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的故事
作者胡泓
真是太巧了,在最近改造成人行桥的松花江老铁路桥南头,遇见了当时钓鱼特别出名的老钓友。出于各自的缘由,我们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也都离开了这座城市。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一下子认出了对方。和我一样,他正要从桥上走一走。在这晴朗又爽风习习的九月初,走在松花江老铁路桥上真是令人欢悦。这是俄国人1900年修建“东清铁路”时跨度最大的铁桥,超过1300米。
我们都很健康,现在又兴奋又爱回忆。一路聊着以往钓鱼的趣事朝着江北走去。向右侧看,距我们这座老桥一百米,刚刚建好一座高速铁路大桥。水泥的,看不大习惯。它通车后,这座了不起的老铁路桥就退役了。看着它身上钉满铆钉的钢铁构架,禁不住要想象一百多年的非凡经历,又让人向往当时工匠们严守规矩的尊严。表面上看桥墩是巨大的石块砌筑的,凿雕得工整谨慎,石缝细密,看了就不由自主的赞赏。实际上里面裹着钢筋混凝土的巨大墩柱。南头的桥基正面石块上,鲜明的刻着远在一百米都看得清的凸字“1900 ГОДА”。(俄文:年)
朝下看去我们是在高空。桥下的江水是铁棕色的,闪耀变幻的细碎波光很柔软,带着好多叮咛的话语似的,急匆匆地流过老桥。桥身总是在震颤,在两条还生锈的钢轨中间和两旁铺上了硬橡胶板。许多人正走在上面。这原本是火车通行的主桥,主桥两侧是原来的悬挑人行道,一米二十公分宽。年轻时我们常常在这上面快乐的走过去又走回来,火车也是在身旁开过去或者开过来。故意拉响刺耳的鸣笛,向我们喷来强大的蒸汽瞬间掠过。真是惊天动地啊。
15分钟后,走到了老桥的北头。我们停下脚,两臂撑在齐胸高的护栏上。老钓友指着眼下的江面,靠着铁路路基是用大石块围成的“三角湖”。他说:
“现在这里没人钓鱼,不是那时候了,没有鱼了。光是游泳的。都是六、七十岁的人,光着屁股裸泳。还有老太太呢!很放松。”我顺着看去,由于远,只看到几个穿着花花绿绿泳装的人。还带着只露着两只眼睛的头套,很像蒙面强盗。这打扮真是可笑。而老头子们都赤裸着油黑发亮肌肉松懈的身体站着或坐着,抽着烟,喝着什么。毫不顾忌。
“人要到了这个年龄,真是要仔细想想怎么活着才对。”钓友继续唠叨着他的感受。凉风很亲切地迎面吹来。
我问:“你现在还钓鱼吗?”
“不钓鱼了,倒是买了很好的钓具。喜欢那些玩意儿。”
我们侧近不远就有四个人在钓鱼。他们把鱼钩挂好鱼饵从老桥护栏上方扔进桥下十五、六米的江中,这大概可以钓上大鱼呢。
我的钓友挠着花白的头发说:“有二十多年没来过三角湖了。这老铁路桥改成步行桥,我走过几次。站在上面看着江面,常常回忆起从前钓鱼的好时光。”他习惯的从嘴角弄出“唧唧”响声。
一阵风险些掀去我的帽子,急忙用手按住。“我见过你在那边钓上的一条大鱼,”我指着三角湖石坝很远的一个地方。“真把我们羡慕坏了。三斤多重的一条大鲤鱼。真是条好鱼。在这儿钓鱼的人你还是最厉害。”
他转过身脸上出现另一种笑意:“以后我还钓上来过更大的鱼,超过五十斤重。”
我就着他的笑容不自然的也笑了一下。“这你说的我就不能信了,这个三角泡子最多也就几万平方米,不可能有那么大的鱼。”
钓友扭过脸望着对面的石坝。多年没见面听到我这么说话显然很不满。接着他回过头盯着我,像要打架似的。“我告诉你,这个泡子最深处九米。这是100多年前屯放贡鱼的亮子。那时候都管它叫‘泡子’、‘亮子’,这是当地话。实际上它就是个湖。那时候松花江里什么鱼都有。最有名的是大鳇鱼,一条鱼五米长,五、六百斤重。这你听说过吗?”
