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爱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觉到了那就不是父爱
——冰心
半年可终于还是盖好了。于雷一家搬进了新居,当然不会是以前的样子,变成了青砖灰瓦。大人们屋里屋外观察评论着,无论满意与否,也别无选择。
只有陈佳和于雷兴奋异常,只因为是新房子,不似以前那样古老沉重。
于雷的父亲从外地调回来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于雷感觉自从父亲回来对于他简直就是噩梦的开始。不仅是于雷自小大部分时间未和父亲在一起生活而比较比较生疏的原因,还因为父亲脾气暴躁,对于雷的管教更是极为严苛。父亲是一名数学老师,因为自己的职业和兴趣的关系,辅导于雷数学题的时候较多。
父亲也是异常节俭,其小气程度与于雷的伯伯不相上下。
其实父亲是本地一所重点高中毕业的,这所高中出过许多名人,比如国学大师季羡林,江青,还曾经出过一个高官,曾任中央常委,罗干。
父亲考了两年大学,均没有考上,第二年是复读。之后去外地参加了工作。没考上大学,不是因为学习不努力,或资质不够,而是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上学晚,十岁才进的学校。从小学开始就开始跳级,直接上二年级,上了一年,又直接上四年级。父亲学习成绩并不好,可以说相当差。父亲还着魔似的迷恋上了乒乓球,课堂上听不懂老师讲什么,干脆不听,老师讲他的,父亲在下面画他的小皮球,脑子里想的是的是刚刚打球接了一个好球。
一直到升高中的时候,父亲开始发愤努力,
不懂就问老师,回家也问哥哥 。父亲创造了奇迹,到了升高中时,父亲以全班第三名的成绩考入市第一中学。
父亲的努力并没有获得最终的成功,人生最关键的时刻,没有理由不努力,也许那个年代大学录取非常严苛,一中竟然两年没有人考取大学,其中包括父亲复读的一年,父亲的学业止步于在大学门外。
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想入非非心怀壮志的少年,因为理科较好,对无线电感兴趣,爷爷说过,他曾经想和朋友开一半导体厂,结果没有真去干。国家有一水电工程招工,父亲去了,被分配到了外地——微山湖,在轮船上成为一名电工。后来,去了微山县一所小学,做了一个教师。当时爷爷是反对的,认为教书匠没前途,当时教师的待遇的确不高。 父亲非常热爱教师这个职业,工作上顺风顺水,成绩斐然,学生的数学考试取得全县第一名的好成绩。
父亲独自一人在外地工作,生活诸多不便,打算调回济南,求大权在握的伯伯帮忙,伯伯却没有答应。至于个中缘由,于雷无从知晓,也不便瞎猜。不过,自此之后,伯伯和父亲骨肉之间有了罅隙。
于雷五岁那年, 父亲历尽千辛万苦,最终调回了济南,在一家街道办的小厂里干检验员。几经周折,又调入一所化工企业子弟学校教学,父亲终于回到了他热爱的教育事业。
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父亲却没有继续以前的辉煌。新单位校长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对待下属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对于初来乍到的父亲更是不屑一顾。父亲第一天去报到,看了一下档案以及原学校开的介绍信,立马就给父亲一个下马威,上下打量一眼父亲,问道,“教过学吗?”,语气岂止是轻蔑!
