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买玉米,我都喜欢买带皮的,这样的玉米可以保鲜很久。绿色的玉米皮把玉米紧紧包裹着,好像一床被子包裹着里面的孩子,里面的玉米宝宝应该不会感到冷了吧。
喜欢剥玉米,剥玉米是一件让人感到愉悦的事。剥开最外面的一层绿皮,露出里面的白色内皮,一层一层剥开的过程中,玉米散发出特有的清香。
低下头靠近了深深吸一口,好像又回到了剥玉米的童年时代,那是一种久违的清新与甘甜。
玉米,在我们家乡是除了小麦之外最受器重的农作物。
春天夏天,小麦是乡间田野的主角,等小麦谢了幕,玉米就粉墨登场代替小麦成为大地的新宠。
玉米生长的季节,放眼望去,广阔平坦的大地上一片片的青纱帐,茁壮的玉米杆儿像一排排队列整齐的战士,准备接受人们的“沙场秋点兵”。
秋风吹过,玉米叶子相互碰触,发出“哗哗”的声响,像田野里掌声四起,合唱团正在唱起一支秋天的歌。玉米挺拔的身体随着风摇来摆去,像在跳一支秋天的圆舞曲。
风过处,清香从叶子中间、从被层层包裹的玉米棒子里丝丝缕缕飘散出来,宛若一支小夜曲,余香缭绕,袅袅不绝。
借用长辈常对晚辈所说的一句话“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也是看着玉米长大的。反过来,玉米也陪伴我渐渐长大,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
作为土地的女儿,我熟悉玉米生长的每个阶段,我知道玉米如何从几粒种子渐渐长得郁郁葱葱,我懂得大地“要一奉十”的慷慨丰足,并深深感激自然的无私馈赠。
当小麦走出了土地的舞台,就是玉米上场的时候了。最早的时候,玉米都是人工播种。每到种玉米的时节,都可以看到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一步一顿叩首般种下玉米。
我们家给玉米撒种的工作经常是我的专利,就像每次包饺子擀皮儿的工作是我的专属,这种重复简单的工作最适合我这种擅长打下手的人。
父亲或母亲拿了一把锄头在前边刨坑,我在后面紧跟着往刨开的坑里洒玉米粒,两个人配合默契,一刨一撒,不偏不倚,玉米粒正好落进坑里,然后再用锄头把坑盖上。有时候不小心扔偏了,玉米粒掉在坑边,就用脚把它踢进坑里。
刚翻过的土地面包一样松软,散发着泥土的清香,踩上去软软的,偶尔抬头,田野一望无际,空旷的天空飞来一两只麻雀,落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
很快,玉米就长出了地面,绿油油地铺满了田地,让空旷的田野有了春天般的气息。一棵棵青翠的玉米像穿绿衣服的小姑娘般柔嫩可爱,享受着微风的抚摸,雨露的滋润。
玉米长得很快,竹子一样节节拔高,原来还是绿盈盈的模样,隔一段时间再看,已经一副“邻家有女初长成”的亭亭玉立模样。
再过一段时间,少女就长成了少妇,高低错落地结出青色的玉米棒子,甩出粉红色的丝,像古代女将头上戴的帽子垂下的红色丝绦,威风凛凛。
小时候爱吃甘蔗,一年里只有庙会才能吃到,没有甘蔗的季节,就啃玉米杆来解馋。
趁着玉米还没成熟,我们姐妹就钻进玉米地,专挑那种没有结棒子的或者棒子很小的玉米杆儿。
这样的玉米杆儿属于偷懒的那种,糖分没有输给棒子都留在了杆里,所以啃起来比较甜。凭着经验,我们往往能挑到最甜的玉米杆儿,水分多,还甜,咬一口嚼一嚼就能吸到甜甜的汁水,但是不能吃太多,玉米还要留着结棒子。
啃玉米杆的季节很短,玉米很快就长大了,一个赛一个地结出肥硕饱满的玉米棒子,耀武扬威地甩着缨子,等着被人们采摘回家。
收玉米也叫掰棒子,掰棒子的季节到了,秋收也来了。
秋收是我们那里的一件大事,和夏收一样重要,如果夏收是期中考试,秋收就是期末考试,两次农忙过后,一年的劳作才算结束。
收玉米和收麦子一样声势浩大,不但家里所有的青壮男子都要上阵,亲戚邻居也帮着一起收。
这时候各家出嫁的姑娘也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壮劳力——正是新女婿大显身手的时候,有孩子的连孩子也带着一起回来,拖家带口、热热闹闹的好像赶集一般。
掰玉米要先把玉米杆儿砍倒,这通常是男人干的活儿,一镰刀下去,“咔嚓”一下玉米杆儿就倒下了,切口处流出青色的汁液,散发出割草时一样好闻的味道。
就这样,一棵一棵割下去,个把小时,一块密匝匝的玉米地就从青纱帐变回了原来空旷的样子,让人一时感觉心旷神怡。
男人负责割玉米杆儿,掰棒子就交给妇女和孩子了。于是,在一捆捆躺在地上的玉米杆儿边上,围了三两个女人,或者是母女,或者是姑嫂,或者是姐妹,聊聊今年的玉米收成,说说今年的雨水多少,手里可没闲着,“卡巴”“卡巴”手脚麻利地掰着棒子。
孩子们呢,掰一会儿就玩起来了。有的在割过玉米的田里捉蚂蚱,有的在田里追逐打闹,当妈的一边呵斥孩子,还不忘叮嘱孩子“小心脚下的玉米茬”。
刚割过玉米的田里,高高低低都是割过玉米杆儿后留下的玉米茬子,被镰刀削得尖尖的,不小心磕上去确实很危险,我小时候就被绊倒过,要小心绕开才行,走在这时的田里有点像武侠小说里走迷魂阵。
