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一百一十九回

第一百十九回 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话说莺儿见宝玉说话又让人摸不着头脑,怕担不是,正要走,只听宝玉又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吧!你姑娘既然是有造化的,你跟着她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往后你只要尽心服侍你姑娘就是了,日后或许有好处,也不枉你跟着她熬了一场。”莺儿听了前头的话还像正常人说的话,后头说的话又有些不像了,便回答说:“我知道了。姑娘还等我呢。二爷要吃果子时,打发小丫头去叫我就是了。”宝玉点头,莺儿才出去了。一会儿宝钗和袭人回来,各自回房去了。

  过了几天便是考期,别人只知盼望宝玉、贾兰他爷儿两个作好文章便可以高中了,只有宝钗见宝玉的功课虽好,却有意无意间别有一种冷静的神态。知道他要进考场了,心里不由得担心两件事,一是叔侄两个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有什么失闪;二是宝玉自从和尚走后总不出门,虽然见到他用功心里高兴,只是他改变得太迅速、太好了,反倒有些难以置信,怕又有什么变故。所以进考场的头一天,一面派袭人带着小丫头们同贾兰丫头素云等给他爷儿两个把所有应用物品收拾妥当,自己又都亲自过目,放在显眼的地方准备好;又同李纨过去禀报了王夫人,挑选家里老成的、管事的人多派了几个跟着去,生怕人马拥挤磕碰了。

  次日,宝玉、贾兰都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服,欣然过来拜见王夫人。王夫人嘱咐道:“你们爷儿两个都是初次进入考场,你们活了这么大,不曾离开我一天。虽然我不在你们眼前,也有丫鬟、媳妇们围着,自己没孤身睡过一夜。今天各自进考场,孤孤单单,举目无亲,需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文章出来,找着家人早些回来,也叫你母亲和媳妇们放心。”王夫人说着不免伤心起来。贾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宝玉却一声不吭,待王夫人说完了,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母亲生养我这些年,我也无可报答,只有进入考场用心作出好文章来,考中个举人,让太太高兴高兴。儿子一辈子的事情也就完成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掩过去了。”王夫人听了,更觉伤心起来,说:“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见你的面了!”一面说,一面拉宝玉起来。宝玉跪着不肯起来,说道:“老太太见与不见总是会知道的,高兴的。既然老太太能知道,也高兴了,那见与不见都一样。只不过是隔着形体,并非隔着神灵啊!”李纨见王夫人和宝玉这样说话,一来怕勾起宝玉的病来,二来也觉得着这话说得不大吉祥,连忙过来劝说道:“太太,这是大喜的事,为什么这样伤心?况且宝兄弟近来很懂事,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侄儿进去好好地作文章,早早的回来,再把作的文章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给看看,然后等着爷儿两个喜报就完了。”说着叫人搀起宝玉来。宝玉转过身来又给李纨作了个揖,说:“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一定都会考中的。日后兰哥还会有大出息,大嫂还要带凤冠、穿霞帔呢!”李纨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说到这里,恐怕又惹王夫人伤心,连忙止住了。宝玉笑道:“只要有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业,就是大哥哥见不着,也算他的后事完成了。”李纨见天色不早了,也不能总和他说话,便点点头不再吱声。