异常高傲的父亲受到了怎样的屈辱,父亲被激怒,反而变得有些目空一切。。虽然他教育于雷要善于藏拙守愚,韬光养晦,讲的头头是道,自己却是知易行难,面对新单位领导的刁难排挤,父亲与生俱来的性格却是改不掉的。
得不到领导重用,父亲开始写论文投稿,妄想一鸣惊人。父亲先后发表了在教育期刊上发表了三篇论文,得到了权威专家的好评。其中有一篇文章,阐述自己的教学观点,主张令学生理解,反对题海战术,还有一篇文章对除法的定义提出质疑,当时的杂志社编辑认为观点太标新立异,删去了一部分才同意发表。父亲曾向于雷和妈妈吹嘘,这几篇论文将轰动整个教育界。一篇论文的稿费有三十元,在那个年代,也的确是一鸣惊人。事与愿违,父亲自己认为呕心沥血,字字珠玑的论文却被领导认为向自己挑战,反而指责父亲不安心教学,整天写什么论文,并且举例说,陈景润也发表论文,但是却不会教学。咋一听,似乎颇有道理。但是这岂能难倒善于思辨的父亲,立刻针锋,陈景润发表的是学术论文,而我写的是教学论文,不可相提并论。事实上,单单发表几篇这点成绩的确也远远不足以改变父亲的地位。
学校里有一次评职称,分为三个档次,高级,一级,二级。父亲仅评为二级教师。评选条件中有一条是有科研成果的,可以加分。父亲找出认为论文就是科研成果,且辅导学生在奥数竞赛中获奖,所以直接找到上级领导,要求领导主持正义,有法必依,结果由二级改成了一级。虽然父亲胜利了,但自此以后,父亲和校长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父亲不再被安排教学,而去干杂活。
父亲在家庭中一般不很操心琐事,对工作却比常人努力的多。 正月十五的晚上,有小伙伴找于雷去趵突泉公园,却被父亲叫住辅导文言文。多年以后,于雷脑子里经常呈现出一个画面,三伏天,大杂院里有人在树下打着扑克,吆五喝六,隔壁邻居在喝啤酒划拳。父亲一个人呆在屋里挥汗如雨,一手执书本,一手执笔,时而猛摇几下蒲扇。对窗外的嘈杂充耳不闻,昏黄的台灯照射着父亲,投射下瘦弱单薄的影子,书桌上摆满了书本,稿纸,书架上几排书放置的满满当当,地面上还有一个纸箱,也放满了书。夏日里的热风穿过狭小的屋子,吹的墙壁上的一副字画哗啦啦微响,那是一副学生家长送的没装裱字画,是外国的名人名言,“卓越的人在艰难困苦的环境里百折不挠——贝多芬”。
父亲如苦行僧般的个人奋斗却得不到单位的承认,也无法换来实际的回报。他开始愈来愈愤世嫉俗,当时有一本在中国大地上引起轰动的书,台湾作家伯杨写的《丑陋的中国人》,书中深刻剖析了中国人的阴暗面,劣根性,极尽夸张讽刺。这本书对父亲影响很大,某些观点与父亲头脑里的想法不谋而合。父亲认为当代中国人的劣根性就是只会勾心斗角,妒贤嫉能,任人唯亲。这种愤世嫉俗的人格却是浪漫的受挫的人格,他们富有正义感,不肯向不合理的现象妥协,往往与现实格格不入。客观的说,从个人角度,太过愤世嫉俗,对自身不利。有几人能有李白,杜甫,苏轼的才气与豪情。然而从社会角度来看,愤世嫉俗的人有利于促进社会的公平公正。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出结论也不同。所以我们的祖先提出的“中庸之道”,难得糊涂,其实是一种大智若愚的生存智慧,在波诡云谲的社会中,不懂得圆滑变通,很难生存下去。以于雷对父亲的了解,父亲从大的方面来看,还是一个相对沉稳冷静的人,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可是父亲做错了什么呢?
父亲一度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一件不经意的小事让他斤斤计较,大发雷霆。加上此时奶奶已经瘫痪在床,生活的重担,工作的不如意,让父亲苦不堪言。知父莫若子,于雷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当时已经到了抑郁症的边缘。
艰难残酷的人生把一个坚强的人折磨到了何种程度。
当时单位有规定,一级教师有资格享受一项
福利待遇,可以领一煤气灶。大概单位是化工企业的缘故,自己就可以生产液化气,有了这个便利,教职工还可以免费灌煤气。
当父亲把煤气灶拉回家时,一家人都欢欣鼓舞,仿佛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终于告别了用蜂窝炉做饭的历史,进入了现代化生活。于雷之前经常羡慕的看到别人家的大人们骑着自行车,后面驮着一个圆滚滚的铁罐子去灌煤气。煤气灶被父亲在逼仄的厨房里收拾杂物,毛坯的墙面上糊着长年累月烟熏火燎形成的厚厚的黑乎乎的油灰污垢。一个小窗口,却没有窗户。一盏吊在人头顶上的灯泡也不能幸免的沾满了油泥,几乎看不出灯泡原来的样子,本来灯泡度数极低,在油灰的遮挡下,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社会发展日新月异,与现在的整体厨房甚至是智能厨房有着天壤之别。那个时候厨房真是最肮脏的地方,不仅仅是简陋,而是简陋的无法想象。不夸张的说,简直就像当年电视剧《西游记》里妖怪的洞穴。妈妈有一次妹妹去厨房拿什么东西,妹妹因为看《聊斋》一类的鬼片,特别胆小,晚上,不敢一个人进厨房。其实,别说妹妹,于雷胆子也大不了多少,而且厨房常有老鼠出没。
