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恶 欢情薄 山盟虽在 锦书难托
曹辛执杯痛饮,好喝闷酒,老酒鬼恨酒不醉,往往也喝不醉。这一点唐近水就很好,劝酒本事不小,却沾杯即倒。两人在一块对饮,往往是唐近水在那吆五喝六走一个,曹辛摇手不了不了少喝两口。被外人看去,偏偏传出一个沾杯即倒曹辛苦,酒量极好唐海量的雅号。
“辛苦,于人于物,不必如此辛苦。”唐近水用黢黄的手指勾走杯中的桂花,放进嘴里抿了又抿。霜雪或许在来的路上,秋风此刻却尽在我口中。
潇潇雨未歇,闯进亭来 洒落杯中。
“甚好!天公为我续酒。”曹辛一饮而尽,嗤笑道:“我只是辛些,何来苦呢。倒是你唐海量,这一程游荡些年,又悟得多少道啊,啊?天南海北,说得好听些,以天为盖,以地为舆,你所求为何啊?”
雨点摔落池塘,把荷叶的脊梁一点一点砸断,满池秋荷被按进水中。
“那也总比你守这一亩三分地,当个县老爷的马夫就无穷其乐了?”
曹辛此人,幼纳于言,人未之奇。但就这样一个人成年后诗书经纶无所不通,进士却不入庙堂,反江湖戎马,也身居山林为寇,也隐于乡间私塾,也做过行脚商贩,也鞍前勾栏马后,待到唐近水认识他时,已是清水县衙一马夫,甚得清闲。与其相较,唐近水反倒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了。这世间迷惑颠倒,颠倒迷惑。
“此间玄玄,妙不可言。”
“打什么机锋。”
“你下次再南下,能不能劳您避开这清水县。饶我个清净。”
“这条路离青灯镇最近。”
听罢此言,曹辛也不再言语。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偏我来时不逢春啊。”唐近水从腰间取出烟杆,朝着石阶敲了敲,熟稔地抖出些烟丝,吞云吐雾起来:“紧赶慢赶的,入春也没来得及回来。”
曹辛也学样从腰间取出烟杆,但要比唐近水的那杆更是长些,烟嘴部分是块颇有年数的山玉。“你是赶不上啊,还是不敢赶啊。就您这一手术法,天地大,哪去不得。”曹辛从唐近水的烟袋里拧了些烟丝,呼上一口:“烈了些。”
唐近水挥了挥袖子,泼天大雨慢慢转小,淅淅沥沥地落在枯荷上:“只能做到这了,且就这些了,也好,留得残荷听雨声。”
看破大道跟脚,渡人机缘,哪能一事无偿。唐近水每予他人一善恶,自会多背一因果。每还道力一分于天地,自身就弱上一分,直至尽数归还。这些事曹辛再清楚不过,所谓尽数归还,当然是什么都不剩下,身死道消。
“给爷倒酒。”曹辛斜了一眼唐近水,伸手就要拍他脑门:“就烦你这伤春悲秋的样,都自己作的。”
唐近水讪讪然给曹辛斟酒:“我都这样了,你怎么也不凄凄惨惨一下,就不怕哪天我没了。”
“没了就没了呗,天下酒友何其多,没了你我再找一个便是。没了你,我还是这清水县县令家的马夫,师爷遇着我示好,衙役见我喊声爷,十里乡绅哪个见我不还是一样低眉顺耳。”曹辛皮笑肉不笑:“这世间没了你唐近水就昼夜不转啦?烛龙白衔这么久的日月啦?县老爷没了我曹辛,就养不活马啦?咋?你唐近水没得,我曹辛没不得?再说您老术法多高,我一介刁民,那管得了你们神仙的活法,是吧唐老神仙?”
唐近水被这一句唐老神仙羞臊得没皮没脸,赶忙又给曹辛满上:“曹辛苦,曹大爷,您就收收这阴阳怪气的神通吧。论本事,小的我还低你一名,我可说不过您,小的给您倒酒,曹进士您消消气。”
曹辛嗤笑一声,又要开嗓,唐近水赶忙低头道:“安秀很好,我见过她了,比活着的时候过得要好,好很多。”
曹辛愣在当场,喉咙口好像被塞满了青土一样,久久不能言语。只那么一个瞬间,两鬓的头发就斑白了一些,身形越发佝偻起来,就那么蜷在一边失声痛哭了起来。
那个敢唾骂朝堂,倒反天罡,敢冲冠一怒,横刀立马,敢倒反天罡 一身傲骨的男人愣是因为安秀的一句:“曹郎若敢死,我定当作野鬼孤魂浑噩于世间永不超生。”硬生生地活到现在。
“你我都知道安秀本意并不是让你如此,唾面自干地活着。”唐近水呼出一口老黄烟:“山神娘娘很好,对她也很好,安秀服侍其左右,没受得一点苦。”
“过得很好就好……过得很好就好。”曹辛一遍又一遍念叨着,突然又抬头盯着唐近水一言不发。
唐近水看了看曹辛:“放心,虽谈不上山岳江河,也不是什么淫寺神祇,我查证过了。但你别也想着找她了,都说人鬼殊途。”说到这唐近水顿了顿,自嘲了一下,继续说道:“该忘得七七八八一样没记住,也挺好,生前一些事对她来讲也未必值得惦念。”
唐近水翻开黄粱卷,上有女子名安秀。安秀安秀,九图幽兰巷人…生在勾栏,不恨于世,生前大善铸心,然命不由心造…死前受尽凌辱…无一完肤…执念化作怨鬼孤魂…不愿作祟人间,自甘受行销骨蚀,侍柳俞山神娘娘身边。
人死后有执念,易化作怨鬼,在人间游荡越久,意识越发消散,直至不受控制,化作恶鬼。
枯骨女是这样,安秀亦是如此,逃不脱此间种种。唯一不同的是,安秀没能全全复仇,她在尚有意识的时候选择了自封于山中,尽管恨意无尽,却更担心将来自己为祸人间,非她所愿也。
万法无全 圆融皆破 天道忌满 人道忌全 水满则溢 物极必反,可为何偏偏恶贯却满盈呢。
至于曹辛,曹辛当然辗转奔波替她杀尽仇家,但那又怎么样呢,安秀不会再回来了。
而此后曹辛浑浑噩噩于世间,不敢死去,却也没怎么活过。
曹辛从知事起,似乎这世间本就没什么好快乐的,恍恍度日,安秀的出现切实地改变了这一切,求学入仕,不是为了光耀门楣,而是可以风光大娶,和俗套的故事一样,待到曹辛高中进士,安秀却不在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安秀不在后,他依旧过得没心没肺,今日与谁谁推杯换盏,明日再到勾栏瓦肆吃茶听书,他可以伪装出一切快乐的表象,却骗不过自己。他似乎只是回到了以前那个不太会快乐的样子,过着不知道该怎么过才好的日子,他想尝尽世间苦吗,也没有。只是想出去兜兜转转,试试不一样的活法,于是世间游历,做包袱斋,做教书郎。到头来曹辛还是变成了曹辛苦,世间皆是曹辛苦。
唐近水初见曹辛,是枯山中的一家酒肆。偏偏两人一见如故,号称从不喝醉的曹辛苦在那天喝的酩酊大醉,沾杯即倒的唐海量却是浑然不醉。
酒酣浓时,唐近水说:心里有些痛苦,但也不全然是悲伤。
曹辛苦说:人间没什么值得好留恋的,也就酒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