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又等,《我不是潘金莲》,终于上映。
从3月放出预告片,到今天正式公映,中间经历改名、换档风波。
话题刷了好几轮:圆形画幅、冰冰封后、甚至于今天的冯小刚炮轰万达。
获最佳影片“金贝壳奖”,范冰冰获最佳女主角“银贝壳奖”
不夸张地说,这是今年关注度最高的国产片。
被勾引得心急火燎的Sir第一时间就看了午夜场,先摆态度——
就现实批判意义而言,确实是冯小刚导演生涯最好的作品,上一部让Sir看得如此坐立不安的冯氏作品,还是《一声叹息》。
有填补题材空白的大胆,也有艺术形式的突破。
至于大家最担心的:删减了多少?
据看过两个版本的云舅反映:
国内上映版几乎没删减,相反,还多了一些旁白和剧情。
照例先简单普及故事背景。
这是一部原汁原味的中国电影。
乡下妇女李雪莲,和丈夫为了房子假离婚,却被丈夫背叛,成了真离婚。
前夫不但背信弃义,还戳穿她婚前就不是处女,是现代潘金莲。
李雪莲咽不下这口气,为了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活活闹了十几年(原著小说中是二十几年)。
主线听起来太简单?
因为这部电影,最好看的不是主线,是节外生枝。
电影上映前,很多人拿《秋菊打官司》和它作比。其实两部电影大不相同。
《秋菊打官司》从头到尾死死盯住村长一个人。
而《我不是潘金莲》盯住的,却是不断衍生的,一层套一层的官吏。
讽刺的是,要告的人越来越多,李雪莲的冤屈反而越来越说不清。
电影大体可分“上下集”。
上集有传统“民告官”的影子,而下集,却颇有趣味地一翻——
李雪莲成了被官员们小心对待的人,看起来似乎掌控了主导权。
但本质上,她依然是个被动的老百姓。
李雪莲串起了整个故事,却不是故事的推动者。真正拽着她往前的,是电影中形形色色的男人们。
李雪莲遇到的男人,又大体可分两大类:
因“情欲”与李雪莲关联的——前夫、屠夫、赵大头。
先看前夫秦玉河。
他是一切矛盾的根源,抛出了让李雪莲崩溃的“潘金莲”论调。
这背后藏着中国男权社会一个几千年的陷阱:贞操。
李雪莲婚前有过性行为,从此像被捏住了七寸。
能伺候好男人,那你就能小心翼翼过一辈子;一言不合抖落出来,所有人都看不起她,连她自己也受不了。
而赵大头、屠夫,则是对李雪莲示好的角色。
不是因为他们善良,是他们对李雪莲的姿色有所企图。
屠夫说:
如果能干那事
就是杀人也成
大头说:你知道我暗恋你了多少年。
这是男权思维一个显著的潜意识:女人的贞操,是能拿来交易的。
李雪莲遇到的第二类男人,对她的身体没兴趣。
这一拨男人统称官吏,连名字都与权力有关。
底层是不留情面的嘲讽,王公道(枉公道)、贾聪明(假聪明)。
省长、市长名字比较委婉,如储敬琏(敬廉)、史惟闵(为民)。
级别最高的“首长”,隐去了姓名,不提。
记得中国有条潜规则,就叫“为尊者讳”。
李雪莲层层闹上去,掀起大片风波,打出一副“官场众生相”。
说实话,在看《我不是潘金莲》之前,Sir不太敢相信这也能拍——
政府会议。
截访。
喝茶。
《我不是潘金莲》大胆地搅动了“禁区”。
而且,冯小刚的风格不是写实,是高度抽象、仪式化的手法,让政治小丑们粉墨登场。
拍板做决定的是官,像市长马文彬,身边的一个秘书都成了大红人。
只能当差、被骂的是吏,像法院院长王公道,明明只负责庭审,却连看人、捉人的差事都要包揽。
那么,这跟电视上经常看到的官员影视剧有何区别?
Sir以为最大的区别是:前者在拍官员,而《潘金莲》,是拍官场。
中国数千年积累下来的官场经验,太多不可为外人道。
比如片中,马市长对县长的工作点拨,真正有意义的是三次。
第一次,引用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古语——不经意点拨。
第二次:要做到“万无一失,一失,那也就万无了!”——暗暗提醒。
第三次:千万不可因小失大!——这是强调、警示。
太多千锤百炼、水滴不穿的官话。
你说是为政为民,合适;你说是为官为私,也合适;好像次次都在说,却又好像啥都没说。
简直绝了。
这不中国吗?
