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羡慕游牧部落式的流浪生活。一架大车、几匹瘦马、旧帆布制的帷帐、架在岩石上的黑色铁锅……当生活被马背驮起,流浪便与人生纠缠不清,背负着每一个日出日落浪迹天涯,天涯于是就成了一条长长的线。这线是用脚印串起的,起点是生,终点是死。流浪的人在生与死的线上行走,走过风、走过雨,走过蜷伏于大地之上的村寨,于是定格的画走成了流动的影,万家灯火走成了心底的暖炉。流浪的生活平静而又苦涩,坚忍而又敏感,让观望的人心生羡慕,而行走的人泪水涟涟。
每次我行至奥斯曼巴德地区——这德干高原中部的荒寂土地时,总能邂逅就地宿营的游牧部落。咯吱一声车轮响,嘀嗒一声马蹄落,吱扭扭的帷帐抱着异样的生活,忽突突的水沸了饭熟了……这声音真真的悦耳,人间的烟火味道被带上了路,流浪就在缭绕的生活中成了一个民族生存的理由。我痴迷于这种神秘、畅然的气象,于是每每遇到就不由自主的走近,去看硕大的鼻环耳坠、牛骨制成的大镯、海贝串连的项圈,和他们驱赶着牛羊不经意就摆动而成的舞姿……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啊,他们要走向哪里?他们的家又在哪里?
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心头不禁一颤。一千年前,这些流浪部落的祖先,一个名叫“多姆”的民族就生活在我脚下的这块土地上。族人性格豪爽,喜爱音律,他们以游牧为生,在德干高原中部无垠的草地上一代代繁衍生息。然后,就像每一个传奇故事所编排的那样,他们遭遇了战乱,流离失所,多姆人从此散居拉贾斯坦邦及印度北部多个地区。再然后,高尔王朝入侵,多姆人大举外迁——说起来这像是一个战争史诗电影的剧本,但不幸的是它确实发生了。当一千年后的我在枯繁的文典里寻找这个部族脚印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千年前那些无奈的脸。他们缓缓背上行囊、携家带口,驱赶着牲畜走向远方。也许会有人回头望望这片已成焦土的家园,然后留下一声叹息,踏上行程,义无反顾。
公元十二世纪,多姆人开始分两路大规模迁徙:一路出印度经波斯、土耳其抵达希腊,然后转道罗马尼亚、匈牙利、波希米亚、抵达德国。到德国后,一部份人前往丹麦、瑞典、芬兰、挪威,另一部分人去了英国、西班牙、意大利;第二路自波斯直上亚美尼亚,经俄罗斯到达欧洲——这一走当真就走了一千年,从亚洲至欧洲、非洲、美洲,从十二世纪走到了二十世纪,痛失家园的哀伤渐渐被乐观的天性覆盖,而流浪也成为一种习惯融入了这个民族的骨髓。我相信,他们在行走的人生中一定时时嗫嚅着自己的家乡,老人们会不厌其烦地向孩子述说那里有多少成荫的菩提、神佛的洞窟和涓涓的溪流,告诉他们这个民族名字的发音,然后面露微笑,在异乡的土地上继续承受着歧视与误解。
多姆人到达欧洲的时候,正值文艺复兴硕果累累、工业革命初现萌芽的时期。他们惊异于世上竟有如此细腻的城市建筑、有如此多手拿纸卷高声宣讲的人和鳞次栉比的小作坊;欧洲人也在惊异:这是哪里来的史前部族?行为方式似同野人无异!两相惊异之下,多姆人继续以自己的个性来博取这个社会的承认,而欧洲人则仰起高贵的头颅,开始了长达千年的歧视与迫害。既要迫害,首先便应有个名字,一时间极尽侮辱之能事的称呼层出不穷,而其中流传最广的叫法则是英国人的杜撰。也许是出于对埃及古文明衰落、欧洲文明后来居上的自得心理,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这些流浪的人出自埃及,于是便从“Egypt”一词中演化了一个新的单词“Gypsy”来称呼这群陌生的流浪者。这一称呼的中文音译是——“吉普赛”。是的,吉普赛!
