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考上北方的一所大学。也许他从未考虑过,也许他也是有过考虑。要去学校的那天,他背起了母亲为他整理好的行囊,留给了去火车站送他的父亲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其实他并不冷漠。只是不善于表达。
候车室的座位上挤满了人。他只是站在一个空出的过道。他三年前坐火车去过广东。他现在不是要再度南下,他要北上。他不是去打工,他是要去求学。
第二章
火车开始动了。车厢与车厢之间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他买的硬座票。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车票。30多个小时的车程。他并不害怕。
和他邻座是一对父子。看上去是父亲打算亲自送他的孩子去上大学。他并不和他们交谈。因为父亲告诉过他:“火车上注意点。”这句看似简单句话他自然明白它背后的深层意义。他的语文一直不差。可是他相比于父亲那样不善言辞的人而言,他的话特别少。也许他家周边的小溪流、矮青山、他童年时爬过的那棵歪桃树,更懂他的心声和语言。可惜,他离开了它们,他们。
第三章
他在想要是父亲也这样送自己去学校……可是这不可能的。他伤害过父亲的心。尽管父亲一如既往的爱着他。
那一年,初中毕业,便跟着亲戚去了广东打工。那时的通讯在他看来并不发达。因为他没有手机。他知道父亲打来的电话都是依靠亲戚的手机。父亲把重点高中学校的录取消息告诉他时,已经8月份末了。广东的天气很热,他身上因为对这热敏感,冒起了一大片的痱子。本来这令人激动的消息,再加上痒痒的痱子和炎热的气温。他生平第一次失眠了。父亲说,让他回来继续念书。父亲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他让他回去自然是想好了准备为他铺垫他所有的路——至少是高中三年的生活费和学费。他知道父亲并不富裕。可是他还是回去了。他知道去继续上学是父亲的愿望。那是一个乡下人总想一代又一代去完成的梦。可是又不免令人忧伤,它的希望之渺茫。谁也不知道这三年会发生什么,会收获什么。只知道把种子种下的农民们。
看天吃饭的父亲明白:只有种子好才会有收获的。他并不说:这是他的愿望。他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读书是为了你自己。
这句话并不陌生。父亲在他上在小学,在初中的时候都对他说过。只是那时他不明白这句话,甚至还抱怨为啥父亲老说这句话,他为什么从来不关心我的学习情况,作业写完了没,学习累不累。学习的重担全部压在他的身上,而父亲从来不会分享他的学习的生活和感情经历。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一道解决问题的帮助。他曾羡慕别人的父亲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而他什么也没有。
第四章
他坐着原来的那趟火车回来了。他想明白了。不管读书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父亲的愿望。至少他不会让初三那年日日夜夜流的汗水付之东流。如果要放弃,不早就放弃了。何况那期间,他受过他生平最大的委屈。但他一字也没向父亲提起。父亲能看到的只有每次拿回家的奖状。他能做的也只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这么辛苦的父亲一笑。
可是,因为那次委屈。他心里变得扭曲了,一面他希望看到父亲欣慰地看到,他对自己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他,支持他,在学业上所取得的任何成绩;另一面他开始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埋怨他的出身和他所处的环境不能给他带来任何自信和底气。哪怕他和人打架的时候,哪怕是别人欺负和骂他的时候。他不会说:“我要告诉我爸爸去。”他想到的都是我要自己去解决。哪怕受伤。其实所有的奋斗都是来源于深深的自卑和不相信自己比别人差。
第五章
是的,那一年里他和别人打架了。老师叫来了和他打架的那个同学的父亲。他的父亲呢,他知道他是不可能来的。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有时连他上几年级了也不知道。
这场打架他并没有输或赢,可伤的心却像是在他心里打下烙印。挥之不去,在那一想起就难过。
