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是柬埔寨的旱季。柬埔寨一年没有四季,只有旱季和雨季。从飞机上望下去,洞里萨湖裸露出来的土地种上了庄稼,鹅黄,翠绿,墨绿,犹如一幅油画。
洞里萨湖是世界第二大淡水湖,雨季湖面达一万平方公里,旱季缩小到两千五百多平方公里。到了旱季,农民就在这些裸露出来的湖岸上种庄稼。
飞机落地暹粒机场,是上午十点。一出机舱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贴在脸上,身上,甩都甩不掉,湿答答,黏糊糊。从零下七度的西安,来到三十六度高温的柬埔寨,实实在在的体验了一把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机场没有专门的换衣间,我们在卫生间里换上夏季衣服。导游在闸口接我们,领着我们坐上大巴车。他自我介绍姓张,第三代华人。张导的普通话说的比较顺溜,只是有个别词听不太懂,需要仔细琢磨。飞机晚点,我们现在折节(直接)去吃早餐,要不然早餐跟中餐就要重叠了。张导说。后来的几天,折节这个词,在张导嘴里出现过好多次,我竟然喜欢上了他说的这个词。
张导让我们拍下他的照片,说在以后的几天里,如果在景区迷了路,拿着他的照片,问任何一个当地导游,都能找到他。
张导,四十岁左右,黑瘦,矮小,戴眼镜,小眼睛,肿眼泡,留一字胡。
大巴车在公路上行驶,这条路看来不是高速公路,更像是我们国家的县级道路。后来才知道,柬埔寨仅有的一条高速公路是中国援建的。公路两旁的土地全裸露着,并且大片大片的荒废着。偶尔冒出一棵孤零零的棕檀树,棕檀树是柬埔寨的国树。田间路是红色的土路,忽然有一辆摩托车在土路上驶过,荡起一溜烟红土。路边零零星星坐落着几间简陋到破败的木头房子。
机场离市区很近,沿途为什么这么的荒凉呢?
柬埔寨是资本主义国家,经过了近四十年内战,内战时期,红色高棉给地下埋了两千多万颗地雷,越南帮助柬埔寨解放后,德国专家帮柬埔寨排除了一千多万颗地雷,现在还剩下三百万颗,分布在柬埔寨贫瘠的土地上。
柬埔寨的土地为什么闲置?一部分原因是沙化严重,不适宜种植农作物,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农民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地雷,不敢开垦。
你们已经看见了吧,柬埔寨很落后,政府不收垃圾费,所以公民随处堆放,然后在家门口燃烧掉。地底下埋着地雷,重金属超标,水和食物污染,好多物品都要进口。城市人用自来水,农村人吃井水,井水打到地下四十米才没有污染。我们柬埔寨就相当于中国的五六十年代,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张导也许猜到了我们心里的疑问,自问自答,跟我们讲了这么多。
这样说来,柬埔寨要落后于我们国家五十年,世界上还有这么贫穷落后的国家,真的是不敢想象。张导话题一转,说,机场距市区二十分钟路程,马上就进入吴哥窟市市区了。
满目望去,看不出一点繁华,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吴哥窟市?我有点不相信。世界著名的吴哥窟,会这么破烂落后吗?
我们柬埔寨街道上跑的汽车,摩托车,大部分都是二手车。就连大家坐的这辆大巴车,都是二手车。汽车来自于美国,摩托车来自于日本,韩国。我心里纳闷,中国和柬埔寨离得这么近,为什么舍近求远,不从中国进口?
