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善浩
去女儿家里暂住的第一天,我于所在的小区里看到了一株身量与我齐平的碗爿花。于我印象中,这花儿就像早年邻家的女孩,待远嫁之后,就很难再见她的身影。
以前,农户穷,门前房后的道地菜地,不少人家用碗爿花这种植物围起来。后来经济条件改善了,便过河拆桥,嫌弃“篱笆不当墙,婶子大妈不当娘”,一律采用水泥砖块垒砌围墙了。
物以稀为贵。纵使小区里这棵碗爿花开得焉巴巴的,我每次从电梯房进出,都会有意无意看上一眼。有几次,人走远了,我仍一步三回头,妻子喷我:“都已爷爷辈的人了,连走个路也没正经样,斜眼匹脚、贼头勾脑的。”
我一度认为,碗爿花算不上花,她只是“围墙”的代名词。而且还曾给我心底蒙上过一层灰黯的色调。
四五十年前,村庄里随处可见开得灿烂的碗爿花。父母千叮咛万告诫:“小孩子摘碗爿花,会摔碎饭碗。”
人是端饭碗长大的,又怎能忘记碗的过往呢?小时候家里那黢黑的碗橱里,寒碜地趴着为数不多的几只旧碗。因年代久远,我竟分辨不清它的原色调是白色还是黄色。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刚好人手一只,一旦家里有亲戚来做客,奶奶负责借米,我负责上堂哥家借碗……
旧碗挺滋养人,12周岁我早早进入青春期,25周岁筹备结婚。宴席上的碗筷是全套租来,散席后,出租老板精挑细验,有裂痕或有豁口的碗盘要清退出来,有四只残次的碗盘被退了回来。它们不幸落户到穷家,倒也门当户对。不过退回来是折价付了钱的,也不算太掉它们的价。
办完婚事该分家了,母亲出手“阔绰”,把这“四大件”分配给了我,顿使我那空荡荡的灶头间增添了不少烟火气。要珍惜呀,吃饭的宝贝疙瘩,我自然牢记“祖训”,对碗爿花敬而远之。
我家屋后有一片邻家的菜园地,于靠近只能通过一辆独轮车的狭窄土路一侧,邻居扦插上了密密麻麻的细枝条。
来年春天,这一溜十米左右长的枝条开始疯狂生长,一棵挨一棵,你抱我拥,编织起一道长长的绿色篱笆。邻家主人用长条毛竹片,把枝条里外夹紧扎起来,厚实又柔软。
某一年的夏天,绿色篱障上冒出了密密簇簇的花苞,微风熏拂,花蕾未待完全睁开眼睑,先已笑容可掬。次日早起,又见花蕾沐浴着秋雨,轻盈明快地相继绽放。花儿们噘起喇叭形的嘴巴,昭告天下,已成功崛起一座花的长城。
碗爿花既是花事空缺的替补者,又是菜地的护园使者。她身负多重使命,却对土壤毫无苛求,无需你浇灌,无需你呵护,枝条恣意蔓延,层层叠叠。
更为出彩的是,她伸出那“千手观音”般的纤纤长臂,高举起累累花瓣,热情地迎向四方,把美丽和祝福递送给更远的人们。
狭窄的土路更窄了,每每进出,花瓣的粉唇在我额上轻吻不止。我的心被她偷走了,我偷偷瞄她一眼,忍不住地伸出手掌想去爱抚。
突然,父母的教诲在我耳畔响起,心即刻黯淡下来。此时的我,何尝又不知道父母的“告诫”是无稽之谈呢。可又不知道为什么,我最终还是软绵绵地垂下手臂,匆匆逃走。
碗爿花不惊不扰,默默地顾自己“朝开暮落复朝开”。出生不久的大女儿咿咿呀呀吵嚷要摘一朵,我不失时机地把上辈传下来的“箴言”灌输给下辈:“囡囡,乖乖,我们不要花花,会摔破碗碗。”后来,次女降临人世,我又如此这般重复灌输。
碗爿花,朝开暮落,一日一新,生生不息;而我对她的认知与态度,误听误信,一错再错,错上加错。
半个世纪过去了,要不是我去年与书本结了缘,到今天我恐怕都还不知道碗爿花的大名叫“木槿花”!
我一边深感自己的无知,一边又强词夺理为自己辩解,乡下人喊人的习惯,不都是叫人家小名的嘛……
今年的三伏天,旱情严重,终得人工降雨,燥热明显减缓。我与幼师职业的大女儿一块从高层来到小区公园接接地气,昨日还是蔫萎不振的木槿花,此时已绽开了女孩般的害羞与莞尔的笑颜。
我愧对女儿说:“想当年你们还小的时候,我总不准你们摘……现在再没有小朋友会信这个邪了吧?”
女儿哈哈大笑起来:“我念小学的时候,上过木槿花的课文,课文中叫碗碗花。那时候,我还叮嘱同桌同学也不许玩它呢。”
可见,在孩子幼小阶段的教育,错误的信息引导,后果将是多么的严重。
我查了百度,木槿花的花语是“坚韧、永恒美丽以及温柔坚持”。我一一比照,自己虽然不缺乏坚韧的性格,但为自已愚昧的坚持而感到羞愧。
2024.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