我的耳边响起了叶塞妮亚的歌声,我的手指触到了艾丝米拉达的裙袂,我的眼前晃动着佛拉门哥的舞步,还有那善良却装束古怪的塔罗巫师、牵着家畜吆喝的长须老者和沿街修补铁锅的笑眯眯的匠人……所有的影像都源自少年时代的深刻记忆,在经历了若干年的积压之后,而今依旧动听、依旧鲜亮、依旧引人遐思。我流连于自胶片翻印脑中的奇幻世界,痴迷那少年的情怀再次于心中泛起的波澜。那些善恶分明、热情如火的老旧电影在这一时刻成了一种令人惊讶的铺陈,串连了一个孩子流浪的梦和一个无眠者手中的笔。
吉普赛,我读到你就如触到了那喘息的路。沉甸甸的马车上面可是装满了人生的悲喜,悲喜之间又为何没有了最平淡的生活?只有极致的悲、狂乱的喜在夸张的演绎,忽而亢奋、忽而哀伤、忽而不见了踪影。妖治的色彩盖住了脚底的血泡,如蛇的腰肢抛开了生活的不堪,只是我看到,那车辙深处渗出的血印和帷布上面新拭的泪痕……这一路走得太沉重,沉重得马儿不敢抬头看前方的路,沉重得每一个舞步都让大地为之颤动不止……
教会的圣火狞笑着舔舐了一下嘴角的鲜血,它以神的名义屠戮着远道而来的旅人。神的背后是一张张饱含人欲的脸,那是道貌岸然者逢迎独裁者的献媚。于是,鲜血染红了奔波的赤足,利刃划开了温软的胸膛。文明对原始大开杀戒,一班班长袍的学者忙着引经据典、粉饰凶残。他们罗列出来的理由冠冕堂皇:异教徒、拒不缴纳赋税、影响社会治安。当杀人的借口被写进法令,灾祸便延绵不断。吉普赛人在睡梦中被惊醒,困惑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刀棍长鞭,一部分人倒下了,一部分人继续走上了迁徙的路。反正也走过了几百年,何苦再走几百年。天边刮过来一阵冰冷的风,吹干了眼中积蓄的泪,马车在新的土地上压出了深深的车辙,那上面写满了悲悯的诗句。听,歌声又起了,还是那样的浓烈奔放;看,舞步又动了,还是那样的节奏欢快。既然悲伤猝不及防,不如忘记它,好让生活不至于沉重得举步不前。
吉普赛人在欧洲文明的夹缝中避祸而行,背负着沉重,一路歌舞一路行走。一定有人想到过要回家,但家在哪里?除了那个“多姆”的发音之外,早已无人可以认清家的方位。既然无处寻找,不如继续上路,正如一位吉普赛诗人说的那样:“家,存在于我双脚站立的地方。”——这就是一个民族的性格。路就是家,家就是路。行走的人在一生的行走中完成了内心深处对家乡的朝圣,而家乡只是一个梦想,一如挂在天边的月亮。一群语言学家开始给吉普赛人寻根,最终在印度找到了几乎相同的语种;一个名叫英迪拉.甘地的女总统对世界宣称:“我们把吉普赛人视为印度人的后裔。”但,没有人回去,既然选择了出发,何苦再回到起点……历史的迷雾在我眼前升腾而后散去,我在对往事的追溯中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这是在哀叹一个民族的宿命,还是对旁观者无言的独白?
一个吉普赛妇女见我端着相机,口中开始大喊着“money, money”向我走来。我从口袋里掏出了10个卢比给她,她迅速的递给了我一张正式发票。这小小的纸张意义鲜明:他们是行者,不是乞者。这儿应该有几声歌调与皮鼓的,而今却寂静得好像一个梦。回去罢,别打扰了他们难得的清净。
无戒365天训练营 第2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