他是一个非常乖,学习优秀的男孩子。班里人绝大部分人都是受过他的帮助的。老师也站在他的那边,为他说话:“你去问问全班的同学,看看是他的错,还是你的错。”老师呵斥地对着那个和他打架的同学说。那个同学的父亲嘴里也说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也在责骂那个同学。不过听的出来,他的父亲是个文化人。老师让他先回到教室,就在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他眼泪唰唰的像水龙头开了阀的流了下来。尽管他有理胜了。
这场打架其实是因为件小事,那个和他打架的是他的同桌。他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但是对人都特别好。学习上也很努力。这些老师们都知道。他的同桌也优秀,也许比他更优秀。但每次只要他的成绩超过他同桌的成绩。他总是能感受到一种嫉妒的怒火在他同桌的脸上。尽管,他帮助过他,他安慰过他。但同桌永远也不能理解他这样的一个人。只因为一个是来自农村农民的孩子,一个是来自城市商人的孩子。同桌总是向他借着一些他的学习工具,问着他自己不会的题目。然而同桌自己家是卖这些文具的,他遇到的题不会的时候,那些都是同桌擅长的题,他永远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我不会。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的次的热心,都像是扔出去的肉包子像喂了一只陌生的狗。对你摇尾,吃完就走开,头也不回的决绝。他只想好好学习。只想好好学习。便决定不理他的同桌,于是就有了他同桌问他一个题目,他也转变了以往敦敦教诲,诲人不倦的态度,从嘴里低低的,但心跳加速,只在脸面上冷冷的说了声:我也不会。可是就是这个转变引来了这一场打架。
他回到教室,仍趴在课桌上哭。历史老师在教室里。他没有走过来询问。他压低自己的哭声,眼泪和鼻涕纵横,他抽泣,哽咽,甚至他瘦小的身躯,因为抑制不住的难过有些颤抖。
那年,他15岁。他的同桌在老师骂了他之后,依然和以前一样。老师对他的态度和对他同桌的态度都没有变。因为他们都是好生。他们仍然坐在一起,只是不再说一句话。只有他感到尴尬,感到日子的难过。而老师没有想到调位子。他试着鼓起勇气向老师说:“我要调位子,我不坐那里。哪怕给我坐最后。”这是他第一次麻烦老师,老师不耐烦地说了句:“你怎么那么麻烦!”后来也把他从中间的第三排,调到了第一排,老师的讲台里下。可是从此他不再敢看老师的眼神,只是更加埋头的学习,学习。学习就像鸦片,让他痛苦也让他着迷。父亲并不知道这一切。他也没有因此而放弃中考,放弃学习。不过他真的很难过。自卑和害怕深深笼罩着他。因为他的爸爸并未和老师认识且有交情。
毕业前,他接到那个同桌的一本同学录。尽管自那后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写下了一句话,唯一忘不了的一句话,也是愧对父亲的一句话:“我羡慕你有那样的父亲。除了,我有的优异成绩,我什么也没有。”
第六章
他伤害了那么深爱着他的父亲。父亲只是一如既往的爱着他,为他付出一切。
从接到父亲的电话后,从广东回去。日子基本成了可以看得见,数的了的东西。离开广东前一天,他拿着自己打工赚下的为数不多的钱,在广东繁华的夜市里逛了一圈,他什么都没买。也许只是为了最后看一眼这个自己待了一个多月的城市。他也许在想,如果我不回去了,父亲就不用这么辛劳,我就是广东这千千万万打工者中的一个,微不足道,普通至极,但可以自食其力。如果我回去了我又将真的改变自己的命运吗?肯定,也许他有这么想过。但是他回去了。
第七章
父亲对他说:“你的通知书是你的老师从有五层楼高的地方扔下来的。它掉到楼下的灌木丛里。”
他想象着那学校他所熟悉的灌木丛叶的绿和鲜红的录取通知书红色的袋之间所形成的强大的对比。
他恨他的老师。他恨他如此不考虑一个15岁男孩子那强烈的自尊心和尊严。他考得不错。可是在老师看来,也许他只会是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小毛孩,不会有什么发展。然而,老师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会让他从广东回来,让他上高中。
第八章
从广东回来的日子,离开学越来越近了。他既期待又担忧。他期待高中的一切,他担忧父亲。可是父亲爱他。所以不会让他在任何只要自己能帮的了忙的地方让他为难,如交学费,还有提提不起的行囊。唯独父亲不能在学习上帮忙。因为他对学习一窍不通。他是一个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的人。但是父亲的聪明和能干总是在很多的地方显露,比如他的设计图,他的修理电器,他的接人待物,他对家的建设。他还有着令人羡慕的感情,如对长辈的孝顺、对母亲的疼爱、他对孩子的无私的爱、奉献和付出。
开学了。那一天,天气预报说有小雨。他们只带了一把伞。
