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华灯初绽。林晟独行于街角巷尾，乌黑珵亮的皮鞋扬起浮尘，笔挺的西装裤中线若隐若现，霓虹彩霞为他抹过发油的头发镀上华彩，姣好面容间却郁气盈然。他沉肩垂头又走过数个街区，拐过几个街口，抬眼望着远处黑压压的家，心底油然生起孤独之感。“哎！”他一脚踢飞了一个小摊，险些跌扑在地，他骂骂咧咧着回首望去，白纸旧画飞舞间，一个男子与他遥遥相视。昏黄路灯下，男人不过二十出头，长发白面，一袭黑衣，点漆眸光中尤带一丝鬼气。林晟微一怔忡，弯腰捡拾满地纸张，待伸手交过时，却见黑衣客满脸狞笑奋笔疾画，纸上笔走龙蛇。少顷，一张已成，举至林晟眼皮底下，又顺手接过纸堆，随手抛回地面。凝眸注视林晟，两眼鬼气氤氲，口唇翕动，“付钱。”林晟身处孤寂夜色中，与怪人相对而立，又陷入金钱泥淖，心下荒唐不只凡几。他扫了眼画纸，耸肩道：“我还你成吗？钱就不给了，你这可算强买强卖。”黑衣客岿然不动，直把沾满彩墨的手伸到林晟鼻子底下，执拗地望定了他，“付钱。”林晟哭笑不得，摸出牛皮钱包，掏出两张大红钞，放在黑衣客手中，霎时风云激荡，薄雾沸腾，待得风清云散，眼前早已人去楼空，徒留画中人与他两两相对。“啧！还挺可爱的！”林晟扭身踱回家中，睡前满脑子全是画中人倩影柔姿。

        翌日，林晟踩着上班最后一分钟闯入办公室。只见众人挤作一团，群星捧月般簇拥着一男一女，男的戴着金丝边眼镜面目祥和正是部门老大，女的身材颀长墨发如云却不知何许人也，老大高声说：“这是阿昭，今天正式加入我们团队，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要互帮互助团结友爱呀！”他眼角扫了一圈众人，定在了林晟头上，他挥手招呼，“小林，快过来！”女人闻声回头凝眸望了过来，林晟心底咯噔一下，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老大说：“阿昭，这就是你的师傅，有问题尽管找他，千万别怕羞啊！”老大笑望林晟，说：“别藏私啊！教不好可为你试问哟！”话落，阿昭伸出手，林晟识趣递上，十指相扣，阿昭盈盈一笑，露出两颗珍珠般小犬牙，晃得林晟心跳加速。“你好，林晟，我是阿昭，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林晟把心头翻覆强压喉底，嘎声说：“你好，有事尽管找我。”他私下忖度，这的确是画中女子无疑，而她此刻又俏生生立在面前，他又扫了眼雪肤杏眸的女子，万般滋味横亘心头，遂灰溜溜逃回卡位，假做忙碌，内心兵荒马乱。

        时光似箭，下班时间转眼即到，林晟深吸口气，起身便想跑。忽然一道黑影飘来，正压在他头顶，一股栀子花香涌进鼻腔，他颤巍巍抬头望去。只见阿昭正瞪大了眼望定他，林晟心下又是一惊，嘎声问：“有事吗？”“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她旋身坐在林晟对面，笑吟吟道，“你......在躲我吗？”林晟强笑道：“别傻了，怎么可能？”可是末尾的话语像风筝般直窜了上去。“我当然相信你呀！所以特意给你带了个机会来哦！”她望定了他额际豆大的汗珠，发出溪流般琤琮笑声，“今晚一起吃个饭吧！算作拜师宴了，不能不来哦！”林晟张口结舌，拒绝的话语连珠炮般，却蓦地偃旗息鼓，阿昭的长发抚过他指尖，在心头留下几道涟漪，阿昭的点漆星眸直直照向灵魂，旖旎情丝在心底袅袅升起。出口的话掉了个头，“可以。”阿昭面泛绯霞，欢笑着跑了开去。“寄情居，6点半，记得来。”

　　夜色沉沉，群星闪闪，城市睁开他彩色的眼睛迎接他的独属于他的狂欢夜。坐落于城市一角的寄情居中人影浮动，新朋旧客络绎不绝，服务员身穿旗袍穿梭其间。林晟撩帘走入大门，只见一个粉裙女郎招手致意，如云墨发随风轻扬，他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女郎对面，歉声道：“阿昭，久等了吗？”阿昭推过刚烫好的碗碟，轻笑道：“哪有这事，我也才刚到罢。”她调皮地眨了眨眼，“再说要是有这荣幸为你等一遭不也是好事吗？”林晟端起杯子置于唇边，掩去全部表情，默然以对。阿昭心知他心曲已乱，加大火力继续追击。“其实呐！我挺早就进这公司了，就在另一栋的研发部，但我还是顶着压力，抛弃原有的积累，跳到新的部门，你知道是为的什么吗？”林晟吹开一枚茶叶，缓缓啜饮一口，把眼睛瞟向阿昭，一言不发。阿昭紧紧扣住林晟的手，任指尖灼热席卷心头，一字一顿道：“为了你。”铛的一声，咖啡勺跌落杯中，棕色液体四散飞溅，林晟抬首望定了她，眼中暗潮起伏。“你的玩笑真不怎么样。”阿昭面飞红霞，眼中群星闪耀，说：“我很早以前就关注了你，但苦于一直没机会结识，现在索性换到同一个部门，以后就好了。”林晟心潮起伏，回想起昨夜买画的事，再瞥了眼如花似玉的阿昭，笑意爬上桃花眼，手腕一扭，十指相扣，他柔声道：“你喜欢我吗？”阿昭连连点头。林晟眼眸半阖，尽显深情，心下思绪纷飞，最后定格在孤清寂寞的家，喃喃道：“那我们试试？”一语既出，阿昭欣喜若狂，隔着桌子便扑向林晟的怀抱，“太好了！我这辈子居然还能听到这句话，我当然愿意！”林晟边左顾右盼，边撕开身上的牛皮糖，生怕引得他人侧目，但很不幸，众人早已投来利箭般的目光，林晟大窘，推开阿昭，草草结账，撇下女友，推门便走。头次约会就此不欢而散。