“哼哼,没有。”我不相信他瞎编乱说的,这很惹他生气。
他激动了,声音也大起来:“把各种珍奇的鱼捕上来就扔进这个湖。十万多平米的面积足够大鱼们撒欢的了。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很离奇。说了你更不信了。”
我们在前方走下了铁路桥,已经踩在路基上了。
“一百多年前能不能有没打上来的贡鱼直活到今天?说我钓上来五十多斤的鱼你还哼哼笑,再说一遍这泡子九米深!”停了停,他指着下面游泳的人,说:“没准儿能给我作证的人就在那些穿泳装的老太太里面。”
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他说能给他作证的老太太是指谁。
我端详着他略显胖的面孔,他和年轻时变化不小。那个年代大家都很瘦,没有吃的没有肉。现在他个子笔挺高大。以前我就爱听他讲事情,他讲出的事儿生动有趣。而我就是偏偏要戗着他在某个重要细节上说出扫他兴的疑问或否定。他马上就生怒气,一定得把我说服帖才罢休,不然他这火气能拖上几天。有时候他讲的能笑得倒不过气来,有时候讲的又沉重的十几天拂之不去。不论怎样,我们两个都不真翻脸。什么事都相互惦记着。
“在哪儿钓上来的?”
“不是说了就在这泡子里吗!”
“五十多斤的鱼那要用‘老人与海’的鱼线。”
“得了吧老人与海!那是个大众故事。我没那么粗的鱼线,况且连钓饵都没上。”
他这是要讲有趣的事了。再往前二十米有座小食杂店,门外支着遮阳伞,伞下有张小方桌。我想,正好坐在那儿喝两杯冰啤酒,讲着他的故事。可是我的钓友连看都没朝那看一眼。他带着我继续往前走。高高的路基坡下是他称为的湖。坡上长着粗壮的榆树,我们站在路基上,不再通车的铁道伸向远方。他透过树空隙指着对面,歪过头告诉我:“你从我的手指头看过去,那道石坝,你看好,记住那有道台阶,记住,看着!看清楚了?有几块深色的石头。”
我望过去,看到对面三百米远石块筑起的坝。在几何学那是三角形的一条边,与它搭接的另一条石坝较短。这两条石坝的两端和铁道线的路基连城三角形,我们正站在这个三角形的底边。我也曾在那一带钓过鱼,也是在那一带认识了这位比我大两三岁的钓友。当年在这片三角湖钓鱼的人平常有十多人,分散坐在石坝下。石坝半坡上有一道一米多宽的二道台环绕,形同盘山路,供人们在石坝半腰上行走。一百多年前特意修的。石坝脊顶离水面有六、七米高。第一次听说这里原来是清朝为皇亲国戚屯放贡鱼的水域。
在这儿他钓的最好。所有人钓不到一条小拇指大的鱼时,他已经钓上四、五条半斤重的鲫鱼。他只有两把普通的竹竿,每次来都能钓上鱼。这就会让人眼红。他的秘密就是会做鱼儿们最喜欢吃的钓饵。有人早上三点就占了他昨天的位子。六点钟钓友来了,就换个地方钓。晚上,他提着半塑料桶鲜活乱跳的鱼从江桥上走向江南。别人几乎两手空空扛着鱼杆,在后面咬牙切齿的。那年他25岁。我钓鱼是因为我总是带本书,边看着小说边留意鱼漂儿。他常常走过来找块舒适的石头坐在我旁边和我聊天也聊小说,不久我们相处的很融洽。我们都年轻,有工作,收入微薄,勉强果腹。他业余时间写小说,偶尔在一些杂志上发表赚点小钱,他就会带两瓶啤酒来一起喝。忘记他做什么工作了,好像在铁路局。他对“中东铁路”非常了解,包括这座大桥。1990年我离开哈尔滨,他请我吃饭饯别。后来很少通信,再后来就失去联系了。我记忆中除了他很会讲故事,对世界有着广泛的兴趣,就是在我眼前钓上来一条三斤多重的大鲤鱼。这惊心动魄的景象不可磨灭。
“我的确钓上来一条这里最大的鱼。在你已经离开哈尔滨的第二年入秋,和现在差不多的日子,到地方给你讲。”我们一起小心的走下坡,踩着一条不成形的小道。湖水哗哗地在我们脚边涌来又退去。然后,我们又默默地走在石坝脊顶上。筑石坝用的那种建造大楼基础的大毛石,杂乱堆放,罩着粗铁丝编的网子。每迈出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崴断脚脖子。好像过了很久才到了钓友指点过的地方。
“好了,歇会吧。”我们找到可以踩得稳当的石头站着。
“那天我可出尽风头了。一位19岁的漂亮姑娘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起来钓鱼。可以说她是无可挑剔的美女。高高的身材,眼睛含蓄温柔,谈吐也很文学。”
“你的女朋友?”