这太中国了。
不仅故事忠于中国,其形式上,也一目了然看出国风。
这就要说到画幅——嗯,圆的。
关于这圆形的含义,有太多层可能的理解。美学角度、文化层面,都能找到这块圆形的影射。
比如,圆是窥探的视角。就像伸出唾沫濡湿的手指,戳破一点纸窗,向内窥视。
Sir印象最深的是这一幕——
你这是强奸你知不知道
在这圆形画幅里,你看到的只是一小块,但看不到的地方,却又无所不在地影响你。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圆与方配在一起,又是中国人念了几千年的规矩。
有时圆融,有时冷硬;有时光滑,有时锋锐。
无规矩,不成方圆,谁都说不清,但谁都在遵守。
值得玩味的,还有不同画幅之间的切换。
圆变方。
决心告到底的李雪莲,走出了光明县,又离开了永安市,坐着火车去北京。
快到北京时,火车经过一段隧道——
圆形随着视野渐渐开阔,直到切入方方正正的北京。
再看方变圆。
在京城闹出了不小风波的李雪莲,却还惦记着自己未白的冤屈。
她跪在菩萨面前祈求,然后起身,走出寺庙——
镜头一转,在寺庙内部,透过窗户记录低头走过的李雪莲。
窗户是圆的,颇有古意。
从此,画幅转回圆形,李雪莲又成了那个被困在小圈圈里、四处碰壁的受冤妇女。
纵观全片,圆,方,分别是两种体制。
圆形是地,代表传统社会,结构是相互交织的熟人网络,散漫、圆融。
方形是天,代表官方系统,结构是上下分明的等级阶梯,庄严、规整。
两者合二为一,框成一个世界。
这不中国吗?
这太中国了。
甚至于,女主李雪莲身上的顽固与较真,也是中国女人典型的顽固与较真。
李雪莲绝非西方影视剧常见的女权主义者。
在这男权社会,她同样助纣为虐:既拼命反抗前夫对她的欺骗和侮辱,却同时也懂得利用姿色,索取其他男人帮助。
法院院长王公道曾评价李雪莲:
官员觉得她像小白菜;她认为自己是窦娥;经过多年的告状,已经修炼成了白素贞——再加上前夫说她是潘金莲,李雪莲的身上,足足活着四个大名鼎鼎的中国古代女性。
单拎出来一个都不好对付
难缠的人缠在一起,都变成三头六臂了
这四个女人,不是中国女人苦、冤、强、痴的四面?
就连她耿耿于怀的清白名声,不也是对男权的附庸风雅?
《潘金莲》展现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人拿捏好分寸、处处世事皆学问的中国生态。
种种看似不可能,但又切切实实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中国特色,在《我不是潘金莲》中被推至顶峰。
同样是拍喜剧,同样小人物视角,冯小刚常常被拿来和周星驰比较。
但在Sir看来,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周星驰的喜剧本质是悲剧,是一个人的真我如何在俗世狼狈不堪地坚持。
而冯小刚的喜剧是讽刺剧,是用嬉笑怒骂的刀子去图解虚张声势的时代。
《我不是潘金莲》的性感正在于此。
如Sir前文所说,这是一部原汁原味的中国电影。
其中的酸和泪,妙和笑,我们绝对比任何国家的人都懂。
当然,《我不是潘金莲》远非完美。
受审查所制,除去一些专拍给上面看的口号台词,李雪莲面馆重逢老县长那段更是画蛇添足;
另一方面,用针尖对麦芒的对碰去建构官场规则,过于直白辛辣的嘲讽,也少了个人与体制合谋的渐变色。
说得更直白点。
李雪莲的冤大么?在她看来,天一般大。但如果和现实的上访户一比,她又太轻了,这样的问题在中国,轻如鸿毛。
就是这史上最轻的上访者,这轻如鸿毛的芝麻小案,层层官,层层吏,办不下来。为什么?
《我不是潘金莲》的价值正在于此,它绝非艺术成就做出如何卓越的贡献,或者主题思想揭示了多么深奥的道理。
它只是把我们都听过、看过、经历过,却正在遗忘、习惯的“荒诞”,用不正经的方式,郑重其事地摆给你看。
李雪莲就像是一根细小而坚硬的刺,扎入了重重包围的权力壁垒,硬是凭着一股劲,生生将原本秩序森严的官体系,撬开一角,露出荒谬一貌。
这一貌是中国人的丑陋。
这一貌也是中国电影好久不见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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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姜姜 黑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