　　夜色迷离，华灯璀璨，林晟漫步街头，徘徊于黑衣客出没的巷尾河畔。果不其然，黑衣客正在眼前，他左手提画，右手执笔，眼瞅着林晟如饿犬般步步逼近。黑衣客面无表情，埋首画纸，笔走龙蛇。林晟心头一动，探头望去，只见一方额广颐的女子静静躺在画纸上正盯着他笑。唰拉拉一串混响，美人香销，黑衣客举起美人画在他眼前扬了扬，闷声道：“付钱。”林晟哂笑着瞥了眼揪住画纸的手，摸出几张大红钞，拍在黑衣客手中，抓起画纸拔腿就走。

　　当天夜里，林晟捧着美人画潜心钻研，昏黄灯光如鬼火般在他头顶明灭闪烁。薄纱绸礼帽，杏仁眼儿，朱唇不弯而笑，剪裁精致的套装微光闪烁。绝对出身不凡呀！林晟脑际疾电闪过，他迷瞪着眼盯着画中美人，心头浮想联翩，眼皮愈发沉重，他一骨碌跌进黑甜乡。

　　翌日清晨，林晟踏入公司，正巧撞见总裁秘书，她叫住林晟，眼风如探测仪般上下扫视，“林晟，总裁叫你，快去办公室吧。”林晟微怔，一缕疑云飘过心头，待要再问，总裁秘书早已走远。林晟硬着头皮走向顶楼办公室，推门而入，只见一个身着镂花细纱雪色连身裙的女子正背对他俏生生立着。林晟惶然四顾，却不见他人踪迹。他轻咳两声，女子身躯一颤，寻声望来，万顷金光为她踱上圣洁的花边。林晟定睛再望，女子桃腮杏眸，朱唇不弯而笑，锦缎披身足见出身不凡。洪钟巨吕在林晟胸臆猛地一击，他竟萌生恍如隔世之感。门咯铛嘶叫，总裁推门而入，眼睛扫遍室内，停驻在林晟身上，又挽起女子的手走向林晟，轻笑道：“林晟，这是我的女儿何煜，她对你可是光注许久了，年轻人嘛！多多交流了解总是好的。”林晟面颊怒红，眼风里扫了眼何煜，她水汪汪的杏眼正盯着他瞧。

        这一刻阿昭早已灰飞湮灭，他眼见着富贵荣华身着紫金长袍站在人生十字路口上对他微笑招手，立时心旌摇曳，他满口应允着接过这枚橄榄枝，浅笑转身离去，心中欲望的沟壑愈发深沉。

　　当晚他又步至黑衣客出没处。夜沉人罕，敝灯黯然，黑衣客独坐光暗相交处，静待不速之客。林晟满心踌躇地踱向黑衣客，一语未出。黑衣客早已知悉，他奋笔疾画，炭笔上下翻飞，粉末凌空轻扬。林晟凝神细看，一绝色女子渐渐成形。随着时间流逝，林晟眼珠子越鼓越出，嘴巴越张越大，美人跃然纸上而呼之欲出，“玛丽安！”林晟低声惊叫，浅棕色瞳仁中尽显痴迷，这可是他迷恋了半辈子的明星啊！他劈手夺过刚成形的画。扭身就跑，冲破夜色回到街灯下，才蓦然想起他还没付钱，转身望去，早已人去街空，指畔美人图热的灼人，几只老鸦惨叫着划空而过，一阙亘古流传至今的哀乐在他灵魂中款款流淌。他抬眼瞪着空渺的小巷，急匆匆奔入寒夜，逃也似的离开。

　　时光小溪潺潺流过，红日再次升起，林晟草草请了个假，紧攥美人图，口中咀嚼着玛丽安的名字，走街串巷，寻门问户，累得满头大汗，伊人倩影却化作海市蜃楼无影无踪。

　　忽然林晟眼前一亮，对街上数人围成一团，群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艰难前行，人潮紧贴身边，欢声响彻大街。这是什么人呢？林晟凝眸望去，细金洒花绉纱长裙委地，橘红碎金高跟鞋踢哒向前，冠花头纱随风飘荡，勾勒出天鹅般的猷颈。林晟惊声大叫：“玛丽安！”他迈开大步攀过栏杆，借着血液沸腾的热气儿直扑对街。轰隆隆大班车尖啸而过，车壁遍贴某明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是玛丽安。班车嘶吼一声急停下来，两米处一男子头碎筋折，脖颈呈180度歪斜，面带微笑，大张双眼，饱含痴狂，紧盯车壁上的玛丽安图，露出水晶兰般的痴笑。人潮蜂拥云集，嗡嗡然仿佛一群赶不走的苍蝇，玛丽安一行人趁机快步离去，徒留无边欲壑在死亡巨轮之下灰飞湮灭。烈日高悬，苍蓝色天空下亮堂堂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