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三纲五常”为封建礼教核心思想的制度下,女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无论地位高低、富裕贫贱,最终的命运都是悲惨的。《红楼梦》中正是通过不同身份的女儿命运的描写,揭示了这个社会的本质,其中以贾家“四春”元、迎、探、惜——“原应叹息”的命运结局为典型,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封建制度下被压抑的女人生命轨迹图。
元春为“四春”之首,她的判词是“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从判词中看,元春从入宫作女史,到加封为凤藻宫尚书、贤德妃,二十年来的皇宫生活中,使她体察到宫廷中的残酷争斗。她身为贵妃,深居宫闱,显赫一时,但到头来仍逃脱不了虎兔相逢大梦归的结局。
位及贵妃的元春,可谓是人上之人,在封建社会中是女人能达到尊贵至极的地位了,她的命运如何呢?她入选进宫后与亲人的三次会面,就反映出她看似高贵威严、实则令人叹息的生命的无奈。
一次是蒙圣上“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可“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元春正月十五上元日回府省亲。为此,贾家耗费巨资,大兴土木,建造了省亲别院,元妃与日夜思念的父亲可望相逢了。可是相逢之时却不能相见,只能隔帘含泪对话。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写道:“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父女之间,咫尺天涯,只因为地位身份有了变化,即使是亲生骨肉,也不能见上一面。
再一次是元妃染恙,贾府奉旨宣召进宫探问,“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短短两个时辰的探视,可是贾府除了派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一大早“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两个内监传道:“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元妃看时,就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
没想到再及相见时已成永别。没过多久,元妃忽得暴病,太监来传贾府进宫探视时,元妃已是汤药不进,贾政等男眷也只能递个职名,宫嫔传奏一声而已;贾母进前看时,元妃已目不能顾,脸色改变。贾母等既不敢哭,也不能在旁,只能在外宫候着。书中写道:“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戚。”等小太监传谕“贾娘娘薨逝”,贾母等含悲起身,出宫回家;第二天按贵妃丧礼,贾家有品级的,才能进宫哭丧。
宫规制律像冰冷的铁枷将人性的情感紧紧束缚着。试想一下,高墙深宫的孤寂,与亲人相会而不得相见、病中思念亲人的煎熬,临终不得亲人守候的悲楚,这亲生骨肉的生离死别,岂是一个“苦”字能说得!更不用说后宫里你死我活的争斗、伴君如伴虎的惊险了。如此说来,这“高处不胜寒”的孤苦,贾府里任何一个姑娘的不幸境遇、悲惨结局与之相比,都要有所逊色了。可以说,元春是封建皇权制度的牺牲品。
迎春的判词是这样的: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 她短暂的婚姻经历所遭受的屈辱,堪称大观园里之最了。
迎春是贾家二小姐,是贾赦之妾所生,年幼母亲过世,生性懦弱。她的生活理想非常单纯,像千千万万个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女孩儿一样,就是希望能在安静中度日,别无所求;她绝不犯人,只求人莫犯她,能够稍微待她好点,她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连这样低的一个要求,命运也没有赐予她。
父亲贾赦因欠孙绍祖的五千银子,就用女儿抵债,将她许于孙家。当时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明明“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红楼梦》第七十九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下,虽有人劝阻这门婚姻,但是她的父亲“大老爷执意不听”,迎春也不得不嫁与中山狼——孙绍祖。
这侯门千金嫁的孙家,孙绍祖一味的骄奢淫荡,完全不把她当作贵族小姐看待;他听说贾家被抄,就打发人来向贾政讨债,说是大老爷欠他的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迎春听说父亲要被发配外地,想回家看看,而孙绍祖说贾家正晦气,怕沾染在身上,不准她回府;当他听说贾政又蒙皇恩袭了职,才放迎春回家。从不反抗的迎春,被侮辱,被冷落,不仅经常挨打挨骂,甚至不给饭吃,贾家送去东西也见不着,反而说是她告诉家里的,更要挨打。贾家去人看她,她大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裳,躲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
面对如此非人的欺压凌辱,宝玉痛心疾首,提出要把二姐接回府来,贾政与王夫人竟觉得他是可笑的小孩子气,“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只能由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就是那个社会中“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女儿命了。她遭受着非人的虐待,正如王夫人说的,真不如贾家的三等丫头。她没有挣扎,也无力反抗,宝钗生日时回府,走时,含泪向众人告别;没几天,跟去的婆子就回来报“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就这样,迎春不堪丈夫孙绍祖(外号中山狼)的凌辱与虐待,不出一年就去世了。迎春是典型的封建礼教制度下“夫为妻纲”的牺牲品。
贾府的三小姐探春,是极具反叛精神、创新精神,敢于同封建礼教抗争的人。她有远见、有抱负、有作为,敢说敢为、办事练达。
贾府的三小姐探春,是极具反叛精神、创新精神,敢于同封建礼教抗争的人。她有远见、有抱负、有作为,敢说敢为、办事练达。
