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遇到她的时候,是十年前,在尼泊尔。
那时候,刚好要给一本杂志写关于博卡拉的游记。
运气不错,到的第二天就是洒红节。
这之于夏尔巴人是很重要的节日,庆典的开始是竖竹竿仪式,为期一周,人们互相抛洒红粉,投掷水球,第八天时,将竹竿烧掉,节日结束。
我随着狂欢的人群在加德满都的杜巴广场上肆虐,手里抓着颜料,颜料的名字叫阿比尔,是用帕拉什树开的花做的。
我看到一个女孩儿,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穿着纱丽,那是尼泊尔人的传统服饰,我分不清她是游客还是土著。
她全身被涂抹的五颜六色,除了右边脸颊。
这之于一个重度强迫症患者来说显然是无法接受的。
我当时的心情大概类似于吃水煮鱼没放辣椒吧。所以我打算做做好事,帮她填补掉那个缺憾。
不用谢我,我有时候也姓雷。
我一步步向她走去,步子轻盈而低调,像极了偷吃糖果的孩子,生怕被大人发现。
然而就在我离她越来越近,手心里的阿比尔已经控制不住要抛洒出去的时候,一大把颜料迎面袭来,我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只看到一张色彩斑斓冲我大笑的脸庞。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绝逼是我国人,因为这不动声色请君入瓮的招数用的简直太TM炉火纯青了,我实在不想用“诱敌深入”这词儿,没必要自己骂自己不是。
事实证明,我的智商果然不是盖的。
她来自上海。
2
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的关系,我们很容易就熟络起来。
之后,我的单人行就变成了双人游,我们一起去了费瓦湖,在萨朗科冻得要死看日出,在魔鬼瀑布前穷叫八叫,在鱼尾峰玩滑翔,对了,我们还逃票去了猴庙。
我记得到猴庙有一条笔直的石头台阶山路,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右手边会出现一条岔路通向山顶居民区,然后从山顶居民区就可以进到猴庙后门,无人把守。
虽然门票也不过才200卢比,不过省钱这种事,我想大多数人都是非常乐意做的,更何况我带她走的那条路只比从正门进多走5分钟,所以,是吧,呵呵。
大概一个礼拜后,我们分开。
我还记得,在分开前,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也是她一个人来这里的原因。
故事的内容我记不太清了,不过大抵又是一个痴女遇渣男的复刻版。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去过很多地方,也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所以她的故事并未给我太多触动,不过,直到我回到北京,我都记得她顶着一头干净的短发站在帕斯帕提那神庙时的眼神,刚毅而坚定。
我从未在其他女孩脸上见到过类似的表情。
对了,她叫令狐凌,一个很容易让人记在心里的名字。
3
我们互相有对方的联系方式,可我们并不经常联系。
那时候还没有微信这种东西,我用的还是MOTO V3。
我只能从QQ空间里经常看到她的动态:
她去了撒哈拉、北海道、黄金海岸和第五大道。
她派衣服给天桥下的露宿者。
送饭给地铁里的风餐者。
发布青海、四川等地山区孩子的需求清单,并把受助额度以及资金流向公布出来。
有时候她也会给我寄明信片。
有一天,她发布了一张跟一个男孩的合照,我想,大概终于走出情伤了吧。
4
三年后的一天,我去上海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临行前,给她发了条信息,本只是想抽个时间跟她见一面。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看到她举着牌子的笑脸。
我表示很感动,笑着问她就这么来了男朋友会不会有意见?
她淡然,又一个渣男。
我笑了笑,摸摸她的头,你这什么体质,净招渣男。
朋友的婚礼办了两天,我留在上海整整五天。
她带我去了豫园、外滩、周庄,大概凡是到上海都要去的那些地方,一如我之前带她在尼泊尔漫无目的的瞎晃。
我吃了很多东西,然后边吃边听她讲自己的故事。
我听得越多,越觉得痴女跟蠢女没有本质的区别,而渣男也大抵都是相同的路数,只不过渣的程度略有差异而已。
我定了晚上回京的机票,在那天下午,我跟她在霞飞路看到一个扒手在偷东西,我刚要制止,没想到她飞起一脚就把扒手踢得差点投案自首。
我才知道,原来,她是跆拳道,黑带,三段。
我想起踢人的时候,她的出脚快如闪电,眼神真的是凌厉又果敢。
5
她许久都不发动态,所以对她的生活我也无从知晓。
我再次看到她动态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后。
她上传了一张跟一个男孩牵着手在夕阳下的合影,那个时候,已经有了朋友圈。
我认出照片的背景是后海,然后打给她,约她和男朋友出来喝点儿。
她告诉我,三个月前在网上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然后就辞掉工作不顾一切的来北京,她相信上帝是公平的,之前让她受了那么多委屈,这次一定赐给她真命天子。
她幸福的描述着那个男孩对她有多好,幸福的眼角、眉梢、耳垂、脖颈都在笑,我就这样看着他们,窗外华灯初上,未必只有夕阳才无限好。
我并没告诉她其实我多少懂点相面之术,她身边的那个男孩在我看来大概十四个字就可以形容了:颧骨高耸印堂窄,唇薄无棱逆生眉。
这种面相简直是教科书一般的薄情寡义。
可我终究没有告诉她,大概隐隐也觉得,能让她多幸福一会儿也比以泪洗面要划算吧。
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奇葩,可,谁又能告诉我,有什么方法既能让她脱离苦海又不伤心?