  此时宝钗早已听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即便是王夫人和李纨说的,句句都是不祥之兆,众人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不语。宝玉走到宝钗跟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头脑,又不敢笑他。只见宝钗的眼泪立刻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疑惑不解。宝玉对宝钗说:“姐姐,我要走了,你好好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吧!”宝钗早已猜透宝玉的心思,见宝玉去意已决,又不好明说,只能隐讳地对他说:“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宝玉此时也知道宝钗已决知道自己的心思,淡淡地说:“你还紧催我走,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回头扫视了一圈,见众人都在这里,只是没有惜春和紫鹃,便说道:“在四妹妹和紫鹃姐姐跟前替我说一句吧,反正是再见就完了。”众人见他的话既有道理,又像疯话。大家以为他从没自己出过门,都是太太的一席话招惹出来他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不如催他早早回去就完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事了!”众人不明就里,都笑着劝道:“快走吧!”唯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两个像要与宝玉生离死别一般,眼泪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不住地直流下来,几乎失声痛哭。但见宝玉欢天喜地,大有疯傻的状态,出门走了。正是:走求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贾环见他俩去了考场,心里又气又恨地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有大太太支持我,我还怕谁!”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边请了安,说了些奉承的话。邢夫人自然高兴,便说道:“你这才是明事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儿的事,就该我做主的。你琏二哥糊涂,放着亲奶奶不用,还托付别人去。”贾环道:“人家王府那头也说了,只认得咱这一门亲。现在定了,还要备一份儿大礼来送给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这样的王爷孙女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么?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她们倚仗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压人。将来巧姐可别也是这样没良心,等我去问问她。”邢夫人道:“你也该告诉她你的一番苦心,她才能知道你的好处。只怕她父亲在家也找不出这么一门子好亲事来。只是平儿那个糊涂东西,她还说这件亲事不好,说是你太太也不愿意。想必是怕我们得了意。如果再晚几天,你二哥回来,又该听人家的话,就办不成了。”贾环道:“那边都定了,只等太太送去了生辰八字。王府按规矩,三天就要来娶的。但是,那边说是不该娶犯罪官员的孙女,只好悄悄地抬过去,等大老爷免罪做了官,大家再热闹热闹。只怕太太不愿意。”邢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愿意的?按着礼数也是应该的。”贾环说:“既然这样,这生辰八字的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说:“这孩子又糊涂了,宅里头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写了一个就是了。”贾环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连忙答应了声出来,赶忙和贾芸说了,邀请王仁到那王府立文书,兑银子去了。

  那知刚才贾环和邢夫人所说的话早被跟随邢夫人的丫头听见。那丫头是求了平儿才被挑到邢夫人屋里的,便抽空儿赶到平儿那里,把二人说的话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平儿。平儿早知此事不好,已经和巧姐细细地说明白了。巧姐哭了一夜,一定要等他父亲回来做主,大太太的话不能遵从。今儿又听见这话,便大哭起来,要和邢夫人说去。平儿急忙拦住道:“姑娘先慢着!大太太是你的亲祖母,她说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了主的,况且还有舅舅做媒人。他们都是串通一气的,姑娘一个人哪能说得过他们呢?我毕竟是下人,说不上话去。如今只能想个法子,绝不可冒失行事的。”邢夫人那边的丫头焦急地催促道:“你们快快想主意吧!不然可就要被抬走了。”说完,急忙回去了。平儿回过头来见巧姐哭作一团,连忙扶着她的肩膀劝说:“姑娘,哭是没用的。如今是二爷够不着,听他们话的意思……”话还没说完,只见邢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告知:“姑娘大喜的事来了。叫平儿将姑娘所有应用的东西整理出来。赔送的嫁妆呢,说好了等二爷回来再办。”平儿只得答应了。

  来告知的人走了不一会儿,王夫人过来了,巧姐上前一把抱住王夫人,哭得倒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见状也哭道:“妞儿不用着急,我为你挨了大太太好些说,看来是拗不回来的。我们只好先应付着,延缓一阵儿,即刻差个家仆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一声。”平儿道:“太太还不知道么?早晨三爷在大太太跟前说了,说什么王府的规矩,三天就要接过去的。现在大太太已经叫芸哥写了生辰八字送去了,还等得及二爷赶回来吗?”王夫人听说是贾环在背后操纵,气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天,连声叫人找贾环来。找了半天,去找的人回来说:“今早同蔷哥和王舅爷出去了。”王夫人问:“芸哥呢?”众人回答不知道。巧姐屋内人人瞪眼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王夫人也不好去和邢夫人争论,大家只能抱头大哭。

  这时,有个婆子进来禀报:“后门的守门人说,那个刘姥姥又来了。”王夫人不耐烦地说:“咱们家遭遇着这样的事,哪有工夫接待人。随便说个什么理由打发她回去吧!”平儿忙说:“太太应该叫她进来,她是姐儿的干妈,也得告诉她知道。”王夫人没吱声,起身进到里屋避开。