大观园中,探春不是才华最高之人,但她是大观园中第一个倡导发起诗社的人。海棠社的建立,为这些极具才情的女儿们搭建了一个抒发胸臆、大展才华之平台,海棠社是姑娘们的精神乐园。这是探春初显才干,足以体现出她的心胸格局之大,眼界志向之高,这正是她“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体现。
凤姐患病期间,将管家之事交给探春。贾府这样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家院里,上上下下杂七杂八的事不知有多难缠。而探春毫不畏难,当仁不让地担起管家大任,足见她的勇气与担当。
她治理大观园,开源节流,不殉私情。她生母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无论赵姨娘如何哭闹,即使凤姐说情,探春也坚持照例只赏给二十两银子;她认为学里的费用该各屋里出,就取消了宝玉、贾环、贾兰等人的纸笔费;她发现府里在姑娘们月银之外又加了二两脂粉钱,也扣除了这笔开销。
她与李纨、宝钗商议,学赖大家管理园子的办法,把园子中的花草、树木、稻田等,分包给府里的婆子们,充分利用园子里的资源,变废为宝。承包人有收益,多劳多得,没包的婆子们也可有份收入,下人无不欢欣鼓舞。不仅每年省了四五百两银子的支出,园子里各处也经营管理得井井有条。对此做法,宝钗说:“三年之内无饥馑了!”李纨称她:“使之以权,动之以利,没有不尽职的,太太也一定喜欢。”充分体现探春非凡的管理才能和改革精神。
抄检大观园时,她无所畏惧,“命众丫头剪烛开门而待”,让丫头们打开她自己的箱子,却不许搜丫头,说她是窝主,丫头偷来的东西都在她这收着呢!并说:“搜仔细了,再来我可不依。”王善保家的仗着是邢夫人的陪房,上来扯她衣裳,她一巴掌打过去,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发泄出心中的义愤,表现出决断果敢的气概。
她精明能干,有心机,能决断,连王夫人与凤姐都让她几分,有“ 玫瑰花”之称。探春对贾府面临大厦将倾的危机早有预感,见到这种阵势,不禁忧叹:“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 地呢。”她已意识到贾家深层的政治问题,想用“兴利除弊”的改革来挽救贾家的命运,试图对家族管理制度做出改变以免于衰败的灾难,但可惜她一个女儿身空有抱负而无能为力啊!
和其他姐妹一样,她没有机会去施展自己的才能,也没有能力去选择自己的命运。高鹗续写的九十九回中,写到贾政被派江西粮道,接到镇守南方海疆的总制周琼的一封信,周琼请求与贾家联姻。贾政夫妇觉得门当户对,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一方面,可能是朝廷的衰败使他们不得不选择和亲的方式;另一方面,大概是贾府面对自己的衰败,希望能够以嫁探春为海外王妃的形式,为贾家争取最后一点复兴的可能。
探春迫于父母之命,出于无奈,远嫁至海外和亲。作为政治婚姻,她也不太可能获得幸福。可惜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生在贾家末世,纵有济世之才又能如何?这一嫁相隔千山万水,是生离死别,音信难通,吉凶未知,岂不可怜?只能“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了。
因此,她的十二金钗曲是《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 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惜春的判词:“勘破三春景不长”,指惜春的三个姐姐即元春、迎春、探春这“三春”的悲苦遭际;第二句“缁衣顿改昔年妆”,缁衣,指的是尼姑穿的黑色服装,是说惜春从她三个姐姐的遭遇中,看到了女人命运好景不长,决心摆脱世俗,遁入空门;第三、四句“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具体指出贾府小姐惜春最后出家为尼,再也不是公府千金,而是过着“缁衣乞食”的生活。
这首判词写惜春由三个姐姐的不幸遭遇,预感到自己将来也不会有好结果。如何逃脱这些悲惨命运?如何躲开这吃人制度的迫害?惜春觉得只有走妙玉之路。
惜春是个惠质兰心的聪明女孩,为元春省亲所建的大观园,刘姥姥说比自己家里过年贴的年画都还要漂亮,贾母就让最擅于绘画的惜春把大观园画出来,还要画上人物。
惜春是对女孩儿命运看得最清楚的人。贾府被抄,轰隆隆大厦倾,惜春的处境是“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她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独有妙玉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我能学她,就造化不小了。”
惜春有了出家的念头后,越来越坚定了出家的决心,怕由不得自己、作不了主,不能遂其所愿,索性将自己的头发绞去一半。
妙玉失踪,并没动摇她的信念;无论家人如何劝解,她只是一天天不吃饭,只想绞头发。她想得很清楚:“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象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烦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一百一十五回)王夫人等实在拦不住,只得答应她在园子里把自己的房子作静室,带发修行。
作者借地藏庵的姑子所言:“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比大人小姐们苦多着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者转个男身,自己也就好了。不象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这番话说出了如惜春等女子出家的根本原因,这是惜春这样的弱女子对那个腐朽的封建制度以死抗争的唯一方式,也深刻揭示出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
惜春是四姐妹最小的一个,这一典型性格的意义主要在于她的结局。她的命运结局是她的三个姐姐一生的遭际导致的结果,这一结局说明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人,有地位的,没地位的,精明能干的,懦弱无能的,都无一能逃脱厄运,而她的选择是无路可走的路,是能寻求解脱的唯一活路。相比之下,她的选择是最清醒、最理智的。
小说是以塑造人物形象、刻划人物性格为手段来反映社会生活的。《红楼梦》中对清洁如水的女儿们命运遭遇的描写,令人感喟,发人深思,让我们想到在如此腐朽没落的制度下,贾府由兴盛到衰败,如轰隆隆大厦倾,也是生活的必然、社会的必然了。