“不是。是我去看牙病时认识的。她是见习医生,中专刚毕业。可能是我当时说的笑话引起了她注意,加上年轻时我也蛮帅的。她拿一根长柄反光镜在我嘴里拨来推去,问我:‘你爱吃糖吗?’我说:‘我从来没吃过糖,日子过得很苦。’
‘虫牙一般和吃糖有关。’她从我嘴里退出长柄反光镜。
‘我这不是虫牙,里面没有虫子,我也不吃糖。’
她认真地对待我的回答:‘不是说我们看得见的那些蟑螂。’
听她这么说我大笑了两声,我就喜欢这么谈话。‘我知道。钓鱼就要在钩上挂虫子,蚯蚓哪,蚂蚱呀,大绿虫子什么的。’
‘别说话,给你下钻了。’她拎上老式钻牙的机器,响声让我浑身冰冷,几乎失去知觉。就这么着,三来五往的就熟悉了。有一天她说:‘明天礼拜天你又要钓鱼去了?’
‘是呀,那是无可改变的。’
‘带我去看看呗?听你讲故事我都着迷了!’于是我们约好明天早上六点在桥南头会面。这下子倒把我自己弄得蒙头转向。这是第一次和女孩子一起行动。当然不是什么恋爱的约会,却一晚上在头脑里盘旋。把鱼饵和‘煨窝子’的豆饼烤好,还要准备我和牙科大夫的吃的。我向朋友借五元钱,他只有三元就都给了我。晚饭要请她一起吃。”
他抖了抖肩,下巴耷拉下来,斜着眼光意味深长地瞥了我。我说:“你这是诱饵,钓纯洁小姑娘上钩。”他笑了起来,坚决否认。
“这是礼貌。一天从早到了晚上,吃个像样的晚饭,作为闭幕式。”
我提议我们坐下慢慢聊。我们就笨手笨脚地坐在了二道台上,脚跟蹬在斜坡的石缝上,这样很舒适。望着一大片江水,或者叫湖水,想着从前钓鱼的往事。
我的钓友比刚才兴奋了:“早上六点不到,我向大桥走近。刚过了青年宫,远远看见她已经高高站在上桥梯的折角缓台上了。正向我摆手。天哪,那样子真青春真漂亮啊!太欧美电影了!我加快脚步一步二櫈登上楼梯。不用说,我的心脏是怎么欢蹦乱跳的了!本来是来钓鱼玩儿,就因为她是个女的,长得又像初升的太阳,我就慌乱得跟上错了发条似的。不知道是什么妖邪钻进了我身体里,我变得笨手笨脚,语无伦次。以前看到她是穿着医院的白长衫。想象不到眼前她穿着一条牛仔布的背带连衣裙,淡绿色小花的衬衫耸着两个泡袖肩。短发很整齐,裹着一张可爱又温柔的小脸儿。那双眼睛,怎么描绘呢?她光着腿,一双白色的袜子,”
“光着腿?”我故意抢上一句。
“你现在怎么还那么轻浮!”他装腔作势的讽刺我,继续说:“一双白袜子一双黑色的小皮鞋。这让我开始的一阵儿很陌生很惊讶。不过,在那个灭绝人性的年代我很压抑。还有,至今也想不起来她的胸是不是很满很挺,也没注意臀部的外形。”
“当时激动的忘看了。”我笑呵呵的看着他。
“根本没想起这事儿……我面对着她竟然不会逗趣说笑话了。简直变了个人,真是中了邪。我们就是走在这条人行通道上。一米多宽,不能并排走,只能一前一后。可这姑娘不想走在前面,她说不愿意让我在身后盯着她。可我的背影会是什么样呢?她倒是总提出好玩儿的问题,一时还不能平静地与她搭话。太阳从东边升出来了,天空锃明瓦亮开始耀眼了。本来治牙的时候我非常活跃,说什么事都妙趣横生的,现在我结结巴巴回答的一点也没有色彩。我真中邪了!一列火车从身后冲来,桥身颤抖,它隔着铁网轰鸣而去,拖着没完没了叫人心烦的货车厢。终于震动和巨大的噪音被最后一节车厢带向远方消失了。我停下脚,看见小姑娘站在原处两手捂着耳朵,背对着列车,眼睛也闭紧了。这样子多可爱呀。早上的阳光把她的脸涂得又白又细腻。‘啊,今天真好啊!’我在心里欢呼着。十五分钟后,我们走到了桥北头。下了铁道路基的大坡,就上了石坝。已经有几个人坐在石头上等着鱼上钩了。我们一男一女东倒西歪选择着石块上的落脚处,从石坝脊顶走过。一定要离这几个人远点。下面有人故意拉着长调怪声咳嗽,望着我们。我走在前面,想伸过手拉着见习大夫。却只是不住的提醒她‘小心,小心点,踩稳’。经过二十分钟,才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你看,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石头没什么变动。跟以前一样摆放着,这块石头。”他倒着碎步溜下去,两脚站在水边的一块稍稍斜面的大石头上,交换着两脚用力蹬两下,石头一动也没动。“这块石头。”
“小姑娘也平安地走到了这儿吗?高跟鞋呢?”