  那婆子便带着刘姥姥进来,各自见了问好。刘姥姥见众人的眼圈都是红的,也摸不着头脑,待了一会儿小心问道:“怎么了?太太、姑娘们必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听她提起母亲,更加大哭起来。平儿道:“姥姥别说闲话,你既然是姑娘的干妈,也该知道这件事儿的。”便把巧姐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姥姥,刘姥姥一听也吓得懵住了。静了半天,刘姥姥忽然笑道:“你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没听过大鼓词吗?那上头的方法多着呢。对付这事儿有什么难的?”平儿赶忙问道:“姥姥你有什么法儿快说吧!”刘姥姥说:“这有什么难的呢?让他们一个人也不知道,偷摸一走就完事了。”平儿说:“这可是胡说了。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能走到哪里去?”刘姥姥说:“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我这就叫我女婿来接人,到我住的屯里去,我把姑娘藏起来。姑娘再亲笔写几个字儿,赶紧派人送到姑老爷那里,兴许他赶回来就没事了。这样不好么?”平儿心里没底:“大太太知道了呢?”刘姥姥说:“我来他们知道吗?”平儿回答说:“大太太住在后头,她待人刻薄,有什么事儿没有人给她送信儿的。你若从前门来她可就知道了,好在你是从后门来的,不妨事!”刘姥姥道:“咱们说定几时,我叫女婿赶车来接人。”平儿急得不行:“这还能等到几时呢?你先坐着吧!”

  平儿急忙进里屋去,避开旁人,将刘姥姥的话悄悄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想了半天摇摇头,感觉不妥当。平儿说:“只有这样了。因为是太太你,我才敢明说,太太就装不知道,回头故意询问大太太。我们马上差人去给二爷送信,想必二爷很快就会回来。”王夫人没答话,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巧姐见王夫人犹豫不决,便对王夫人说:“只求太太救我!我父亲回来一定会感激太太的。”平儿当机立断:“不用说了,太太回去吧!回头太太派人来看屋子。”王夫人无奈答应:“保密些。你们两个人的衣服和铺盖都要带着的。”平儿说:“要快走才行呢,若是他们定下来了,回来收拾东西就有麻烦了。”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心里一横说:“是的,你们快张罗走吧!这里有我呢。”于是王夫人起身出去,主动过去找邢夫人说闲话,先稳住邢夫人。

  平儿这里立即让人准备车辆去了,嘱咐道:“也别特意避人,有人进来看见,就说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辆车子送刘姥姥回去。”又买通看后门的人给雇了车子来。平儿便巧姐打扮成刘姥姥外孙女青儿的模样,急匆匆地送出了后门。平儿一开始还假装出来送人,后来趁人不注意,也跨上车跟着走了。

  近日贾府的后门开着,只有一两个人看守。虽然门口房子里还有几个下人家在这里住着,但因为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谁能照应得过来。而且邢夫人又是个不怜惜下人的人,众人明知此事不好,但都感念平儿的好处,所以串通一气放走了巧姐。

  邢夫人在和王夫人说着话,哪里想到这些。王夫人心里很不放心,说了一会儿话,悄悄回到宝钗那里坐下,心里还惦记着巧姐是否顺利出走。宝钗见王夫人神色恍惚,便问:“太太的心里有什么事?”王夫人想了想,将巧姐跟刘姥姥逃走的事悄悄和宝钗说了。宝钗一惊:“很危险的!现在得赶快叫芸哥停止大太太那里继续操办婚事才妥当,否则,王府那边来接人就不好办了。”王夫人说:“我找不着环儿呢。”宝钗略一思忖:“太太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我找个人去告诉大太太这事儿。”王夫人点头。

  原来,这个封地在外地的王爷是要买几个使唤的丫头,听了媒人一面之辞,就派人来贾府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禀报了王爷。王爷问起巧姐家庭情况,相看的人不敢隐瞒,只得如实说了。那王爷一听巧姐家是世代元勋、皇亲国戚的女儿,惊讶道:“这还了得!这是有条例禁止的,几乎误了大事!我已经朝觐完毕,正要择日起程回去,倘若再有人来提及此事,快快打发出去!”这天恰好贾芸、王仁等来递送年庚贴,王爷府看门的人看见忙制止说:“奉王爷的命令,再敢拿贾府的人来冒充民女,要抓住惩治的。如今太平时候,谁敢这样大胆!”吓得贾芸、王仁等抱头鼠窜,回来埋怨那位提议此事的人,大家扫兴而散。

  贾环在家等信,又听说王夫人传唤自己,急得烦燥起来。见贾芸一人回来了,赶忙上前问道:“定了么?”贾芸跺足道:“不得了,不得了了!不知谁露了风声!”还把在王府门口被训斥的事儿说了一遍。贾环气得呆在原地,半天才说:“我早晨起来在大太太跟前说得那么好,如今怎么办呢?你们众人真是坑死我了!”正互相埋怨,不知怎么办,只听内宅里头有人叫喊着贾环、贾芸的名字,说:“大太太、二太太叫你呢。”两个人只得提心吊胆地进到后宅。

