外套老是滑下来,他就把外套一团,塞在两个麻袋的夹缝里。
“你看这座楼,还有这座楼,还有后边那座,都是他那狗屁建筑公司盖的,”宋大宝一边指指点点,一边扯着嗓子说。“别看他人品不咋滴,盖的楼还是蛮入眼的。”
宋小雨在后边扭着脖子东张西望,他也没搞明白王老二说的到底是哪些楼。这些新盖的楼看起来都差不多,宽宽大大的,都是五六层的样子。县城以前没有这么高的楼房,这些临街的楼房一盖,巷子里那些土房、瓦房,至多是二层的小平房,看上去更矮、更小了。
宋小雨望着这些楼房,远远地走过去了,还在望着,一眨不眨,望地眼睛生疼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宋小雨说。“谁告诉你的?”
王老二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说:“我也忘了听谁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大家都这么说,都这么传,就算没那么邪乎,总是八九不离十吧。”
雷雷又在舔宋小雨的手,舔的手心里痒痒的。宋小雨一把抱起雷雷,放在腿上,指着远处的楼房说:“你也看看,就那座,还有那座,哈哈,没见过吧,这可都是宋大宝盖的。”
“人物,”王老二弓着背,在一段缓坡上“吭哧吭哧”地蹬着三轮车。“真是个,人物呀!”
一路上不时有卖废品的冲王老二招手,他也来者不拒,就这么走走停停,不紧不慢地。宋小雨瞅着太阳越升越高,有点着急了。
“二叔,照你这走法,我什么时候能到宋沟村呀?”
“放心,二叔心里有数,”王老二说。“就算你到了废品站,也才走了一半的路,二叔早给你合计好了。宋沟村那个收废品的叫宋玉帅,平时也这个点儿来卖,等会儿就让他捎你去。”
“是吗,二叔,我又能坐三轮了?我还没坐够呢。”
“有你坐的。那宋玉帅的三轮是个摩托的,可别咱的威风多了。”王老二说着,往前一指。“瞧,他正在过称,我算的准吧。”
宋小雨伸长了脖子一看,路边没多远的地方停了好几辆三轮车,有人力的,也有摩托的,旁边站着好几个人,围着一个黑乎乎的台秤。
再往里去,是一座座小山似的垃圾堆,尽头几间低矮的砖瓦房。
宋小雨放心了些,可随即又想起了一件事。“二叔,待会儿你就说我是宋大宝的朋友,啊不,是他朋友的孩子,可别说漏嘴了。”
“这是干嘛,怕人家不待见你?”王老二说。“行了,知道了,坏不了你的事儿。”
王老二停了车,跟那帮人打了一圈招呼。然后他扯过一个男人,指着宋小雨说:“这小子是我们村的,要找宋大宝,他家是宋大宝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反正等会儿你捎他去。”
“去喝酒的吧,今天宋大宝结婚,”那男人说。“这家人真有意思,喝酒自个儿不去,让个六七岁的娃娃去。”
“什么,结婚?”王老二睁圆了眼睛,张着嘴巴,瞅瞅身边的男人,又瞅瞅宋小雨,后来就干脆一直看着宋小雨,直到一缕口水从他嘴角挂了下来,他才浑身一颤,吸溜一声,把那缕口水又吸了回去。
王老二扯着嗓门说道:“不是,结婚你去干嘛,他结婚,你妈知道吧,你妈让你去的,她肯定知道对不对?”他连说带比划,两只手在胸前乱抓。“他结婚你去干嘛,你专门挑的今天对不对,你妈是不是……你妈她……”
“你妈什么呀你妈,看把孩子吓的,”旁边一个女人说道。她把宋小雨拉到一边,揽住他的肩膀。“二哥你怎么了,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呀二哥,这有啥大惊小怪的,人家既然去喝酒,那不肯定挑的今天?”旁边的男人拍拍王老二的肩膀说。“想巴结宋大宝的多了去了,今天多好的机会,大人去不了,去个孩子也是礼嘛。对了二哥,你去不去?”
“我,我,我,”王老二支吾几声,突然长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冷笑一声,说道:“咱可高攀不上。”
王老二定了定神,扭头对宋小雨说:“这是你宋玉帅叔叔,这是你张秀米婶子,你就好生跟他们去吧。”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去就去吧,这也该去,只是你还这么小。”他想了想,对宋玉帅夫妇说:“孩子小,不懂事,你们好生照顾着,别让他受委屈了。”
宋玉帅发动了摩托车。张秀米把宋小雨抱到后车厢里,自己和宋玉帅挤着坐在驾驶座上。
宋小雨看见雷雷还在路边滚着一个玻璃瓶玩,连忙招呼它上车。雷雷跑到车边,蹦了两下没上去,王老二俯身把它抱上了车。宋小雨把斜跨着的布袋甩到背后,把雷雷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到车厢里。他一抬头,看见王老二的眼神跟平时不太一样,笑嘻嘻地脸上却给人一种要哭的感觉。
“二叔你放心,”宋小雨说。“要是有好吃的,我肯定给你带。”
“好,”王老二摸摸宋小雨的脑袋,说:“小雨是个好孩子,小雨可是个好孩子呀!”
宋玉帅个子瘦小,脸膛黑红,在宋小雨看来,他就像一颗没长成的歪红薯,一点都不帅。这个婶子张秀米,白白胖胖的,一副富态相,说起话来大大咧咧,也跟秀气一点都不沾边。不过,他们的名字叫起来确实很好听。
宋小雨又想到了自己的名字:小雨。什么意思?这算个什么名字?能叫小雨,是不是也能叫小风、小雪?是不是也能叫小花、小草?是不是也能叫小猫、小狗?他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起的,他猜起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很懒,或者很笨,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名。还不如雷雷的名字好,雷雷生气时叫声如雷,这个名字也真算是狗如其名了。最重要的是,这个名字是他宋小雨起的。每想起来,他都觉得有些得意,觉得没有辜负这个小兄弟。
雷雷刚才撒了个欢儿,兴奋劲儿还没过,上了车想自己站着,还想扒着车边朝外张望。三轮车开的飞快,颠得雷雷站不住脚,它“吱咛”一声又钻进了宋小雨怀里,一下一下地细细舔着宋小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