没有,一个都没有。
其实,上帝根本没那么好心,不可能送一个完全喜欢的人给你。合适的人不是靠遇见的,是上帝给足够成熟、愿意付出和相互改变的两个人的珍贵的礼物。像榫和卯,没天生的,都是雕刻和彼此痛苦的改变之后的一种契合。
这就是我当时想说的话。
6
渣男还是离她而去,跟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她买醉,在我面前哭的站不起来。
她说,她已经不再喜欢张牙舞爪了,只是想要白开水一般的爱情,可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老实的人还那么渣?
我想告诉她,“老实”指的是对伴侣的忠诚和对家人的负责,而她遇到的那种,只是看起来老实,本质上,就是个“渣”。
我终究没说出口。
她说,她已经不想再恋爱了,她想尽快结婚,越快越好。以前总想着找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现在看来,这是多么遥不可及又可笑的梦境,现在不这么想了。年龄大了,耗不起了,况且人总是要结婚的,哪怕那个人自己谈不上喜欢,为了爸妈,为了将来,也是可以的。就算真的运气好遇到喜欢的人又怎样,付出真心,对方不上心,换来的也只有伤心。不如找个条件还行的,对自己好的,哪怕凑合,一辈子而已,很容易就过去了。
7
我给她讲了个故事,是从别处听来的。
50年代出生的男青年是在黑龙江插队落户遇到初恋的,对方来自天津,是个典型的北方姑娘,性格豪爽能喝酒。
可能正是因为这种外向讨喜的个性,让内敛持重的男青年心动了。关系确立之后,男青年把天津姑娘带回了上海的家过年,谁都想不到这位看上去最老实憨厚的男青年,居然是他这一辈里最早有对象的。
不过随着知青返乡,两人也不可避免遭遇了难题。为什么呢?当时很多人回去都是顶替父母工作的,天津姑娘到上海意味着她会没有工作,而没工作在那个年代是无法想象的。
解决方法也不是没有,如果能找到一个愿意去天津工作的上海人,那姑娘就可以留在上海了。可是有哪个上海人愿意去北方谋生?找到这样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两人的关系可能也由此渐渐产生摩擦,结婚似乎成了望不到头的事,最终他们在这种煎熬下选择了分手。据说当时其实已经找到了可以交换去天津的人,但可能中间消耗了太多的感情,使得男青年灰心放弃了。
男青年经人介绍又谈了一个对象,对他来说,和谁结不是结呢,反正中国人结婚都是凑合的,条件差不多就行了。
可两人的矛盾从结婚伊始就爆发了,结婚才没几天,他们已经吵到差不多快去离婚的地步。要是把这样一对放到现在,估计就是七夕节领证中秋节把结婚证撕了的节奏。
故事发生在民风尚且保守的80年代,所以大家对离婚还是存“敬畏”之心的,旁人劝劝这个风波也就过去了,隔了一年他们有了个大胖小子。
儿子没有让家庭更凝聚,只能说,不少人会以孩子为名继续凑合着过的。男青年转眼到了做伯伯的年纪,在泼辣能干妻子的映衬下,他好像变得更加没有存在感。两人的关系一度变得很紧张,甚至长时间处于分居状态。
真要离,也挺麻烦的,如果要将就过一辈子好像也不是件难事。儿子长大了也有了女友,他和老婆的关系开始变得缓和了一些。
这是一个普通中国男人的缩影,要是没有意外,他未来也许就在养老院里望着夕阳,等着儿孙带着水果篮去看他。
可是没等上吃儿子的喜酒,有一天他突然心肌梗塞就这么去了。
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可能谁也不会知道发生在他身上还有另一个故事。
听说,就在他过世的前几年,他和弟弟去天津探望亲戚,下了火车他说要去找初恋。
这就不仅仅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说好的相见不如怀念呢!找到了又怎样,对方还不是有丈夫的人!即使在眼下这个时代,都无法想象中年私奔这回事,一个男人的执念该有多疯狂。
可能正是这种执念,让他在婚后始终懊悔着当年的决定,而放不下执念,让婚后所有的不快乐都有了可循的依据。蹉跎的岁月里,压抑的情绪在折磨他的同时也消磨掉了他本心的温和。
8
她告诉我她没听懂。
我说,你不需要懂,你只要记得,爱情可以是牛排鹅肝酱,也可以是馒头胡辣汤,有时候,爱情未必就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她问我,你眼中的爱情是什么样?
我说,自从六年前遇到你,我到现在都保持单身,你什么样,我的爱情就什么样。
然后,我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痕,看着她笑得一如多年之前那样倔强。
9
这就是我的爱情,没多轰烈的桥段也没多感人的画面。,听起来甚至有些无厘头对不对?
可大概从十年前我在尼泊尔遇到她时就已经注定。
我并非宿命论者,我只懂得努力了大概不一定有回报,但只要还愿意相信爱,那么你喜欢的人迟早会到。
如今,我跟她在一起已经四年。
我们有一个女儿,叫心源。
她把“令狐凌”改成了“胡灵”,因为怕那个太过霸气的名字吓到孩子。
她仍旧是一个唯爱论者,可已不再是当初小女生那种不谙世事的爱,她爱的有很多,孩子、蔬菜、水果、家里那条叫“可乐”的狗,嗯,还有我。
她躺在我怀里的时候睡的深沉且安心,她说她终于知道要的是什么,感谢阳光和生活。
我总喜欢看她的眼睛,当年帅气而骄傲女孩儿,如今已变的柔软而温和。
10
陌上佳人仍如玉,当年公子已无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