  王夫人见了二人,怒容满面地说:“你们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儿了,赶快给我找回尸首来处理后事!”两个人一听,吓得赶紧跪下。贾环不敢吱声,贾芸低头说:“孙子不敢干什么,因为是邢舅太爷和王舅爷说给巧妹妹说媒,我们才禀报太太们的。大太太愿意,才叫孙子写庚帖送去的。人家还不要呢。怎么是我们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厉声说:“环儿在大太太那里说的,三日内便要抬走。说亲作媒有这样的么?我也不问责你们,快把巧姐找回来还给我们,等老爷回来再说。”邢夫人如今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落泪。王夫人骂贾环:“赵姨娘这个混帐的东西,留下的种子也是这样混帐的!”骂完,叫丫头扶自己回到自己房中。

  剩下贾环、贾芸和邢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邢夫人说:“现在先不用埋怨,估计巧姐死是死不了的,一定是平儿带着她到哪个亲戚家躲着去了。”邢夫人又叫来前后门的看门人一顿臭骂,质问他们知不知道巧姐和平儿哪里去了。岂知这些下人异口同声答道:“大太太不必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知道了。大太太也不用闹,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自会有话说。要打大家都挨打,要罚大家都挨罚。自从琏二爷出了门,外头闹得还了得?我们的月例钱、月例米也不给了,他们成天赌钱、喝酒、玩戏子,还把外头的女人接进宅子里来胡闹。这都不是爷们干得事儿吗?”说得贾芸等人哑口无言。邢夫人也是无言以对。正在这时,王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催促道:“叫爷们快去把人找回来!”贾环等急得恨不能找处地缝钻进去,又不敢盘问巧姐那边的人。明知众人都痛恨他们,一定是给藏起来了不说。但是这话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说?只得到各处亲戚家打听,毫无踪迹。宅里头一个邢夫人,宅外头环儿等人,这几天闹得昼夜不宁。

  到了考试结束日期,王夫人在接待客人的大堂里摆下一桌宴席,给参加考试的宝玉和贾兰二人接风,只盼着宝玉和贾兰回来。等到晌午,还不见二人回来,王夫人、李纨、宝钗有些着忙,打发人去到二人在考场附近下榻处打听。去了一伙人,等不来消息,连去的人也不回来了。又打发一伙人去,还是不见回来。三个人心里像在热油里煎熬。

  等到傍晚有人进来,众人见是贾兰,高兴地问道:“宝二叔呢?”贾兰也来不及请安,便哭道:“二叔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便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然后便直挺挺向后倒去。幸亏彩云等在后面,慌忙上前扶着,慢慢躺倒在床上。被叫醒起来,痛哭不止。宝钗两眼僵直。袭人已哭得像泪人一般。李纨只能哭着骂贾兰:“糊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起,怎么把他给丢下了?”贾兰说:“我和二叔在下榻处,一直一块儿吃一块儿睡;进了考场,相隔也不远,时时刻刻在一起的。今儿一早在考场,二叔的卷子先做完了,还在那儿等我呢。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考场门口被人一挤,我一回头就不见了二叔。我们家来接我们的人都问我,李贵还说他看见了,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当时就叫李贵等人分头找去了,我也带着人回考场各处都找遍了,都没有,所以这时候才回来。”王夫人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宝钗心里已猜知八九,袭人痛哭不已。贾蔷等人不等王夫人吩咐,也分头去找。可怜荣府的人个个失魂落魄,白准备了一桌接风的宴席。贾兰也不顾辛苦,还要亲自找去。王夫人拦住说:“我的儿,你叔叔丢了,可不能再把你丢了。好孩子,你歇歇去吧!”贾兰不肯走。尤氏等人不停地劝慰王夫人和宝钗等人。