掰好的玉米棒子被大车一车一车拉走,等到傍晚时分,田里的玉米都掰完了,地上的玉米被拉走了,也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在地里弯腰忙了一天的大人,伸直有些酸痛的腰,三三两两离开了田里。
夜幕降临,喧哗了一天的玉米田里静了下来,只有一摞摞没了棒子的玉米杆儿躺在地上,静听着天籁之音,回忆着自己短暂而饱满的一生。
满满一车玉米拉回来被卸在小院里,于是,平时宽敞的小院多了一堆小山一样的玉米,那是劳碌了半年的收成,只有收进家里才安心,看着这堆玉米晚上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玉米回到家里,忙碌才刚刚开始。
潮湿的玉米堆在一起太久容易烂,得赶紧把玉米剥了皮晾到阳光下暴晒,又一场紧锣密鼓的劳动在小院里拉开了帷幕。
如果不是赶时间,我挺喜欢剥玉米的。尤其是阳光晴好的上午,剥开一个个玉米外皮,露出里面干干净净的玉米,那种感觉很有成就。
剥玉米常有意外的惊喜。比如会剥出一只绿色的毛毛虫,圆滚滚的身子,不紧不慢地爬着。这种虫子我不怕,因为知道它没有刺,没有毒,拿小棍儿玩一会就夹起来喂给家里的鸡鸭们吃了,它们最喜欢这种大青虫。
如果剥到一些嫩玉米就单独拿出来放一起,玉米籽嫩得一掐就出水,凑齐了数儿母亲煮一大锅玉米,让我们剥完玉米后吃个够。
有一年剥玉米时正在热播刘晓庆版的《武则天》,电视剧好看,玉米好吃,一边看一边一根接一根地吃玉米,一锅玉米都不够吃。电视剧看完,我们一个个都撑得直不起腰来。
吃完玉米的棒子也不能丢,晒干了可以当做烧火做饭的柴火,干玉米棒子是引火的好材料,还没有难闻的烟味儿。
那时候我家小院西侧还有一间小厨房,每次吃完玉米后剩下的棒子我们就顺手扔到小厨房房顶,等晒干了拿下来烧火用。
小厨房矮矮的,比一个大人高一头,但对那时的我来说,要把棒子扔上去却不是一件容易事。为此我苦练过很多次,远近高低都试遍了,很多次把棒子扔到一半就被墙壁顶回来。终于有一天,我也可以像哥哥姐姐一样轻轻一抛,棒子便稳稳落在了房顶上。
我们兄妹几个经常在吃完玉米后,玩花式抛玉米棒子的游戏,那真是精彩的表演:一个个棒子空中飞人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落到小厨房房顶上。
有时候因为炫技过度用力过猛,棒子会越过我家小厨房径直落到邻居阿梅家的厨房房顶上。我们两家的小厨房是并排立在一起的,只是他们家的厨房比我们家的略高一点。
每当这时,母亲就压低了声音轻轻呵斥我们:“看看都扔哪儿去了?”我们笑作一团。
等到所有玉米都剥了皮运到房顶,忙碌也暂时告一段落。
剥了皮的玉米,有的被剥得一点皮都没有,光溜溜地扔到房顶晒太阳。有的留着几三片叶子,我们将玉米的叶子和叶子打个结,两个一组两个一组交叉着摞在一起,就成了一座宝塔形状的玉米山。还有的家里玉米太多,就在墙上、树上都挂满了玉米。
无论放在房顶还是挂在墙上或者树杈上,都是为了让玉米能尽情沐浴阳光,直到晒成金黄金黄的颜色。
那时候的农家小院,就成了一座黄金小院,到处都是金光耀眼的玉米。玉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连阳光都要逊色三份。
等到玉米晒饱了阳光,身体里最后一点水分都没有的时候,就是剥玉米粒的时候了。因为玉米已经干燥得足够储存很久,所以剥玉米粒的工作不像掰棒子那样火急火燎,有了空闲时间再剥。
经常是农忙过后的冬夜里,全家老小围坐在一个盛满玉米棒子的大筐边,一边听着屋外呼啸的寒风,一边剥着玉米粒。
干燥的玉米比潮湿的玉米更容易剥,但是剥得久了,多了,手就会感觉到和棒子摩擦的疼。于是戴上手套继续剥。最怕的是熬夜,如果剥到很晚,我剥着剥着就开始鸡啄米了。
不困的时候,听母亲讲些村里的家长里短,讲些老一辈流传下来的故事,还是感觉挺有意思的。外面黑暗寒冷,屋里明亮温暖,全家人围在一起剥玉米,那样温馨的冬夜!
终于,剥玉米的劳作结束了,该是享受玉米的时候了。
玉米磨成玉米面,可以煮黏黏的玉米面粥,很甜。还可以将玉米面掺上白面蒸馒头,或者捏窝窝,一个个窝窝像倒扣的小伞,和小米粥煮着最好吃。
还可以做成一种类似饸络面的面食,用一种叫“抿子”的工具架在锅上把活好的玉米面团变成一段一段,配上菜卤也很好吃。
那是母亲喜欢的面食,叫“抿曲子”,不过是不能听的曲子,很少在外面看到有卖的,如今家里也很少这种吃法了。
虽然现在种玉米的越来越少了,但值得高兴的是,在超市里菜场里,还经常可以看到玉米的身影,吃到各种玉米做的面食。
在精米精面横行的时代里,人们越来越重视营养搭配和饮食多样化,玉米作为杂粮的代表,依然是饭桌上不可缺少的一种食物。
但在我心里,玉米已不仅仅是一种食物,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有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玉米啊,玉米……
2022-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