之所以买美国的二手汽车,不是我们亲美,而是日本和韩国的汽车驾驶室在右侧,不适合柬埔寨的驾驶习惯。至于为什么会舍近求远,不从中国进口,哈哈,我不说大家也应该清楚,中国嘛,假冒伪劣产品比较多,名声不太好哇。
想我泱泱大中华,却被一个世界最落后的国家鄙视,也是悲哀呀。
大巴车行驶的很慢,正好可以让我近距离的看街景。路边是一排排店铺,里面经营的东西有日用百货,服装,摩托车配件,汽油,硫酸(硫酸是给电瓶用的,柬埔寨是摩托车大国,硫酸可以公开出售),五花八门,所有的店铺看起来都是一样,没有门,店铺延伸出来的部分是铁栅栏。自家门口全是占道经营。
你们看见街边店铺里卖的衣服,都是二手衣服,是从日本和韩国进来的,柬埔寨人长得瘦小,刚好跟日本韩国人体型接近。张导怕我们在这里买衣服,提醒我们。(连衣服都排斥中国货,我们根本就不稀罕这些二手货)。
吴哥窟市只有10个不到的红绿灯,没有公交车,人们出行以摩托车为交通工具,还有当地人叫做突突车的载人三轮摩托车,驾驶员无视交通规则,开着摩托车横冲直撞,致使汽车根本就跑不快。张导无奈地说。
我看见路边坐着一个乞丐,就隔着车窗玻璃拍照。
柬埔寨禁止乞讨,抓住了要坐牢,坐牢会每天被打三次,打得实在是受不了,所以没人敢乞讨。路边那个乞讨的是老人,政府会对他们网开一面。柬埔寨平均寿命只有六十岁,所以在街上是看不见老人的。张导看见我拍乞丐,跟我们说。
为什么只有六十年寿命,是因为战争伤亡吗?男的在战争中伤亡掉了,女的呢?为什么也活不过六十岁?
带着这个疑问,到了早餐店,我匆匆吃过早餐,就跑到张导跟前问他这个问题。张导说,柬埔寨内战打了四十年,物资匮乏,营养跟不上,医疗跟不上,所以寿命不长。我想起了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在中国避难四十多年,九十多岁死在中国,看来并不是柬埔寨人没有长寿基因,确实是因为战争和贫困影响了他们的寿命。
我问张导,既然这个地方不适宜人居住,你们为什么不想着移民呢?
张导笑了,也许他认为我书生气太浓。我想他大概会说,移民?想的简单,哪有那么的容易。结果他说,这里的人是很懒的,不打仗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很幸福的事。
经历过战争的人不会有移民的想法,没经历过战争的孩子呢,难道他们也没有这么想过?我不甘心,继续提问。
红色高棉在战争中搞过文化大革命,把知识分子都杀害了,学校也毁坏了,一直没有重建,所以这里的小孩很少读书,不读书,就没有那个觉悟。柬埔寨的男人在战争中死了好多,所以男少女多,男人可以一夫多妻,只要你有能力,可以娶三房四房,也不实行计划生育,女人能生多少生多少,直到不能生育为止。张导说着,随手一指,说,看见了吧?那有一堆小孩,身上全都是一丝不挂,就在地上爬来爬去,这就是柬埔寨孩子的生存状态。
有人打趣张导,问他有几个老婆。张导倒是干脆,说有两个,生了三个儿子。
小张在这里拜托各位,在柬埔寨多多消费,小张还指望你们帮我再娶第三个老婆呢。张导索性也开自己的玩笑。
我一直看着那些可怜的孩子,在心里为他们呐喊,父母既然不能够给他们提供良好的教育和生活,为什么还要生下他们呢?