忙完了农活的父亲,黝黑的肤色是天留在他身上的痕迹。他长期待在学校,就算打工也很少走出厂房。他是细皮嫩肉的白白的。现在也只有细细的看,才能在他的眉宇和鼻梁找出和父亲有几分相似。
第九章
平日的父亲都穿着那件打着补丁的短袖褚蓝色衬衫,父亲那一天换了新衣服。可是也盖不住他那岁月和风霜在他身上留下的沧桑。
父亲很瘦,他的衣袖和裤腿都像是盈满了风。
家乡的夏天,9月和8月一样的炎热。父亲准备送他去学校。他们走在曝晒后干裂的田间小路上。知了在枣树上不厌其烦的叫个不停。树上有一些青青未成熟的小个儿枣子。辗转间,来到了那条家乡唯一的水泥马路上。这一路,他并不带行李,只是提着一个装着红色通知书的袋子。因为一般学校都像那句流行的谚语一样“开学三天耍,放学三天打。”头三天是不会上课的。今天只是开学的第一天,他并不着急带上行李。
搭上县城的客车。父亲,开始与车上的人谈起来了。父亲表现出了他以前从见过的健谈。也许只是他不和父亲说话。车上的人都被父亲的话所吸引。父亲也夸耀他,他是他的骄傲。因为他是他的儿子。他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他并不应和着父亲的话,或者是应付来自车内其他人投来的各色眼光。他连微笑也没有,眼睛只是望着车外疾驰而过的青山绿野。
看的出来,父亲很高兴。父亲也常在谈话间用闪光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父亲的眼里他是金子,闪闪发亮的那种。不过,他明白自己不过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个孩子。
第十章
学校的大门是那种北方式的极其富丽堂皇,绚烂,重彩的琉璃宫廷楼宇式的建筑。它只是门面,漂亮而俗气的门面。不过校园里面的清幽和带着韵味的雅致,他倒是很欣赏。
白色的高高教学楼连排用横跨的空中红色天桥连接。周遭的花坛种着比天桥还高的松柏。花坛里有郁郁葱葱的修剪整齐的冬青灌木丛。还有那未经修剪的操场。在这也能听见知了在不厌其烦地鸣叫。
第一次进校园,他和父亲找不到交费的地方,找不到班主任。只能到处走,到处问人。好几次问人,好几次询问无果,还受到厌烦的语气和嫌弃的眼光的他开始生气起来。他把气转向了爱他的父亲。父亲问他的话和对他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父亲也察觉到了,原来儿子因为自己的卑微的农民身份得不到别人的尊重。父亲的眼神里的光暗淡了。父亲刻意的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每一步都只是看着他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
他发现了在这个大大的校园里,通知书拿在手里里的人多了去了。有的人也在寻找,有的人在观望,有的人坐在花坛那歇息。他感到他的通知书和其他人的一样。他只是这所高中从那么多学校录取的大多数人中一个。
后来在一个热心的学校工作人员的指明方向下,他找到了贴花名册的地方,交费的地方,他所在的班级。缴费时父亲和他一起排队。排队的人很多,收费的老师坐在一个嵌着不锈钢的网的窗口里边。父亲站在他的身后,后面的人很挤。可是他却丝毫没有感受到。那是父亲为他留下了一份自由的活动空间。父亲被人挤着。交了费,他向自己的老师说了,他还要回去拿行李。
正准备回家,天下起了小雨。来学校的家长和学生仍有很多。有的开着小车,有的骑着摩托,载着自己孩子所需的生活用品——被子、凉席,水桶、脸盆、衣架子等等。
在广场的中间,他打开伞,让与他保持距离的父亲进伞来。父亲没有动,口里说:“你打,不用了。”细雨打在父亲的脸上,像劳动时沁出的汗珠。他知道父亲的说一不二,又固执的脾气,便不再劝他。他走近父亲。他撑着伞。父亲淋着雨。一句话也没说,又坐了从县城到家的客车回去。
第十一章
父亲从那天以后下细雨天再也不打伞。他后来明白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和自卑感伤害了爱着他并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他的父亲。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他都是幸福的。可是他却伤害了父亲。
高中的三年期间里,父亲再也没有去过他的学校。他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甚至有时候一整个暑假都在学校补课。父亲知道他是在读书,从不过问他。后来,父亲给他买了手机。可是他只是用他来听歌,并不打电话回去。他在学习,仅仅是在每天从晨光微曦到夜晚昏天黑地的学习着。物质上,父亲给他的零花钱足够他支配自己所有的饮食和消费。他也不乱花钱。
快高考了,他被分到在自己学校考试。父亲并不知道。因为他没有打电话。到了高考那一天,他没有打电话给父亲。父亲也没有打电话给他。尽管通讯这么便利了。