“我跟你说她穿高跟了吗!就是一只鞋带的铁卡扣弯了。我让她脱下鞋,接过来用牙咬了咬很简单就修好了。交给她,她说:‘你这口牙是个工具箱。’我又笑了一阵。‘万能工具箱。’我先把竹钓竿一节一节拉出来,我的钓丝是熟人从日本带回来的,钓海鱼的。有500公斤拉力。上好钓钩,在钩上挂上了我自己特制的钓饵。那个引诱鱼的‘卧子’也早早扔在了前方适当的水底。拴着‘卧子’的细胶丝,系在左手边石缝的竹板上,装鱼的网兜收口绳也挂在上边。两把竿甩进水里,小心翼翼的搭在支架上。铁支架就插进这条石缝里。”他用脚尖点了点那条石头缝。
“一切都完事了。就等着鱼咬钩。等漂子刹下去的一瞬,我必然腕子一送一抖一提,紧接着那鱼线在水里慌乱的划动。顺着劲儿慢慢向上提拉到岸边,你看吧,一条竿三只钩,竟同时钓上两条大鲫鱼。我胸有成竹等着这个时刻。我走上二道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软椅垫,递到牙科大夫的脚边请她坐。我坐得离她稍远点儿。我拿出两瓶汽水,面包,粉肠,还有在家洗干净的黄瓜,西红柿和一小铁盒盐末。这是我昨天特意准备的。那个年代吃上粉肠也不容易,除了这些我还带了一军用水壶的白水。这很奢侈。若放在今天,你想我会怎么样?是啊,那可大不一样了。她也带来了吃的。除了面包,有四个小青苹果和一小暖瓶热水。我看到她戴上了一顶遮阳布帽,头发压在外边,还是一张美丽可爱的小脸庞。我看一眼鱼漂,纹丝未动。再看一眼远处石坝下坐着钓鱼的总共六个人,现在都站起身朝我们这走来!我在哪儿他们就凑到哪儿。这群没教养的!我得正式告诉他们:‘不准在我的近旁说粗话!’
这几个人都是熟人,平时打个招呼聊两句。今天得远离他们。这不他们又收塞拔营朝我这儿来了!接着就在我的左右甩钩落漂,三言五语的说着废话。我借着鱼漂的一次串跃离开牙医,像岩羊倒着蹄子那样从斜陡的石坡上站到了水边。提起钓竿,空空的鱼弦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细细的闪光。我磨蹭着上好鱼饵,把钩甩进预定的位置。左边的一个多嘴多舌的家伙冲我问:‘女朋友?’我没看他也没回答。右边远处的一个站起身,一手提竿一手握着抄箩子,一条半斤重的鱼一闪光就被收进了抄箩子里。漂亮的牙医姑娘坐在我身后的二道台上,拿着我的一本书在读。这么做很好,不要太近乎。现在,我出现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开始后悔带她来了。发觉早上兴奋又紧张的快乐也不对劲了。她在这儿真是特别不协调。我越发不能忍受这种难受的情绪。我不想听到别人的怪腔怪调,更不想让这小姑娘的自尊心受到委屈。我想恢复以前我一个人钓鱼的平静和傲慢。我转过身要告诉她,让她先回家吧。当看到她像个小姑娘那样欢快认真的样子,又不忍心说出口了。我提起几次钓竿,连一只小虾也没钓上来。一阵微风吹来一片清香的气味,一转脸,小姑娘牙医下到了岸边站在我侧面。一上午了,我也没跟她说什么。她靠近我站着,盯着那根钉在水下木桩上的钉子似的鱼漂。左边的那个家伙提着钓具向右边刚刚钓上鱼的那个人近侧走过去。左侧远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年龄约四十多岁,不大说话,专注着他的鱼漂。又增加了几个钓者。天也热了起来,早上的浮躁和兴奋也消沉下去了。四周变得沉默肃静。偶尔有人说句什么。太阳当头,浑身暖洋洋的。我开始有些丧气了,一条小鱼都没钓到。我倒不在乎什么,而要来看我钓鱼的小姑娘牙医怎么想呢?在她面前绘声绘色吹嘘过我钓鱼的精彩时刻,那幕幕景象呢?她会看出我原来不过是吹牛编故事吗?或者把别人的精彩说成我的?现在所有的人都钓到了鱼。我的左左右右共有九个人,不是这个提起钓竿就是那个甩进钓钩。不管鱼弦上挂没挂着鱼,至少有鱼在咬他们的钓钩。而我这儿连一只小虾都不来吃上一口我特制的鱼饵。我突然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只顾得想着带上给牙科大夫的食品,忘了在调制鱼饵时放进那只煮熟的臭鸡蛋和炒糊的芝麻了。我的鱼饵正是因为多加了这两样佐料鱼才喜欢吃。这是我的秘密,就像我们炒白菜要加上些肉。今天一定要空手而归了。我很过意不去。对身边的小医生说:‘对你说的都是辉煌历程,也有像今天这样倒运的时候。我把钓鱼吹嘘的太美妙太诱人了。你来看我钓鱼,期待热泪盈眶的喜悦时刻,今天却这么令你失望’。”
老钓友沉思了一会儿,我看到他满脸的真诚。
“你知道这开菜馆要客人多,一定得菜做的好吃,菜好大家都来吃。今天我的菜没做好,没放肉没放调料没放盐。不好吃,鱼就不来吃了。鱼饵做得也不粘,到水里就粉化了。
哪条缺心眼儿的鱼来吞你的钢钩子?我像对信任我的人说谎那么丢脸。今天的菜没炒好。可这时候,她靠近我,贴近我耳朵说……你想不到她说什么吧?”