吃罢早餐,张导带着我们去参观柬埔寨技艺学校,我们的习主席和夫人曾经参观过这所学校。由于柬埔寨首相洪森在南海问题上坚决支持中国,柬埔寨得到了中国大力的经济援助,资金高达50亿。这家学校就是由中国资助的,做一些当地手工艺,铸造,纺织,帮助那些残疾人士解决温饱问题。
后来又参观了王宫行宫,皇家公园,姐妹庙。吃过晚饭,返回住处的路上,天就黑了。路边每家店铺门口挂着一盏拳头大的白灯,用微弱的光亮照射着马路。
柬埔寨自己没有发电厂,是从泰国买来的电,一度电高达人民币三块钱,市民根本就用不起,只好用电瓶电,白天给电瓶充上电,晚上再用电瓶电照明,所以每家只有一盏灯。市民家里没有空调,没有电扇。
整座城市只有一两条马路有路灯,其他的马路都是这种电瓶灯。张导介绍道。
城市尚且如此,农村就更不用提了。柬埔寨一年四季都是高温,最高气温达到四十几度,没有电扇,没有空调,他们是怎样熬过一天一天的呢?我私下里想。
第二天参观红色高棉村。高棉村是柬埔寨比较富裕的村庄。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驻村女干部,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如果不说话,根本就看不出来她有中国血统,完全就是柬埔寨土著人长相。
女干部说她三十六岁,夫家对她很好,是一夫一妻,有三个孩子。
女干部领着我们穿过一座寺庙,村民在寺庙入口处用当地舞蹈夹道欢迎我们,给我们手背上抹上白粉,表达着他们对客人的祝福。
跟着女干部,我们踏上寺庙的台阶,近距离的看一看寺庙。女干部介绍说,柬埔寨的和尚可以吃肉,可以结婚,不同的是,只是住在家里和住在寺庙而已。男孩子七岁前就会被送到寺庙,接受印度教的礼仪培训,老人过了四十岁,也会住在寺庙,直到死去,为的是不给家里增加负担。柬埔寨的老人和孩子,是最可怜的,没有社会地位。女人到了寺庙,就剃光头,但是我们不叫她们尼姑。
我看见寺庙旁边菩提树下坐了几个光头老人(说他们是老人,也许他们还没有我年长呢),不知道是男是女,男人和女人穿一样的衣服,剃一样的光头,长相也是那么的相像,所以根本就分不清是男是女。见我看他们(她们),就跟我友好的笑了笑,我从钱夹里拿出两千瑞尔,放在他们的功德箱里,他们双手合十,面带微笑,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看明白了,他们是在感谢我。
我们这里女孩十三四岁就结婚,六十岁左右就死去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这里的人跟树一样,生长的很快。周期短,因而凋落的也快。六十岁生命就结束了,这也太悲哀了吧,我的眼泪差点流下来,心情很沉重。
女干部说到死,语气平和,淡然,仿佛在说别人,跟她不相干。是她超脱了,还是她认命了?
女干部带着我们出了寺庙,朝村子里走去。我的祖父是远征军,当年看上了我祖母,两个人就成亲了,有了我的父亲。祖父受不了柬埔寨的贫困,就回云南老家了。我祖父是有良心的人,人虽然回去了,依然供养着祖母和父亲,每年都会给他们汇钱。如今祖父还健在,都九十多岁了。我小时候曾经被祖父接到云南读书,有九年之久,所以我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路上正走着,女干部突然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就看见一个农妇咧嘴笑着,急匆匆地朝一座房子跑去,先把屋门口的狗赶到屋里去,再让一个大男孩把屋门口的摩托车推到屋子的侧面去,看来她家就是我们要参观的村民家了。
女干部说,到谁家去参观,不是她说了算,而是由村委会安排,每家每户都能轮上。
果然是去这个女村民家,女干部是在让她做准备呢。我们一拥而上,有男同伴拿起桌子上的一颗椰子就要让女主人给凿洞。女干部说,先别急,等会会让你们喝椰子汁,吃我们当地水果。现在先到二楼参观他们的神堂。