  众人中只有惜春心里最清楚,只是不好说出来,便问宝钗:“二哥哥戴玉去了没有?”宝钗答道:“那是随身的东西,怎么能不戴?”惜春听了便不再说话。袭人想起那天抢玉的事来,也料着是那和尚作的怪,更加柔肠寸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回想当年与宝玉相处的情分,有时气他,他即便是恼了,想起来也是很有趣,那种温存体贴的感觉就更不用说了;若气急了他,便发誓说要去做和尚,那知道今天真应了这句话!眼看已经是四更天气,还没有个准信儿。李纨怕王夫人担心身体受不了,极力劝她回房歇息。众人也都跟着过去陪伴,只有邢夫人回自己的住处去了。贾环躲着不敢出来。王夫人让贾兰回去。王夫人等自然是一夜无眠。

  次日天亮,虽有出去寻找的家仆陆续回来,但都说找遍各处,实在找不到。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等人连二连三地过来请安问信。

  一连数日,王夫人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忽然有家仆进来禀报:“海疆来了一个人,口称总督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就到京了。”王夫人听说探春回京,虽然不能解宝玉走失之愁,心里还是略微宽慰了些。

  第二天,探春果然回来了。众人远远迎接,见探春出息得比先前更好看了。服饰华丽,王夫人甚感欣慰。探春见王夫人形容枯槁,众人眼肿腮红,心知家境大不如前,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才彼此行礼。探春看见惜春一副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又听说宝玉心迷走失,以及家中发生的许多不顺心的事,大家又哭了起来。还亏得探春能言善变,见解也高,慢慢儿劝解了众人好些时候,王夫人等心情才略觉好些。又过了一天,三姑爷也来了。得知贾府发生这样的事,便让探春先在家里住下劝解众人。跟随探春远嫁的丫头、老婆子,也都与以前众姐妹们相聚,各诉离别后的事情。从此,贾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无昼夜地等候宝玉的信息。

  一天晚上五更多天,外头几个家仆进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接到信儿争先恐后跑进宅里来,也来不及告诉大丫头了,直接进了屋子禀报:“太太、奶奶们大喜!”王夫人以为宝玉找着了,便高兴地站起身来说:“在哪里找着的?快叫他进来!”家仆随后进来恭贺道:“中了第七名举人!”王夫人听了就像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只关心宝玉回来没有,追问道:“宝玉呢?”家仆不吱声。王夫人便知道宝玉还是没找到,失望地又坐了下来。探春忙问:“中第七名举人的是谁?”家仆回答:“是宝二爷。”正说着,外头又来人喊道:“兰哥中了。”那家仆赶忙出去接过报单回来禀报:“兰哥中了第一百三十名。”李纨一听心中欢喜。因为王夫人心情不好,不敢喜形于色。王夫人听见贾兰也考中了,心中也是高兴,暗想:“若是宝玉能回来,家里这些人不知该怎样乐和呢!”唯独宝钗心中悲戚,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宝玉既然有中第的命,自然也不会走失的。况且天下哪有举人会迷失了的?”王夫人一想也对,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众人趁机劝王夫人多吃了些饮食。

  此时焙茗在三门外头乱说:“我们二爷中了举人,是不会走失的。”众人问道:“怎见得呢?”焙茗道:“都说是‘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哪里,哪里都知道二爷身份的。谁敢不送回来?”

  这话传到屋里,众人听了都说:“这小子虽说是没规矩乱说,但这句话说得是不错的。”惜春说:“这么大人了,哪有走失的。只怕他看破红尘,入了空门,就很难找着了。”这句话又惹得王夫人大哭起来。李纨见话已经说开了,便说:“自古以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把爵位富贵都抛弃了的也确实很多。”王夫人哭道:“他若抛弃父母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说:“但凡一个人,不可以有太奇特的事情。二哥哥生来带块玉,都说是好事,这么说起来,有了这块玉反而不好。若是再过几天还是不见人,我不是故意惹太太生气,这里就有些原由了,只好就当没有生这位哥哥算了。二哥哥果真有来头,修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行积攒来的德。”宝钗听了不吱声,袭人在一旁强忍悲伤,突然心里一疼,头一晕便栽倒了。王夫人见袭人太可怜,命人扶她回屋去。贾环见哥哥和侄儿都考中了,自己又因为巧姐的事弄得非常不好意思,只能埋怨贾蔷、贾芸两个,知道探春回来不会干休,又不敢躲开,这几天竟是如坐针毡。