“我想她饿了。”
“她说:‘我喜欢你。’”
“啊,意外大收获!还钓什么鱼啊。”我迅速插嘴说:“你随即把她揽在怀里……接着,不久,”老钓友打断我:
“你还是那么浅薄!这么多年一点儿进步都没有。”说什么我不在乎,这和从前一样,谈话都是在幽默的愉快中。
“我平静地看她一眼,什么也没多想。她的目光几乎和我一平,她身材有170公分,也可能还高些。我看到她的神色有些异样,仿佛回忆刚才对我说了什么。我没任何表情,她转身小心翼翼地登上了石坝的二道台上,坐在原处,又拿起书读着。四周很平静,许多只蜻蜓在水面上起伏飞跃着。入秋了,透明的翅膀也变得软弱了。也有鸟叫。又传来某人钓上鱼的惊喜声。不知谁从远处喊:‘他今天可没心思钓鱼,一条树枝也没钓上来。’小姑娘牙医端坐着,双脚顺着石坡耷拉着,裙子盖过了膝盖。她没读进一个字,她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好像疲倦也没趣味,说不明确。我踩着凸起的石块蹬到坡上,给她开了一瓶汽水,放在她旁边。她又好像在生闷气。她不想说话,无精打采。‘啊,中午的天气可真闷热啊!’我给她讲故事:‘你看这三角湖,最深处有九米多。面积十万多平米。1900年建大桥,围成这么个三角湖,一方面是保护铁路的基础,另一方面是屯鱼给北京的西太后、光绪皇帝、各部要员、宫里宫外的皇亲国戚们过年享用的。鱼从大江里捕上来从船里直接抬上坝,投入这三角湖里。那时候什么稀有的鱼都有,最珍贵的还要算大鳇鱼。长四、五米,五六百斤重。腊月初一,也就是春节前三十天,凿开这湖面一米二十公分厚的冰面,许多人敲打冰面,把鱼赶到长五米宽一米的洞口附近,从洞口预先下去大网,把贡鱼捕上来。这湖面上摆满了无数珍奇稀有的大鱼小鱼。没等它们冻死,就从冰窟窿里打上水浇在鱼身上,冻一层再浇一层,为什么呢?’我停下,等着小姑娘回答。她低着头抬上眼睛看看我,嘴唇动了两下,摇摇头。她还是不太开心。‘是保鲜啊。然后从那里,’我指着那边的石坝拐角处,‘用上百辆四挂马车日夜兼程直奔北京紫金宫内。也有没捞走的,留在了湖里。它们在湖里越长越大,夜里没人的时候,爬到我们脚下的石坝边上,边看着月亮和云彩边唱着歌。那歌声不大好听,像一股强风吹进铁管子里。’我拿起汽水瓶,吹响瓶口,边摇晃着里面小半瓶汽水,如抖动的箫声。她露出了笑容,也许她的心情有些好转。‘这个湖里一定有水妖之类的。快一百年了,那些鱼的后代就生活在这里。什么鱼精水怪都能藏在底下。也可能有涌洞通向大江。’我又把瓶子口吹出了长长的一道波动音,传得很远。对面的路基把声音反射回来。我下去在水里洗了黄瓜和西红柿。
她递给我一只青苹果。她听得很用心,我还想再编点什么故事讲给她听。我说:‘这时候要是有瓶葡萄酒喝可太好了。’她说:‘我喜欢听开瓶塞的声音,在电影里听过。’我就把食指伸进嘴里向外一拔嘴角,立刻发出‘砰’!的一声响,非常逼真。她惊奇的看着我,直眨眼睛,让我再弄一次。我说:‘你自己开一瓶试试。’她学我的样子做了,却没出任何声响。她捂起嘴笑了。不过,那副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下午五点了,太阳偏斜了,再有一小时就沉落到西方的那片树林后边了。蚊子也会从什么地方成群的扑来,像雾团一样追着人咬。这时小姑娘指着鱼漂说:‘那个鱼漂没了!’是真的,讲故事这会儿,好长时间都没注意鱼漂了。今天根本钓不上鱼来。不过,果真鱼漂沉进了水里。我几小步跳着到了水边,蹲下身提起钓竿,把钓丝从水中缓缓提上来。直到最后钓丝都出了水面。好像是挂上来一条小水草悠来荡去的?不,前端是条小鱼。一条像小手指那么小的鱼,闪着细碎的小鳞光,尾巴还在摆动。