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到夏天的时候就要跟着爷爷饭后到老树下乘凉,几乎已经成了每天的日常习惯,像每天要吃饭睡觉一样自然,可到了冬天,全家人就早早吃晚饭,早早就躲进房间里,从饭后去老树下乘凉改成了钻被窝讲故事。
我喜欢听故事,但更喜欢去老树底下听故事,所以我更喜欢夏天。小时候听故事的时候,故事里把夏天比作青年人,冬天比作老年人,春天就是井边嬉戏的小朋友,秋天是残年暮景的中年人。
后来我还常常一个人跑到老树底下跟伙伴玩弹球,从青草嫩芽到冬天的水仙花盛开,黄色的落叶从枝头掉到脑袋上,傍晚的半空电线上停了几十只野鸟。
经历了一个秋冬春的轮回,终于又盼到夏天,又可以和爷爷到老树下乘凉。好想做一只跌进水里再也爬不起来的野鸭啊,就像希望永远只有夏天这么一个季节,世界上也只有这么一棵树。
因为这棵树太老了,我问爷爷: “老树变得很老很老的时候也会死吗?” 爷爷和我说: “等它老了根会空掉。如果疏于保护,夏天虫害会让根和树皮都腐烂掉,这时候的老树不能正常汲取水分和营养,最后慢慢死去。” 听完这话我难过了好久。
闽南冬天的时候从来不下雪,我偶尔踩在厚厚的泥土上时,闭着眼睛就像脚下踩的是厚厚的雪。有时候风吹起来才觉得冬天冷,老人们就常叮嘱我说要穿毛绒大外套,老阿公老阿嫲们自己身上也穿了厚外套。
于是冬天的每个人都变得又笨又重,举起胳膊来比夏天短了一半,干活也不利索了,瘦瘦的身体披着大袄子,弯下腰去像刚吃饱的大熊猫。我爷爷九十岁了,他佝偻着背,穿个深蓝色的袄子,下地去摘菜的时候,就是只泥土中乱钻的竹鼠,我忍不住笑起来。
村里的人都说我爷爷身体健壮,九十岁了还每天下地种菜,佝偻的背往下一弯就能挑起两桶满满的肥料的扁担。每天四五点天刚亮就起床,把青菜从菜地摘到竹篓里,一脚又一脚踩着三轮车,拉到县城里去卖。中午卖完菜回家的时候,还能吃两大碗米饭咧!
直到去年冬天的时候,爷爷还是像往日一样起大早要去县里卖菜,在他走到院子门口的台阶的时候,摔倒了,这么一摔,把爷爷的腿摔断了。
爷爷不能在菜地里像竹鼠一样窜来窜去了,也不能挑起重重的扁担了,等冬天过去了,爷爷还是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去,菜地里的蔬菜没人照料,蔬菜叶子全都干掉烂掉,皱起来的纹理像爷爷的脸和手背上薄薄的肉。转眼到夏天,爷爷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陪我到巷口那边的老树下乘凉了。
卧床好长一段时间,爷爷开始下地一点点试着走路,要有人搀着才能走,左边站着个人护着,右边拄着拐杖,在房间里走几步就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才能再走几步。我从后面看过去,爷爷的背太弯了,像柳树枝桠往下垂,一点劲也没有。
爷爷不能下地的时候,由我老爸和其他几个叔叔伯伯轮流照顾,因为爷爷不能下床,老爸就把煮好的粥端到床前一口一口喂爷爷吃。爷爷的牙都掉光了,吃粥的时候嘴巴一动,嘴唇就往里陷,脸颊两边也往里陷。
我往窗外望一望,看看菜地已经荒掉了,这片是爷爷种了几十年的地,什么时候可以再种满青菜和花生呢?爷爷什么时候可以再一口气和我一起走到老树那边去?我好像很久没有再去过老树下了,伙伴们在那儿玩弹球的地方,秋天会掉很多叶子的地方,周围砌了很多石椅,可以讲故事的地方……自从我知道老树有一天会凋敝,会死掉的那天,我就不愿再去了,我宁可从未知道过它,宁可我的童年从未到过那里。
直到这么多年后,我再重返那棵老树下,也是夏天,这次是和老爸一起。老树还在那里,只不过树的根和枝干越来越歪,周围砌了一层厚厚的石头水泥来保护。如果我有超能力,真希望它永远年轻永远苍劲。如果我是一砖一石,真想积攒毕生的气力来支撑住它的魂灵。
可是生命老去的时候总是格外安静和悄无声息,瓜果熟透直到烂掉,春天的花在枯败前释放最后一点优美,最后的竭尽全力。
我听见婴儿在啼哭,我听见又一片不知名的掉落的叶。
我依稀记得五岁的时候,
我在老树底下问爷爷 : “为什么这棵树的周围要有水泥和石头围着?”
爷爷说 : “这树太老了,需要照顾和保护。”
我说 : “就像人老了一样?”
爷爷说 : “嗯。”
就像爸爸是老树边上的石和瓦。
那年的我还是一朵小花。
如今,爷爷的树叶落了,我也不再是树下柔柔的小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