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曾经回忆早期写作的经历,他谈到有一天自己躺在床上读《变形记》,读完之后,无比激动地跳下床,自言自语的说:“如果小说可以这样写的话,那我也能行。”马尔克斯在随后的创作之中确是巧妙的汲取了卡夫卡的小说艺术,采用寓言形式展现了南美洲那片神奇的土地。所谓“这样写的小说”,就是寓言式的,其故事情节既不是文本的中心,也没有非常明确的实质性含义,“往往只是一些比喻”。如果从字面意义上去解读,会感到非常困惑,即使勉强获得某种解释,也可能是误解。所以对于寓言似的小说,我们阅读时只能采用寓言式的阅读,即其文本的深刻含义产生于阅读过程之中,而不是先验地、确定的存在着,这些可能的含义与文本中的细节和具体的形象本身并没有任何必然的本质上的联系,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不确定的,可变的。
这是学者对卡夫卡“寓言式小说”的解读。
但说起文化,泱泱华夏总喜欢以中国式的文化来解读。总觉得中国文化无所不包,博大精深,而西方文化,重在实证之科学,但卡夫卡式的“寓言式小说”无疑是个例外。
说起中国的文学,特别是小说之流,其集大成者无疑是《红楼梦》。那就以中国式的小说比较一下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百年孤独》。
从形式上说,《红楼梦》是现实主义的典范,而《百年孤独》是浪漫主义的杰作,尤如中国诗人中两大巨人杜甫和李白,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阆苑奇葩,都是天才杰作。
从大致的内容看,《红楼梦》和《百年孤独》都是描写一个家族荣衰,结尾一个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一个是一阵飓风把马孔多村刮的干干净净,“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 一个是“太虚幻境”中“金陵十二钗”正副册早已经注定了众人的命运;一个是羊皮纸手稿记载了布恩迪亚家族的一切。
同样是表现“孤独”,《红楼梦》的孤独体现在繁华褪尽的寂寞,“你们都走了,我去当和尚”,“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三春过后诸芳尽”,以及《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百年孤独》的孤独不但个人是无助的,整个家族也是无助的,反复地战争,反复地制造和销毁金鱼,反复地拆缝自己的寿衣,反复地繁殖和夭折……《百年孤独》是土著民族的悲哀,三十二次起义全部失败,十七个革命者后代子女全部夭折,七代人努力也逃不过魔咒,参加罢工的三千工人全部被枪杀,销尸灭迹,似乎遮掩的严严实实。家族创造并苦心厮守的财富(小金鱼)被一夜掠夺,土著的文化被泊来文化全部颠覆……土著民族不管如何抗争终究逃不出被征服,被掠夺,被清洗,被同化的命运。家族的最后一点血脉也被全世界来的“蚂蚁”所吃掉,马孔多也便荡然无存,世上不会再有,这是一个民族的悲哀,也是人类的悲哀!
《红》与《百》另一个共同点是隐喻。红学的一个流派就是索隐派,人物隐谁,事件隐何事,具有人去考证,且言之凿凿,红楼梦是否是整体的影射不得而知,但姓名、诗词的隐喻却是作者的真意,如甄士隐,贾雨村等众所皆知,众钗的判词也很形象,包括公子小姐丫鬟的名字也大有深意,贾宝玉的大丫鬟是花袭人,贾府公认的头牌,但“金陵十二钗副册排名”却是晴雯排第一,袭人排第二,因晴雯有黛玉的气质,袭人却象宝钗的为人,而这正是贾宝玉心中的排名;黛玉的丫鬟是雪雁和紫鹃,雪雁音“血颜”,紫鹃音“纸绢”,陪伴黛玉的终究是“红颜薄命”,曹雪芹只给宝钗配了一个丫鬟,就是黄金莺,宝钗嫌拗口,改为莺儿,黄金莺自然是与王夫人的丫鬟白玉钏相对。莺,草长莺飞的“莺”,用草头的夜莺来陪伴“金锁”,而不用珍珠玛瑙来与“金锁”相配,与之相对的袭人原名是珍珠,宝玉把名改了,似乎作者并不认可“金玉良缘”。还有陪伴凤姐的平儿(贫儿),元迎探惜(原应叹息),曹雪芹对名字的隐喻比比皆是,其隐喻探索的文字比《红楼梦》的原文也多得多。
《百年孤独》因为不懂原文,不知作者是否在名字里大有文章,但名字作为一个符号必然代表一类含义。所有叫阿尔卡蒂奥的必具有一种性格,所有叫奥雷里亚诺的也必具有另一种性格;所有叫阿玛兰妲的是一类,所有叫乌尔苏拉的是另一类。“他强壮、好动,很像那些叫何塞·阿尔卡蒂奥的,但那睁大的眼睛和锐利的目光,却又酷似那些叫奥雷里亚诺的。”乌尔苏拉是书中女性形象的代表,是人类始母的象征,她的女性子孙更是“乌尔苏拉”的延续和补充。其中阿玛兰坦的高傲、丽贝卡的野性、雷梅黛丝(俏姑娘)的美丽、丽贝卡·雷梅黛丝(梅梅)的热情,以及雷梅黛丝·莫科特的纯真善良。特别两种名加在一起就如几种美德叠加,如第五代阿玛兰坦·乌尔苏拉是“创世记”时期第一代的乌尔苏拉经过历史发展变迁,赋予了新的女性意义的,融入家族历史上女性特点的总合体。她既有原始女性(乌尔苏拉)的勤勉、细致、倔强、有主见等优点,也有发展中女性(第二代阿玛兰坦)对欲望的强烈渴求,更融入了男性的放纵,所以她是被男性统治秩序一定程度地同化了的女性形象。
如同《红楼梦》无所不在的隐喻一样,名字的隐喻显然不是《百年孤独》的全部,寓言式小说善于把各种看法和思想寓于各种行为和事件当中。正如卡夫卡的《变形记》,仅仅是人的外象变了,内心本质并无变化,但旁人连最亲的人的看法也产生了根本的改变。人们总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往往恰恰相反,“赤身裸体的人,生活在衣冠楚楚的人群当中”,并不是孤独者的坏,而是道貌岸然伪装者的“智慧”让特立独行者无处安身。外界往往只看到事物的现象,事物的现象又往往是假象,内心的孤独才是人的本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或许可以把格雷高尔的变形理解为,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一个人真实的自我形态突然暴露出来,他不禁让自己无比吃惊,也彻底揭示了人的孤独存在,从而说明真正意义上对人的本质理解是不可能的。
《百年孤独》是天才的杰作,浪漫主义的思想是天马行空的,他所揭示的孤独是多方位的,既有对个人孤独本质的揭示,也有对家族、民族群体被征服、掠夺、挤压、孤立甚至消灭的悲悯。马尔克斯把卡夫卡的《变形记》从个人与家庭和周边小社会扩延到了家族和种族、民族,时间延了上百年的几代人的大社会,把个人内在的孤独和社会的群族矛盾揉捏在一起,给人一种非常悲哀无奈的感觉,一种极度孤独的感受。
如同《红楼梦》是一个捉摸不透的迷一样,对于《百年孤独》同样难以捉摸。对于人的孤独本质同样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