村民家的两个女孩看起来一点都不怯生,大眼睛,长睫毛,瓜子脸,长得很漂亮,就是皮肤黑了点。不由得起恻隐之心,有人准备给孩子小费,女干部再三强调,不能给小孩子钱,那样的话,会让他们养成不劳而获的坏习惯。我想跟女干部说,要想你们国家富强,一定要让孩子们读书,读了书,才能改变你们的国家和孩子的命运。
这户村民家的房屋是两层,楼下两间房,一间是客厅,厨房,厕所。厨房在屋子最里头。靠着墙,是一排锅灶,旁边紧挨着厕所。客厅里空荡荡的。女干部介绍说,晚上他们家人就在这里就地睡觉,地面上不用铺东西,身上也不用盖东西。
另外一间是卧室,卧室里没有衣柜,没有铺盖,也是空荡荡的,有一个老人坐在摇篮里,窗户底下绑了一根绳子,上面凉着好多衣服。柬埔寨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衣服也就简单得很。
参观过一楼,女干部说上二楼。柬埔寨人信奉印度教,有印度血统,家里再穷,都会在二楼供奉印度神堂。
上到二楼,二楼比一楼干净整洁,地上铺着皮革,放着很多的木凳,供他们坐着祭拜,他们的神灵牌位放在一张桌子上。
女干部在楼下就申明,楼上不能拍照,我们依次脱了鞋,走进这间祭拜室。
女干部跟我们说的都是一些家长里短。说她的婚姻,她的经历。说起生孩子,说她们生孩子都是在家里生,女人半蹲着身子,拉着母亲的手,由接生婆在后面接生,接生婆接了婴儿,用剪刀剪掉脐带,然后把婴儿拿到院子里,在冷水盆里清洗干净,身上一丝不挂,再放回母亲身边。之所以用冷水冲洗,是为了锻炼婴儿的适应能力。
在柬埔寨,没有人去医院生孩子,要花钱,她们没有钱。女干部云淡风轻地说。
参观过高棉村,就到了午后,张导说,吃过午饭,我们折节到洞里萨湖看日落。
大巴车在暹粒省唯一一条高速公路上行驶,张导让我们看两边,介绍说,这就是柬埔寨很有代表性的村庄。房子照例很破败,都是用木头搭建的,几根立柱高高地挚起一座木头房子,看起来很像我们国家农民在地头搭建的看护庄稼的临时茅庵,把他们这种房子叫木头庵较为贴切。
柬埔寨的大米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比泰国大米还要好,可是,泰国欺负柬埔寨,把柬埔寨的大米都垄断了,使得柬埔寨大米成了泰国的附属品。张导说。
柬埔寨人是很懒的,用很懒这个词形容柬埔寨人,是张导惯用的口语。因为懒,柬埔寨没有胖子,都是黑黑的,瘦瘦的,皮肤不是晒黑的,是生下来就是咖啡色的。柬埔寨的鸡,牛都是瘦子,跟人一样。农民懒得插秧,而是把米粒撒到稻田里,就不管了,让它们自生自长。就像她们生孩子,生下来也是不管,让孩子自生自长。稻田里的裨子倒比稻子长得还茂盛。
如果我有一天不能干导游了,我就在景区门口租一间房子卖冰棒。你们知道我们这里的冰棒是怎么做成的吗?张导问。
他其实并不指望我们回答。接着他揭晓答案。把榴莲,芒果,这些水果剥了皮,在锅里煮熟,然后放在一只长筒铁皮盒里,到冰厂买回冰块,放在长筒铁皮盒旁边,加上盐,不停地摇晃,冰棒就做成了。
我们这里没有电,没有冰柜,也没有做冰棒的机器,都是人工做的。可是,这里的人是很懒的,都不想做,假如我做,一定会生意兴隆的。张导笑着说,仿佛他已经做成功了似的。
到洞里萨湖看日落的游客很多。坐船去洞里萨湖深处,码头湖水很浅,湖面狭窄,渔民在湖里打鱼,湖水只没到他们的膝盖处,船几乎是在淤泥里深耕,湖水更浑浊了。
船行驶到湖的深处,湖面开阔起来,夕阳下,湖面上的轮船披上了一层金黄,煞是好看。站在船头,拍一张日落图。
再拍一张托着太阳的照片。很有意境。
湖中间有一排铁皮房子,张导说是学校。说孩子们上学都是坐在大铁盆里,用手划着去上学,早上划到学校,晚上划着回家。
离开柬埔寨是深夜。从玄窗上望下去,再看一眼柬埔寨。地面上是星星点点的白色灯光,一盏一盏,就像天上的星星,镶嵌在冷冷的苍穹上。跟我从玄窗上看见的别个地方的灯光不一样,那些是金黄色的,或是连成一条直线,或是摆出一个造型,看起来是那么的热闹。而柬埔寨,却是寂寞的,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