但是尽管厨房如此简陋,很多人家还是很羡慕,有些人家竟然连厨房都没有。
爸爸腾出一块地方,把煤气灶安装起来,铸铁的架子,细脚伶仃的腿,架子上有两个炉盘,最后胶皮管道和煤气罐连接。旁边还要放一盒火柴。先拧开总阀门,再拧开灶头旋钮,划燃一根火柴,壮着胆子伸到灶眼上,“嘶嘶”冒气的灶头“噗”的一声瞬间被点燃,冒出蓝幽幽的火苗。爷爷直呼不可思议,他和许多老年人一样,思想极其守旧,对当时社会种种现象都看不惯,只有对现代科技新事物赞不绝口。母亲烧菜后说,这火苗毒,炒菜比蜂窝炉炒菜好吃。一家人眉开眼笑为灰色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这台老式的煤气灶使用了许多年,周身糊满了油灰,看不出原来的面貌。
一次,有一位乡下的亲戚来到于雷家,看到老古董般的煤气灶,哑然失笑,还用这个,我们农村都用的电打火了。
父亲不屈不挠,运用自己独特的谋略,联合其他同事,写联名信,去厂领导那里告状。先后有三名校长被撤换。教书育人为人师表的老师之间竟是如此你死我活,明争暗斗。或许柏杨说得没错,我们的同胞自古以来就有窝里斗的传统。
然而可悲的是,父亲殚精竭虑,使劲浑身解数,只是为他人做嫁衣,直到退休前父亲仍然是一名一级教师。那几位校长一定也把父亲视为眼中钉,损人不利己的小人,恶人,恨之入骨。
残酷的人生虽然没有给父亲多少机会,有时却也网开一面。根据国家政策调整,企业办学全部归为教育局,即公办学校。意味着原单位教师在工资待遇方面都提高了一个档次。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却又与父亲失之交臂。原因是父亲在一年前五十八岁时已经办理了内退手续,教育局拒绝再接收。
真可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可倔强的父亲岂会善罢甘休,父亲联合其他几名相同情况的老师一同状告区教育局。即老百姓通常所说的民告官,又叫行政诉讼。教育局对此不屑一顾,轻蔑地说,还想告教育局,简直自不量力。法院秉公执法,内退是企业内部个人行为,不符合国家法律,判定父亲这一方胜诉。父亲终于成为了一名有国家正式编制的教师。
晚年的父亲经常和于雷或是知己的朋友谈起自己如数家珍的几篇论文,或是以前在单位如何过五关,斩六将,眉飞色舞。
父亲人到老年,疾病缠身。提前内退,就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前列腺,便秘,折磨着他,痛不欲生。后来再去医院,医生已经束手无策,理由是病人年纪大了,老年性疾病,医生表示已无能为力,拒绝为他治疗。
身体上的病痛,心情烦躁,绝望又心有不甘,久病不愈绝对影响一个人的心理。现在常听有人说人与疾病共存,那也必须把病情控制在自己可以忍受的程度。
人活着多么不易,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还要与疾病斗,人的一生,与疾病斗争也是主要的一部分,而且贯穿整个人类的历史之中。
一个人如果同时具有不向困难低头且勇于钻研学习的品质一定是优秀的人,甚至成为一个杰出的人。父亲当之无愧是这样的人,在经过了各种治疗和保健品之后,父亲选择了自己钻研中医。之前,他没有丝毫中医知识甚至不相信中医。一本本书籍,《一百天学会开药方》,《中医入门》,厚的像辞海一般的《中医方剂大全》,摆满了整个书橱。常常抱着一本书看到深夜。
有一段时间,他看了一本那几年很流行的畅销书《刘太医谈养生》,对这本书大加赞赏,说如果早看到这本书,就不用看其它书了。竟然像个中学生一样,一本书改变了他一个星期的言行。可没过多长时间,又否定了这本书。
一开始,做为一个初学中医的人,估计父亲也就是按图索骥,简单的在书本上原封不动的抄药方,有时也有疗效,父亲沾沾自喜,犹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可是用不了多长时间 ,病情又会反复,父亲很沮丧,会没来由的发脾气。
不知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他说自己皮肤瘙痒,母亲埋怨他胡乱吃药,他竟然强词夺理,说李时珍也是经常亲自试药。母亲虽然担心,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劝他多出去走走。于雷则卖弄学问般的说了一通“锻炼可以代替一切药物,而任何药物也替代不了锻炼的大道理。”(好像是一位英国的医生说的)。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了一番“医不自治”的理论。