左右立刻传来嘲讽:‘哎呀,这大鱼!’‘哈哈!今天没白来啊!’现在他们挺出气!平时没这么多废话。他们人多,我不能还嘴。那样可能就会更难堪。我忍下恼怒,连摘都没摘下来就把这条小鱼重新甩到原位置。把竹竿搭在支架上,转身要上坡上面坐着,接着给牙科小大夫讲有趣的故事。这时水面发出被长鞭子抽了一下的响声。回头一看,钓竿不见了!只剩下把柄那一小段正露在水面上摇晃。我心一紧,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我立即下到岸边弯下腰试探着走进水里,伸长手臂已经够不到竹竿,它离岸越来越远。刚刚讲过水怪水妖的故事,不久前听说这湖里有水鬼水妖,漂浮着溺死的女人。这铁色的水下隐藏着什么怪物呢?不容多想,马上提起另一条钓竿,把鱼弦甩向刚才的钓竿。今天这是中了什么邪魔啦!这条小鱼怎么会有这没大力量!很巧,钓弦钩住了远去的鱼竿,我顺势把手中的钓竿向后拉。水里的钓竿也跟着浮出水面划过来了。左右都有嘲笑声。到底我抓住了水里钓竿的把子。向后拽而不是向上提,因为根本提不动。小姑娘牙医早就站在我身后了,她两只手端着抄箩子,仿佛为了要打捞我。我两手握着这条沉重又感觉怪诞的钓竿。不知道前方黑暗水中的鱼钩究竟钩住了什么东西。我的紧张感舒缓了些,正是因为那个小姑娘在身旁帮忙。不过,我明显地感到鱼弦有力的拉动一下。在暗下来的天空下的三角湖深底,一定有头怪物。这一下子把我的拇指扭痛了。竹竿前半截瞬间被拽进水中。嘲笑声一直没间断过,我也听不清楚了。从远处看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笑。我死死握紧钓竿把柄,死死握紧从钓竿梢绕到把柄的鱼线,它可别拉断。就是竿子断了也不要紧。黑暗的水里又使出一个猛劲,差点把我拉进水里,小姑娘发出轻声惊叫。她抓紧了我的衬衫。我告诉她没事,不要拉我。
此时我真是疑惑重重,只有等待无法想象的事端发生。右边的人也似乎看出我这里出现了诡异情形。开始向我这儿张望。左边远处的一个人站起身看了一阵又坐下去。水面青黑色,没有风也就没有浪,只有些小波纹荡来荡去。突然又一下子,要不是握得紧钓竿就能从手里飞出去。然而突如奇来的拉力根本无法自主,我随即被牵入水中。我爬上岸来,浑身湿透。远近又一阵嘲笑声。这下子太有力,太真实,也太无法相信!我决心与看不见的水怪水妖恐龙决斗到最后。两侧钓鱼的家伙们都站起身望着我这里,有两个人向我走近。我告诉他们不要过来。小姑娘伸出一只手抓着钓竿,帮我用力抗拒江底里的拉力。当胳膊贴上了她的胳膊时让我很不坦然。我有意用肩推开她,示意让他站在我身后,并且准备好抄箩子。我担心再发生什么样的拉力会把她也弄到水里。我问她:‘会游泳吗?’她摇了两下头。这之后,有十几分钟没有任何动静。我怀疑不过是钓钩挂在江底的可以滚动的物体上!这个物体被江底暗流冲下了旁边的坑里。我是这么想象的。我只希望快点有结局,收起钓竿,回家。我要请牙科医生吃饭。我拾起一块石片,朝前边的水里扔去。仍然没有丝毫反应。我想试着把鱼弦拉上来,又无端的担心鱼线的拉力。我从竿子绕下来鱼弦,把那根细嫩的竹钓竿顺着岸边放好。再把鱼线系在铁支架上插进一条可靠的石缝中。这样,我腾出手先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小姑娘当然不会知道我这么想,她两手端着抄箩网警觉的站着不动,随时准备捞上来什么。其他钓鱼的人大声唠叨着都先后离开了。他们不知道我在和水里的怪物做着较量。蚊子快上来了。我想再等一会儿,没有什么反应那段鱼线就不要了,收拾回家。现在,只有我和小姑娘两个人了,四周安静下来。很远的人在喊:‘在那过夜呀?’