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光影铺成的流年里,静捻无数细碎的记忆,想念一段时光的掌纹,回味那一隅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故居剪影,和那张如今再也见不到的,苍老却慈爱的,带着无限宠爱和笑意的面容。
日光散尽,疏影横斜,唯有那条幼年时走了千百遍的田间小道,依旧横亘在记忆的长河里,蜿蜒着草色稻香,指引我归家的路。
一
童年的记忆里,充满着外公外婆的影子,和他们那栋至今都未曾修葺的老房子。
外公的故居位于山脚下小河边的一个小小村落里,山可为依,水可为伴。屋前是大片田野和菜地,暮春之初,可以看到满山遍野的油菜花。那一大片黄色映在阳光里,将阳光也晕染成了嫩黄色,踩着阳光的蝶儿和那一大片嫩黄色交相辉映,和着微风中淡淡的油菜花香,成为我童年记忆中最美的景致。
仲夏时节,是稻谷生长的季节,田野里湿漉漉的。此时河水清可见底,水束潺潺,漫过台阶上陈绿的青苔,流进稻田,渲染开的却是温润的情怀。
秋日绵绵,屋前那棵无花果树结了果子,树不高,多枝桠,我便会择一个光影斑驳的午后,爬上树小憩,抑或让外公在上面吊一根粗绳索做成一个秋千,摇荡着我澄澈安然的流年。
入冬初雪,山川河流都裹上一层银白,整个世界像是沉沉睡去,万籁俱寂。静夜里,枕着外公给我讲的白雪公主的童话,入梦。
谁将时光拉成长河,旧居这四季光景,已是百年的苍老了,院子里的年轮生长着她的倔强,澄澈的天幕下,内心的淡然,于这一隅静深处,蜿蜒出宁谧与祥和,止了漫漫红尘里万千的漂泊与流浪,宛如墙角累累风霜的石头,一身傲骨,静默着,却看尽春夏秋冬,四季轮回。
三
清晨沁凉,黄昏成影,风烟俱静,当下便是好时光。
一蓑烟雨,几卷春芽,满庭落花,抬头便能看到山头扯出的丝丝云雾。 仿佛外公依然戴着斗笠在田间忙活,时不时地抬头笑望望我。我站在田间小路的尽头,朝着他挥手。
儿时的记忆里,外公一刻也不停歇地忙活着。而每年的春节,都是他最忙的时候。故居的年味甚浓,杀猪宰羊,制作糍粑,舞龙戏狮,走家串户。家里聚满了远道而来的客人,院里弥漫着别样的风情,旧居包容了所有人的祝福,把所有的心情都回归到最初的简单,把尘世的劳碌在进门之时都暂且归零,在这个氛围里,唯有一种团聚的喜悦在心底滋长。
光影一寸一寸地移过,白驹过隙却无声。
辗转着时光的齿轮,从春暖花开迈入酷暑烈日,从秋水长天走向韵梅冰雪,应着节气和时序繁茂,每一个季节都在这里落脚,烙下痕迹,尘封起来,便是经年累月不散的回忆。
清晨的光一点点晕开,苍翠的树叶落下清晰的影子,斑驳地摇曳于地面。水里的鱼缓缓地游过,似是不知时辰更迭,院子里落叶的声音如暗换的流年。野菊花香从窗外漫进来,已成了温柔的触碰,夹带着风和阳光的味道,沁入心脾。
暮色中月色清凉,竹影婆娑,两位老人摇着蒲扇谈笑坐于庭院的老树下。故居的一日里,从未有过相同的光景,果真如古人所言“度一日而知春秋”。
阳光氤氲,幽香拂窗,清气满院。如此,便只愿静享寂寞好时光,不计较。
无论寒暑,外公都是天未亮便出门劳作,踏着晚霞归程。而老房子似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他宛若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家,又似一位海纳百川的智者,他健朗厚重,他隐忍宽豁,他静静地伫立着,于无声中教会了一代又一代人勤劳朴实的生活方式,如此,生生不息,永世传承。
感恩于乡风淳朴,让我得以留一颗素心,纵使红尘琳琅,萧索满目,亦能镇定自若,踽踽独行。
四
得知外公病危的消息是在去年岁末。
那晚,母亲告诉我,外公已丝毫不能进水进食,医院也早已下了病危通知书。那一刻,我恨不得立刻飞奔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让表妹发了一张此时外公的照片给我。我看到那个往日熟悉的面容,此时却呆滞僵硬,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瞬间心口一堵,便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眼前掠过一幕幕儿时和外公在一块的场景。他带我去捉泥鳅和青蛙,带我摘黄花,背着我去赶集,牵着我去采豆子,拉着我走家串户去拜年,陪我掏鸟窝,给我做秋千,用熬夜好几晚赶工挣的钱给我买玩具。那时家里过得异常拮据,但我却每周都有肉吃。
送外公的那天,老房子里聚满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叔伯阿姨,老房子也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千疮百孔。我凝视着那张笑容满面的遗像,心如刀割。
那日,疏云淡淡,天气严凉,寒风冽冽,我送走了这一生中挚爱的第一位亲人。原以为自己心性深刻,无惧生死,原来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恐惧且难抑。亲临死别之刻,恸哭都不足以宣泄。
外公走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下。
唯有这稀疏斑驳的记忆,伴着某个午秋日午后的咖啡香气,暖暖地迷了神思。拾一枚落叶,镌上我无尽的思念和眷恋,做成岁月的书签,定格在多年前故居秋日的斜阳影里,定格在外公挑着竹篾的双肩上,定格在外婆忙进忙出的灶台前。
转眼间,时光已老,暮色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