病不在自己的身上,很难感同身受,当然不能苛责父亲的乱发脾气。
谁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看着自己至亲至爱的人痛苦,自己去无可奈何。
执拗的父亲依然我行我素,父亲成了中药铺的常客。桌子上,书柜上,床头上,到处摆满了瓶瓶罐罐,或者一包包的中药。
父亲竟然自己制作了一杆称量药剂量的的称。(中药店里见过,不知道真名叫什么)他随手拿起一根竹签子,那是串糖葫芦用的,又找了一个塑料托盘作称盘,用粗线穿起来,在称杆上刻上刻度,找了一个钥匙扣上的饰物做配重。一个小巧的称就做好了。
父亲一边自学医术,一边做大量的笔记,中医里玄妙模糊的辩证理论,加减配伍而成千变万化的药方。写满了一本有一本。虽然于雷对父亲自己给自己治病一直持质疑态度。比如中医的望闻问切,号脉据说是从小就开始学习的,父亲已经六十了,还能学号脉吗?
但是,父亲的自我治疗真的有了效果,身体逐渐好了起来,精神也好多了,和家人或者朋友聊起来自我治疗的心得体会,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任何人如果在一个领域坚持十年以上,就可能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
父亲从一个丝毫不懂中医的门外汉,现在可以从内行的角度和医生侃侃而谈,俨然仿佛一个中医专家。
虽然父亲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中医专家,但是他的确有一种能力,在困难面前不低头,忍,反而激发起他战胜困难的勇气和潜力忍受痛苦,通过不懈的学习,最终战胜困难。
在这一点上和于雷的爷爷有些像似,面对困难,也会恼怒,但是一旦静下心来,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总会想出办法来,而且好像还会在其中得到某种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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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喜欢看电视,新闻,国际新闻,《海峡两岸》每天必看。有一段时间,对武术擂台赛着了迷。有时也看电视剧,甚至是年轻人喜欢看的偶像剧。每天都看到深夜,由于耳背,音量开的特别大。而母亲只看《有话好好说》这一类的家常理短的节目。对于新闻还是任何电视剧,则没有兴趣,“国际形势你懂吗,和咱有啥关系,电视剧都是胡编乱造,真是闲的”。父亲格局显然大的多,回应说,看看国际新闻,不但可以了解世界形势,还可以增长智慧。
虽然一家人都来自农村,可母亲看不起农村人,不知什么由头引起的,她就会很鄙夷的说“这些农村的……”。
生活虽然拮据,可父亲并不贪财。不是自己的从来不必争,是父亲的人生信条。
伯伯去世后,堂哥想卖掉伯伯名下的房产,换一座新房子做婚房。却遇到了麻烦,根据《继承法》第10条规定,遗产继承的顺序为:
第一顺序:配偶、子女、父母。
第二顺序: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
继承开始后,由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第二顺序继承人不继承。
没有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的,由第二顺序继承人继承。
原来,根据房产法这些规定,因为伯伯先于爷爷去世,所以爷爷也有继承的权利。
堂哥找到于雷家,费了半天口水,于雷一家人还有点转不过弯来。最后总算整明白了,只有于雷的爷爷,父母还有姑姑都签字同意放弃遗产继承权,堂哥才能办理过户手续。原来法律还有这样奇葩的规定,在中国人的传统伦理观念里,每一个家庭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单元,即使是一个大的家族内部的,已经分成几个家庭。别人家卖房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于情于理都不符。爷爷也认同,于雷父母,毫不犹豫的签了字。
之后,堂哥又找到姑姑,姑姑也痛快的签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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