很长时间过去,前方水面有了变化,啊!凸起了一道水波,又展开几层波纹越来越厚,变成尖角形波浪向我劈水而来。我赶紧把脖子上的毛巾缠在手上,又抓住鱼线绕在毛巾上。是它自己潜在水里向我游过来的。我又一次真切地感到这根钓弦的前端有一个非常有力量、很大的活生生的不明物。这头三角湖水怪会张大嘴冲向我,把我先吞下去,然后再吞小姑娘。小姑娘正盯着它,我让她快上二道台上面去。渐渐波纹平展开去,怪兽潜到水里了。石坝的阴影已经向前推到湖中心了,太阳就要沉落下去了。我判断水里的不明物距离我有六米。我用力拉扯着鱼弦,一面往裹在手上的毛巾上绕。它又是一次毫无防备的一拉,非常有力。钓弦把手巾一起带到了水里。接着听到“卡”的一声,拴着鱼线的铁支架被拉弯了。幸好,没从石缝里飞出去。小姑娘不出一点声响地捡起抄箩子,生怕惊动了水里的恐龙。天色不知不觉变暗了,太阳沉下去,天黑的就快。这时,传出一声响亮的泼水声,一条泛黄的光带在水表面用力一甩身体就潜入了水里。这回我看得真切。小姑娘牙医尖叫了一声:‘哎呀!这是什么呀?’这一声响亮的撩水声传到了对岸和四面八方。铁支架上的鱼弦绷得直直的,发出‘铮铮’的鸣啸,时刻都要崩断。我从石缝里费力拔出铁支架,两手攥紧两端绕上鱼线。然而出现了意外,鱼线好像在黑暗的水下断了,鱼弦上沉重的东西逃脱了!我一手拉着轻松的空鱼弦慢慢往铁支架上绕着,心情却沉了下去,感到泄气颓丧和伤心。想打自己一个耳光。这一阵子太紧张了。就在这阵寂静中,突然又出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幻觉:在六米远的湖面上,猛然喷涌而出一条水桶粗的大水柱,足有3米高。跌落下来时,才看清楚是一条闪耀着油一般棕黄色光芒的大鱼。优雅的一扭身,转了两圈,跌入湖中。掀起大波浪传到对岸。小姑娘不自主一声惊叫!这时我想起一位作家的话:‘一条多漂亮的鱼啊!’”
老钓友收住话语,向旁边吐了口吐沫,在回忆着那精彩的一瞬。
“啊,终于看到了对手。”我被他的故事感动了。
他显出疲倦,半天才说:“抓住它可真不容易,没有牙科医生的帮忙,不可能把它从水里弄到岸边呢!是一条来自‘远古的鲇鱼’,它太古老了,体表的鱼皮不仅不光滑反而长满突起的细鳞,像木工用的粗锉刀一样能磨掉你手心的皮肉露出骨头。这么大的鲇鱼谁都没见过。两只黑色的小眼睛在一层淡黄色的角膜后冷冷地盯着我,那么平静。它张开大嘴,足可以吞下去我一条腿。我看到了我的钓钩上的那条小拇指一样的小鱼。另外两只钩都钩在了它钢筋一样结实的唇边上。它并不挣扎,不像别的鱼那样拼命挣脱窜入水里。它很安静,要表现出尊严,就像一个被俘的英军上校。它的身体倦在抄箩网里,小姑娘两只手死死握着把柄。我把它嘴里的鱼钩弄下来。提起它的两腮,那张布满细密牙凿的大嘴半张开在我的眼前,尾巴还在地上。特别重,有六十斤。这是一条鱼王。在水里游弋,巨无霸。恰巧,一条小鱼从天而降在它的嘴前。它也许没看见,张嘴换气,一下子就把小鱼连同三支带倒刺的钢钩子吸进了憨厚又滑稽的大嘴里。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在鱼弦的这头,它在另一头。它看得见我,我看不见它。这段时间她是怎么过的,它有几岁了呢?100岁?60岁?是当年的贡鱼中逃出来的?不知道。它的脊背是棕黄色的,颜色陈旧斑驳。两肋是青色的,闪耀着细细的紫水晶般的小星光,非常好看。腹部是柔和的乳白色。真是美丽的鱼啊!它就是一条江里的鲨鱼。我提着它小心地走近水边,从尾巴开始,缓缓放进它生活了几十年的三角湖。我要看着它游走。绝不希望它被别人再钓上来。奇怪,它并不马上游入深水里。它在水边上用那双小黑眼睛看着我。