上考场前,同班被分到在一个学校的同学,老师把他们聚集在一起,围成圈,手搭着手呼喊:“加油,加油,高考,必胜,必胜。”然后他们各赴自己考场。大门被紧锁的一刻,他看到了很多像父亲那样的家长,他们眼里饱含希望。
考完了,最后一科。他想和人分享他这种如释重负的喜悦的心情。首先,见到他的老师问他考得怎么样。他笑着说:“感觉挺好的。”这时候他想起了父亲。他打了电话,父亲激动着喜悦着说:“好,好。那我明天租一辆面包车来接你,免得你拿不了那么多的行李。”
父亲的话,如此简单的几句。让他心情异常的复杂。他那种由激动到平静的低声的嗯的几声。这一端,他挂断了电话。他眼泪转圈地盈满了眼眶。此时他又在广场上。不过今天没有下细雨。他想起了考场大门外的无数个父亲,母亲。他们无论身份、地位、贫穷或富有,他们对孩子的爱都是一样的。父亲也是爱他的,尽管他的不成熟,曾伤害了他。但是他一直爱着他,像考场外每一个焦急等待着的父母一样的爱他。
眼泪是最怕被人看到的隐私。他怕别人说:“看,这个人竟然考完个考试,激动到哭了。”他在挂断电话后,用衣袖擦掉了那些已经落下的痕迹和还残留在眼睛里的愧疚的泪。
第十二章
心里的亏歉,改变了三年前的他。他在整个假期里没有去别的地方。帮着忙家里所有的家务农活,就这样好好地陪陪父母,弥补那些不在他们身边的日日夜夜的孤单和寂寞,成为了他现在最大的想法。他看到父亲的脸上又有笑了。他的眼睛闪着那消失已久的光。
新闻里,开始说高考成绩的事了。他对父亲说:“要是我没考好,你会让我继续读吗?”父亲沉默了一下,说:“只要你想,我会支持你的。”父亲很少拒绝他的请求。这一次,同样的。
第十三章
焦急的等待,老师打来电话说:“来学校领自己的通知书吧。”
这是一所北方的大学。他填志愿的时候,也许他想过自己的成绩,自己的家庭经济和学习能力,自己的父亲。他选的是这所学校最好的,也是最便宜的专业。也许这一切如他所想。
又是一份红色的通知书,一份来自遥远的北方的通知书。父亲高兴他考上了大学。也许只要是他考上的,父亲就是高兴的。父亲说:“你知道吗?那次你的通知书从楼上扔下来的那一刻,我知道你以后会去很远的地方。”这是一个父亲的直觉。可是他只是把这句话听进了心里。
是的,他又要走了。这一次不再是坐几个小时客车就可以到达的县城,这一次是需要坐30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的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第十四章
从他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故乡从此就如那句很让人伤感的一句话一样。
“故乡从此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火车开动了。他与父亲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他所认识的车窗外的植物,到见到他从未在现实中亲眼见过的苹果树,再到那北方更蔚蓝的天空。
父亲早已回到家。
在离别的那个假期里。他在干农活的时候发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一株叶子那样美丽的紫苏。他让爸爸种下说:“也许这是一株很珍贵的罕有的紫苏。”
这一株紫苏,没有移栽前是新鲜,健康,有生命力的生活在野地里,移到盆栽里由新鲜转变为叶子和茎干的嗒啦着,奄奄的没有了生气,后来父亲每天给它浇水,搬它去晒太阳,也让它接受几次风雨的洗礼。它在盆栽里有奇迹般的活了过来了。这是父子俩少有的同样的高兴。
第十五章
他在此刻坐在了火车上。他的邻座位的是一对父子。父亲是来送儿子上大学的。儿子和他一样是上大学的。
那位父亲试图尝试和他说话。他问他:“你的父亲为什么没送你?”他回答道:“他相信我一个人可以去。我可以一个人去的。”那位父亲转过身对着他的孩子说道:“你看,他比你独立懂事多了。”那个孩子只是看了他一眼,微微的一笑示意一下,然后就继续玩自己手机里的游戏了。
是的,独立是他在学校学到的最大的能力。可是懂事,他却觉得自己听着有点刺耳。他觉得自己好像差的远了。
他的脑袋里满满的浮现,有关这些年,有关一切发生的,经历的事。它们杂乱无章,而让这些有序的连接的,只让他想到一个人,这个人便是自己父亲。
父亲没变,而他变了。
苏格拉底说:“知识即美德。”他的知识成绩优秀,可是他却缺少了点什么东西。
也许是像他发现的那株紫苏一样,在父亲的照料下,它活了过来。
他想:如果那只是一株普通的紫苏,自己也不会去移栽它。父亲,对他的爱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如果是株好苗种,只需种下,好好关照,给它水分,阳光,它就会像他所希望的那样长大。尽管有担忧,但是一直相信就好……
十三就是那株紫苏。不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