  第二天,贾兰只得自己先去宫里谢恩。得知甄宝玉也考中了,二人互认了同年。“同年”是科举考试一起考中的考生之间互称,类似同学。甄宝玉得知贾宝玉心迷走失,不免叹息劝慰了贾兰一番。主掌贡举考试的官员将考中的考生卷子上奏皇上,皇上一一批阅,看到这些考生所写的文章都公平正直,通情达理。见考第七名的贾宝玉籍贯是金陵,第一百三十名贾兰的籍贯还是金陵,便传旨询问:“两个姓贾的既然是金陵人氏,是否是贾妃同一家族?”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和贾兰来问话。贾兰将宝玉出考场后走失和家族三代的情况陈述明白,大臣代为转奏。皇上最为圣明仁德,想起贾家功勋,命大臣复查贾赦的案宗。大臣仔细复查之后,向皇上奏明。皇上听了非常怜恤,感觉查处过重,便命主管这个案件查处的官员将贾赦犯罪案情重新核实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剿寇兵马班师后的善后事宜奏本,说的是海疆安定,万民乐业的事。皇上看了圣心大悦,命各部门长官论功行赏,并大赦天下。

  贾兰拜见完朝中各位大臣后,又去拜谢了主考官,顺便听到了朝廷要大赦的消息,回家忙告诉了王夫人等。全家人听了略有喜色,只盼宝玉能回来。薛姨妈更加高兴,便要打算替薛蟠赎罪。

  一天,家仆进来禀报甄老爷和三姑爷来府里道喜,王夫人便命贾兰出去接待。不多一会儿,贾兰进来笑嘻嘻地对王夫人道:“太太们大喜了!甄老伯在朝中听说有旨意,大老爷的罪名免了;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承袭宁国三等世职;荣国世职仍是由老爷承袭,等守孝期满,仍升任工部郎中;所抄没的家产全部赏还。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非常喜欢,得知是元妃兄弟,加上北静王奏说二叔人品也好,皇上便传旨召见,众大臣奏报二叔出考场时迷失,现在到处寻访。皇上一听立刻降旨令五营和各地衙门用心寻访。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圣恩降旨,没有找不着的。”五营指负责京师治安的南、北、左、右、中五个巡捕营。王夫人等这才齐声称贺谢恩,高兴起来。只有贾环心中着急,还在四处寻找巧姐。

  巧姐随平儿被刘姥姥带出了城,到了刘姥姥住的庄上。刘姥姥也不敢委屈了巧姐,便把正房打扫干净,让给巧姐和平儿住下。每天吃的虽然是乡村风味,倒也干净。巧姐又有青儿陪着,暂时安下心。庄上也有几户富裕的人家,听说刘姥姥家来了个贾府的姑娘,都来瞧,都夸赞巧姐是天上神仙。有送菜果来的,也有送野味来的,也很热闹。其中有个非常富裕的人家,姓周,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只有一个儿子,长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请来师爷教他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科试”是科举制度,各省学政周游各府州,从童生中考选秀才及选取参加乡试的生员。他母亲看见了巧姐,非常羡慕,有心求聘,又感觉高攀了:“我们是庄户人家,哪能配得上这样的世家小姐?”刘姥姥知道了她心事,拉着她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吧!”周妈妈笑道:“你别骗我了,她是什么人家?肯嫁给我们庄户人家么?”刘姥姥未置可否:“说说看吧。”

  周妈妈兴冲冲回家等信。

  刘姥姥惦记着贾府里的情况,这天叫板儿进城打听。板儿来到宁荣二府门前街道,只见有好些车辆,轿子停在府门前。板儿在附近打听出了什么事情,有人告诉他:“宁荣两府恢复了官职,赏还抄没的家产,如今府里又要兴旺起来了。只是他们家的宝玉中了官,却不知到哪里去了。”板儿听了心里高兴,正要回去,又见有好几匹马来到,来人在府门前下马。守门人迎上前打千儿请安,说:“二爷回来了,大喜!大老爷身体好了吗?”那位爷笑着道:“好了。又接到圣上恩旨,就要回来了。”随即指着二府门前的车轿问:“这些人来做什么的?”守门人说:“是皇上派官员来府里宣旨,叫家人去领家产。”那位爷一听高兴地进府去了。板儿一看便知是贾琏,也不用再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了他外祖母。

  刘姥姥听说了,乐得眉开眼笑,急忙去向巧姐贺喜,将板儿告诉她的话又向巧姐学说了一遍。平儿在旁边听了笑道:“真是多亏了姥姥想出来这个办法,不然姑娘也等不着这好时候。”巧姐自然更加高兴。