小姑娘蹲下身看着它,竟然说了一句:‘它的牙凿真好。’我伸出手指抚摸着它滑溜溜凸凹不平的额头,推着它,它顺从地退进了水里。我没资格把它弄死没资格让它离开它生存的水域它的故乡。我收好乱了套的钓弦和钓竿,把其它的东西装进背囊里。和小姑娘离开了这里。在石坝脊顶回望了一会儿,它一定在附近游呢。走在两米多宽的坝脊上,石块乱七八糟,脚和身体扭来摆去。我看到了西边美丽的晚霞,一条长长的两头尖尖的紫红色光带,上方是很少的几片镶着紫红色边缘的条形云。小姑娘紧跟在我身后。转过石坝的弯角,又走了一阵,就爬上了高高的路基。在铁道枕木下的碎石路基旁,是一条人们走路踩出的小道。蚊子没有跟上来。刚刚走了几步,从身后开过来一列火车。火车头到了我们身边冷不丁拉响一声刺耳的汽笛,小姑娘在惊吓中抱住了我。接着一大团从火车头喷出的蒸汽把我们吞没。司机真是很不怎么样!雾气散了,听见高处迅速闪过的客车车窗里伸出人头,朝我们怪叫怪喊着瞬间远去。火车的钢轮子竟然这么大,和我的肩一样高,旋转着,一对又一对,发出巨大有节奏的震动,都远去了。周围重新进入了平静。耳鸣却长久不消。我挣脱了小姑娘的胳膊。”
现在西边也是彩霞漫天的,我们该往回走了。
“走吧,往回走吧。现在蚊子也少了。”老钓友先提议。
我们踏在了路基上面。还是原来的铁道。就是在这一带,那个不怎么样火车的司机,喷出减压蒸汽淹没了他们。客车窗里的人头向这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发出怪叫。现在只剩下了两条冷清的铁道,也不再使用了。我们从老铁路桥上往江南走着。我不必问,他没有讲完。果然,他说:“我们从这老桥上往江南走,她在后面靠近我,问了我一句话,我一时怔住了。她问:‘我说我喜欢你,你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呢?’我直接解释;‘喜欢就喜欢呗,这还要有什么说明呢?’她说;‘比如,小说里对方就会说:我也喜欢你,或者更令人感动的表示。’‘那是小说。我可没想那么多。’我走在前边,她跟在我后边。就是这条人行道。以前这一面都是铁丝网护栏,中间是惊天动地疾驰而过的火车。”
我们不知不觉走到江南头。江畔大堤公园的灯已经点亮了,江水在晚霞中映着天空的色彩。到处是人。江边有许多人在钓鱼。
“请医生吃的什么呢?”我依然兴趣盎然想听下去。
“那时候可没有像露西亚那么优雅的西餐厅啊。”
“没有请她吃完饭,我没有勇气说出口了。本来挺轻松的,在谈了‘喜欢’这个词之后,我就和医生之间出现了有男女恋情的那么一种不安和陌生感。那个年代那个年龄的我自己,真是不可思议。放在今天,你碰到有女生问你,‘我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我立刻抱紧她!然后,”我回答。“我不喜欢接吻。”
“哈哈哈哈,我也一样。可当时没做到。”
我们一阵大笑。
“以后呢?”
“以后吧,走下桥梯时她说:‘我看着你把那条大鱼放进湖里,特别钦佩。不过,我要早点回家了。’就在这个地方,这部桥梯的下面,我们分手了。再也没见面。”
“再也没有见面?”
“再也没有见面。”
“可惜……”
他回应:“那天晚上我开始牙疼,疼得一夜没睡。我母亲也跟着担心了一夜。心想好第二天去医院找她治牙,并且选择好了许多有意思的话题。”
“这正是好借口。她一定会问你:‘你用你的万能工具箱修好了鞋扣,也给自己拔牙吧’。”
“可第二天一觉醒来后,我偏偏就改了主意,再没去过。”
“这真可惜……”
“也可能可惜,也可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