  正说着,去给贾琏送信的人也回来了,说:“姑老爷非常感激,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刘姥姥听了很是得意,忙叫人赶了两辆车,要送巧姐和平儿回去。巧姐在刘姥姥家住习惯了,反而不愿离开,再看青儿恋恋不舍地哭着,恨不能留下。刘姥姥知道她们不忍分别,便叫青儿跟着一起进城,直奔荣府而来。

  贾琏先前知道贾赦病重,日夜兼程赶到父亲发配的地方。父子相见,痛哭了一场。贾赦见到了儿子,心情敞亮不少,病情也渐渐地好起来。贾琏接到家书,知道了家中巧姐出事,告诉了贾赦,便急匆匆往回赶。走到中途,得知皇上大赦,兴奋之中又紧赶了两天路,今天终于到家,恰遇皇上颁旨赏还家产。

  府里面邢夫人正愁无人接旨,家里虽有贾兰,但贾兰终究是年轻,不合适迎接圣旨。忽然家仆来报琏二爷回来了,大家相见,悲喜交集,此时也来不及说话,立即到前厅叩见了钦命宣旨大人。大人问了贾琏父亲的情况,告诉贾琏明日到内府领回被抄没的财物,宁国府也发还给贾家继续居住。宣旨完毕,起身告辞离去。

  贾琏送众官出府门外,正要转身回去,见有门前远处有几辆庄屯来的车,看门的家仆们不许他们在门前停靠,双方正在吵闹。贾琏定睛一看,立刻知道是送巧姐回来的车,跑上前便骂家仆:“你们这些糊涂王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把巧姐都逼走了。如今人家给送回来,你们还要阻拦,一定是和我有什么仇么!”众家仆本来就害怕贾琏回来不依不饶,以为怎么也得过段时间才能破露,没想到贾琏话说得这么直接,心里惊疑,不免心虚,慌忙道:“二爷出门,奴才们有生病的,有请假的,都是三爷、蔷大爷、芸大爷作得主,与奴才们不相干。”贾琏喝道:“什么混帐东西!等我完事了再和你们算账,快让他们把车赶进府来!”

  贾琏回去见了邢夫人,也没怎么说话,转身便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告诉王夫人:“姐儿回来了,多亏太太。也不用说环兄弟和太太了,就芸儿这东西上回在家看家就闹出乱子了。如今我走了几个月,他们便把家闹到这样。我跟太太说,这种人就该撵走了,与他们不相往来也行。”王夫人没有接话,而是提醒他:“你大舅子为什么也是这样?”贾琏失望地摆摆手说:“太太不用说了,我自有道理。”正说着,彩云等人来禀报:“巧姐儿回来了。”巧姐进来拜见了王夫人。虽然离别时日不多,但想起当时逃难的情景,王夫人不免落下泪来。巧姐也随着大哭。贾琏谢了刘姥姥。王夫人又拉刘姥姥在身旁坐下,说起那天的事来。贾琏见了平儿,在他人面前不好说别的,心里暗自感激,眼中止不住流泪。自此贾琏心里愈加敬重平儿,打算等贾赦回来,要扶平儿为正妻。

  邢夫人正恐贾琏见回来不着巧姐,必要折腾一番,听说贾琏在王夫人那里,心里更是着急,便叫丫头去打听情况。丫头回来告诉她巧姐回来了,正和刘姥姥在那里和王夫人说话。邢夫人这才如梦方醒,明白是她们一起捣的鬼,不禁抱怨王夫人:“挑唆我母子不和。到底是谁送信给平儿的?”正和丫头说着,只见巧姐和刘姥姥、平儿先后走进屋里,王夫人也跟在后头进来。王夫人把之前的事情都推在贾芸和王仁身上,说:“大太太也是听他人说的,以为是好事,哪知道他们在外头捣的鬼。”邢夫人听了,自觉羞愧。想起当初王夫人的主意确实很对,避免了更大的差错,心里也服气。于是邢夫人和王夫人彼此心领神会,心里相安,没留下过结。

  几人和邢夫人简单唠了几句,平儿起身向邢夫人、王夫人告辞,带着巧姐到宝钗那里来请安。三人各说各的苦衷,又说到:“皇上隆恩,咱们家该兴旺起来了。宝二爷一定会回来的。”正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袭人不好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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